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宫廷宴
沿途风和日丽,畅通无阻地回到永安城。
三伏天日头剧烈,浑身水汽都被蒸干了似的,让人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树上蝉鸣不断,路上热气蒸腾而上,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水。客栈里不能洗澡,好不容易挨到回府,两人先去跟庐阳侯和侯夫人见礼。
大抵早已等候他们多时,陆氏表情很是不悦,睇来严厉一眼。
宋瑜心里苦,车辇速度又不是他们能掌控的,这点事情何止于此?她浑身黏腻难受,没有说话的心情,好在都是霍川同庐阳侯谈话。他现在是侯府世子,身份不同往昔,日后偌大的侯府都由他一人掌控。
宋瑜心思惘惘,不知神游到了几天外。这么说她就是未来侯夫人?思及此,宋瑜看一眼前头正襟危坐的陆氏,她才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丫鬟送来清茶,饶是她口渴难耐,也不能一饮而尽,必须耐着性子细品。宋瑜敛眸小口啜饮,一边喝一壁听霍川说话,似乎在谈太后寿宴一事。下月初八距离今日还有十来日,送礼一事不能马虎,需得好好商议。
另外除了封霍川为世子外,更是将霍川的生母唐氏写制内,正正经经地成为侯府中人。如此总算了却霍川一桩心事,唐氏生前受了诸多苦难,这是她应得的。正因为如此,陆氏才摆脸色给他们看,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愤怒难平。
彼时身份低下的商家女,又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她要拿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毫不费力。如今人死了好几年,儿子忽然为其平反,并且代替嫡长子成为侯府世子,她多年苦心经营成为泡影,委实是个打击。
陆氏当年对待唐氏的手段,霍川仍旧记忆犹新,他的母亲身上时常带伤,无论手脚,甚至肩胛腰侧,无一例外。尽管唐氏隐瞒得很好,但总有暴露的时候,霍川得知后愤怒非常,不顾一切地寻找陆氏评理。人是见到了,却是几个仆从按在地上,十来岁的孩子被人拳打脚踢,家常便饭。
这并算不得什么,母子两人住在偏僻院落,厨房时常忘记送饭菜过来,即便有也已隔夜。
难得有新鲜饭菜,是用碎肉和苋菜捏成的丸子……包括他刚失明时,送来的饭菜大都不干不净,从此霍川再不吃这类食物,如同不吃菌类一般。
这个侯府腌臜手段很多,难怪他厌恶至此,如若不然断不会再涉足一步。强行将宋瑜留在此处,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单纯,若是不保护好很可能尸骨无存,是以霍川才益发对她上心。
其实宋瑜说傻也并不太傻,她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犯过的错再不会重复。何况被龚夫人耳濡目染,她不算懦弱,该果决时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霍川是例外,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无从应付,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掌控。
说到底宋瑜本性依然娇怯柔和,只要不触到她底线,凡事都好商量。譬如林霜那晚所作所为,是真让宋瑜生气了,才会至今都没原谅她。再譬如先前的谭绮兰,她心思歹毒,宋瑜亦不打算对她手下留情。听闻她如今声名狼藉,根本没人愿意上门求亲,时至今日婚事渺茫。
不过一分神的工夫,对面两人已经说完。她恭送二老离去,领着霍川回忘机庭。
“皇上为何特意指明见你?”她牵引着霍川手臂,一路缓缓穿过廊庑,步下石阶,转过一道月亮门,“我可以去吗?”
从方才开始宋瑜便在琢磨这个问题,印象中霍川跟皇室从未有过交集,此举难保不让人多想。再加上霍川身份尴尬,若是那些皇孙贵胄借机欺负他怎么办?他眼睛又不好使,没人在旁边帮着怎么行?
好在霍川没做停顿,两人从影壁后面走出,“听闻可以携带家眷,届时陆氏和太夫人都会去,你身为侯门新妇理应一并前往。”
宋瑜这才放心,她步伐松快走入院内,一改方才郁郁寡欢神态。
灰兔子被人从车辇上抱了回来,目下正跟糖雪球窝在一处。几乎半个月不见,糖雪球长大了不少,它险些不认识宋瑜,伸着小小的爪子便要抓她。宋瑜跟它了一会儿终于熟稔,它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惹人怜好相处,这才放心地让它们玩耍。
奈何糯米团子生得比糖雪球粗壮,稍不留神便将糖雪球压在身下。糖雪球那么小一点儿,被它压着连影子都看不见,宋瑜气坏了,指着它教训了好大一通。
跟个兔子也能较真,霍川讥讽地嗤笑出声,耳边是宋瑜义正言辞的警告与命令。
回程路上因时间紧急,他们一路鲜少停歇,加紧进程总算提前抵达永安城。因此一行人路上都没休息好过,他尚且如此,宋瑜更是疲惫不堪,难为她还有心情在那逗弄小动物。
霍川平躺在床榻上,想到几日后特殊的日子,心情颇有些沉重。恍惚间听到屏风后头传来哗哗水声,伴随着幽幽暗香,在室内沉浮飘荡,萦绕不绝。他本以为是梦中光景,不多时身边床榻陷下去一块,那香味更加明显了一些,清香雅致,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翻身将宋瑜揽入怀中,霍川埋首她墨发中低语,“洗澡了?”
不愧是水为肚肠,花为玉肌的姑娘,浑身上下都娇得不像话。因为怕热只穿了单薄青衫,因此更方便霍川触碰,入手一片光滑湿润,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
宋瑜嫌弃地将他推远一些,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你身上臭烘烘的,不要碰我。”
两人都好些天没洗澡,对方再清楚不过。对于这方面宋瑜有轻微洁癖,执着得很,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她这么说霍川倒不乐意了,冷着脸紧握她纤细腰肢,“当真不能碰?”
宋瑜固执己见,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你身上好脏。”
当晚宋瑜便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霍川着着实实将她碰了一遍,从内到外。直到后来宋瑜招架不住,低泣求饶,为白日说过的话后悔不迭。
偏偏他一壁动一壁坚持问道:“三妹,我哪里脏?”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贴着她的耳畔质问。
宋瑜被他折腾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别过头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他动作愈发激烈,宋瑜觉得浑身上下都要坏掉了,她摇了摇头哀求:“好脏,哪里都脏……我才洗的澡,你不要这样……”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姑娘,这种时候还提洗澡的事情,是存心要惹他不痛快。霍川看不到她哭泣的模样,只能低头吻去她脸上泪珠。有时会碰到她的鼻子,霍川便一口轻咬下去,能听到她闷闷的声音,非常好玩。
她不止身体保养得好,连那处也娇嫩得紧,一用强便不住地收缩,好似在撒娇一般。霍川伏在她身上,仍旧舍不得离去,“三妹……”
宋瑜缓缓松开紧咬的手背,透过朦胧泪眼得以觑见他可恶模样。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蛮横的面容,索性闭目假寐,管他叫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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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霍川很有几分奇怪,同他说话也不搭理,凝着一张脸难以捉摸。他时常面无表情地静坐,神情肃穆,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例如此时,霍川仿佛全然没注意自己到来,按捏两下眉心,阖目假寐。
宋瑜不解地端着一盘荔枝坐在绣墩上,边剥皮边偷偷打量他模样。白嫩多汁