第二十七章 不知归处
夏炎是忍着一腔怒火将白隐带回流梦阁的。此时她面色惨白,毫无存在感地蜷在被子里,瘦骨嶙峋,如同一条缩了水的咸鱼。夏炎守在床边怔忡地看着眼前可怜的人儿,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这才意识到她那一头秀丽的青丝不知何时失去了光泽,黯淡枯黄;微微张开的衣领不经意露出颈间若有若无的刀痕,刀痕狰狞扭曲,再往上半寸便要切中她的喉管,这样的伤,在她身体上不知还有多少。那些逃亡的日子把她折磨地不成人样,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却还要被人揪住不放。可她真的有错吗?她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做的好了能功成身退,稍有失误就会被当做替罪羊除掉。
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说白隐只是气血不足,加之受了刺激,撑不住便晕倒了,夏炎这才放下心来。
白隐醒后立时喝了药,精神好了许多,夏炎怕她心结难开,不停安慰:“今天的事你别想太多,魔族人蛮横无理惯了,今日是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至于奕青说向你求亲,更是无理取闹无稽之谈,我看他那神情,分明要吃了你,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我明白,”白隐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能看得开,哥哥事务繁忙,不要太为我忧心。”
夏炎知道她是在强撑,奈何他嘴笨,看她暂时没什么大碍也不再说什么,加之府中确实有很多事情处理,不能在流梦阁盘桓过久,于是就把江南拉过来好一顿嘱咐,又握了握白隐的手,确定让自己安心了才走。
江南送到门口,转头冲白隐笑道:“水神大人对你真是关怀备至,就差住到这里来了。你说他这么好,怎么不娶了你?这样一来你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白隐知道他在打趣,有意岔开不愉快的话题,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头说:“你也对我不错,为什么你不娶我?”
江南急忙摆手:“你武功高强,我可不敢娶一只母老虎回家。”
这话一说,两人都乐了。白隐深沉如水的眸子少见地活泼明亮,可这抹亮光转瞬即逝,一股阴冷的气息涌进她全身,江南以为是窗户没关风吹进来的缘故,正要起身合窗,被白隐叫住了。
“我想跟你讲讲我的事。”白隐的眼神充满不确定,江南尽收眼底,但抿嘴一笑,轻松道:“想说就说吧,有些事说出来心里就不堵了,我今天权当你的发泄桶。”
天晚了,西方云影被落日染成了火,在遥不可触的天边肆无忌惮地燃烧,这团火越烧越旺,最后转移到了白隐的眼睛里。正像两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紧紧盯着一处,自以为终于摆脱了命运的束缚,从此获得了新生。
两千年前,人界,卫国深宫。
国破了,卫国公投降,忠臣被杀,血染前朝。后宫里的女眷乱作一团,姜国士兵一路抢掠来到后宫,见了慌乱中无处躲藏嫔妃们,领头的将领露出了猥琐的神色:“卫公的女人与女儿押送回国,其余女子充做军妓,宦官就地格杀!”
一声令下,姜国士兵们像恶狼一样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女人们的哭声与哀嚎声响彻云霄,到处是挣扎逃跑的人影,血水与雨水浑为一物。宫殿的台阶上已有女人被按倒在地,一士兵迫不及待地想要发泄兽性,这时一把长刀突然在电光火石间砍下了他的头颅!
士兵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台阶下,众人一惊,抬头望向去,只见一个紫衣的年轻女孩双手握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十分瘦小,面色蜡黄,在修罗场般的境遇中被吓得浑身战栗,与手中修长的大刀相比格格不入。可她神色坚定,仿佛一瞬间就调整好了情绪,视死如归地瞪着不远处的敌人,如同临死前仍要拼命挣扎的困兽。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当年我十九岁。”白隐眼神盯住某处,眉头紧皱,阴森森地说,“人没了脑袋的样子,那些年常出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白隐是卫国公众多女儿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就如同现在她在天庭的地位,只因她的母亲是个地位低下的宫女,无名无分。更悲催的是她的母亲十分想不开,抱怨白隐是个女孩而非男孩,不能给自己挣得荣宠。久而久之,她对白隐愈发厌恶,不管不顾想法设法去吸引卫公的注意,可卫公哪里还记得她?闹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惹怒了卫公,将她杖毙了。
母亲死的时候白隐尚不,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被好心的老宫女当做小宫女收养,一路在宫里野到十九岁。
正是这种野性子,让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以至于直接拿刀将人家的头砍下来了。
白隐的这个举动惹恼了在场的将领,他拽住白隐的头发将她一把提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白隐以头抢地,鼻梁被摔断,鲜血从鼻腔里喷涌而出,流的到处都是,满地狼藉。此时她已神志不清,只觉得头疼,朦胧间听到有人大叫:“这小东西有点意思,不随她们献给大王了,先单独关押。”
“是。”两个士兵应道。
她被暂时关进了卫国的大牢,周围都是姜国士兵在看守。白隐苏醒后强撑着靠在墙上,鼻孔被凝干的血块儿堵住了,使她被迫用嘴呼吸。一张嘴,干草腐烂的霉味儿夹杂着汗臭尿骚气一齐涌进她的喉咙。她闷声咳嗽几声,只感觉头都要疼炸了,莫名的暖流从耳朵里流出,一摸,又是血。
大概是伤到了脑袋……好在身上没有受伤……白隐迷迷糊糊地想。可这侥幸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三个肥头大耳的油腻大汉打开牢门气势汹汹地进来,上去就要去撕白隐的衣物。白隐宁死不从,抬手就扇了先下手的大汉的一个耳光。
“下贱!”白隐骂道。
这一巴掌惹怒了他们,领头的那个怒吼道:“小贱人!真是不知好歹,今天非要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话毕,对着白隐胸口就是一拳,钝痛流遍全身,口腔里隐约感到有股腥甜的味道,紧接着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没等白隐回过气,拳脚便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每一击都让她痛到晕厥。几个暴徒越打越兴奋,最后直接将她架起来一头撞到墙上……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过后,白隐的身体瘫在地上不动了。
空气瞬间安静。
月光无声地穿透牢房里那面小小的窗户正好照在白隐的尸体上,仿佛是怜悯,诉说着悲哀。
云上的神仙睥睨万众,目光所及之处净是黑暗。
祝融戳戳身旁的夏炎,指着人间随便地说:“陛下让找的那个女孩儿在哪儿啊?这么黑谁能看得到。”
夏炎明显讨厌他这种无所谓的语气,往外挪了一下,正色回答:“下面是卫国的疆土,白隐就在这里,总归能找到的。”
不过天帝高估了两个人的实力,他们转了大半夜,愣是没找到白隐的魂魄。
夏炎说她怨念深,不肯跟他们走。
“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烦恼?”祝融不耐烦地说。
正在两人毫无头绪之时,一个微弱的白色亮光隐隐约约从黑暗中闪现,夏炎连忙施展护心术将其罩住,又缓缓将亮光吸引到身边。不出所料,亮光逐渐变强,隐约露出人形,是一个女孩儿。
“你就是白隐?”祝融问。他以为这小破孩能有什么神通广大,竟能让天帝如此重视,以至于让两个上神下界迎接。
白隐自知身死,死后赫然碰见两个男人,而且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衫,黑暗中如同白色;一个暗红的衣装外披了件黑色大氅,任哪个鬼看了他们两个都会以为是黑白无常。于是白隐倔强地问:“你们是抓我去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么?我不要走!你们都给我滚!”
“小姑娘,我们不是……”
夏炎还没说完,祝融就一针见血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想走,无非是觉得那些人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亲朋和你自己。你心中有怨念,想要复仇,那么我帮你杀了他们便是。”.
祝融作势要出手,却被白隐一把拦住:“我不想杀姜国人。”
这下夏炎和祝融都愣住了,饶有兴味地问她:“那你的怨念从何而来?”
夏炎看到她双目布满仇恨,闪着阴毒的光芒,她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严厉地说:“胜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恨的是卫国!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死!他们胆小怯懦,敌人来了只顾投降,任凭妻女被人践踏却像缩头乌龟一样!他们把我带到世上,却没让我过上一天像人的生活!他们只为了自己,毫无气节可言。国君与大臣在宫中纵情酒色,百姓却饿死在街头,这样的国家活该被灭亡!”
一个瘦弱的女子竟能说出这番话!两人彻底明白了天帝的良苦用心,这个女孩确实不一般,不可以用寻常的眼光看待她。
祝融上前一步,难得正经地问眼前发光的小人儿:“那我们怎么做才能帮你消除怨念呢?”
“杀了他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白隐疯狂地大叫。
“不可不可,”夏炎走到白隐身边安抚她,“滥杀无辜只会给你增添罪孽,你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放下怨恨吧。”
祝融却不这样认为,还颇为轻松地赞同:“有何不可?人性如此丑恶,留着做什么?”
说罢不容夏炎阻拦,祝融双手托起掌心焰丢入人间,刹那间卫国都城一片火光,整座城的人被这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吞噬一空。祝融法力强大,不等夏炎救,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祝融,你如何向陛下交代?!”夏炎气极,质问道。
祝融不屑地瞥了眼他:“那就不是水神大人该操心的了。”
白隐望着熊熊烈火,痛苦与畅快在心中交织,双拳紧握,眼泪喷涌而出。
三人站在原地等火熄灭才离开,而离他们更远的天边,一道黑影嘻嘿一笑,默默转身对另一个黑影说:“你眼光不错哦。”
被带回天庭后,天帝亲自施法为白隐重塑肉身,并让夏炎与祝融保守秘密,之后将白隐单独培养,平时深居简出,不曾昭然于众神。
也许是因为叛逆的性格,加之不愉快的人间经历,白隐与夏炎那样沉稳踏实之人一直处不好,反而喜欢跟放荡不羁的祝融厮混在一起。祝融身手狠辣,法术也是果决,往往一击致命,白隐深受其影响。天帝看她小小年纪如此冷酷无情,非但不怪罪,反而很支持,总是教给她一些禁忌之术。夏炎无法,白隐本就与他无关,他没资格干涉,但又不忍心看一个小姑娘被越带越偏,最后只好送给她一柄刀,对她说:“我见你还没有趁手的兵器,便将它赠与你。此刀有灵,不过是化恶为善的仙灵,你要好好利用它。”
事实证明夏炎是对的,白隐流亡的那些年,祝融和天帝都将她抛弃,唯独夏炎暗中帮助她逃过一次又一次抓捕。
后来白隐多次问他:“我是陛下的人,你从我这里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为什么屡次帮我?”
夏炎只是笑,他笑起来很好看,露出浅浅的酒窝,给人一种踏实感:“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又经历了这么多,很不容易。”
夏炎在天庭也是一个人,独门独户,因为他也是从下界升上来的神官。
之后的事就很好说了,天帝培养白隐就是因为不知从哪里听说她是天选之人,日后潜伏到魔界能有大作用。
白隐确实也立了不少功。按理说这些功劳完全可以抵消最后的失误,然而只是因为魔帝揭穿了天帝的伪善,天帝碍于面子,便将白隐抛弃了—呵呵,就是因为面子。
“我与夏炎真正亲密无间是在下界逃亡的那一百年里,他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白隐望着远处,陷入沉思。
天完全黑了,故事也讲完了,江南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没想到你从前有过这样凄惨的经历。”
“那些经历本身不重要,”白隐讽刺般地挑起嘴角,“重要的是它们教会了我活着的重要性。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死了不能说话不能做事,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别人越想让我死,我越要活着,活着做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们不得安稳。每每想到这里,我再难过也能忍受下去。”
江南不知如何说了,他的这半生平静无波,即使能跟白隐感同身受,也无法切身理解她的观念,只好安慰:“你能这样想也挺好,至少能过下去。再说,你不止有夏炎,还有我呢,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白隐真诚地笑了,脑中盘桓的烦恼也减轻许多,这方院子、这座空旷的殿阁仿佛有了活气,增添了冷风吹不散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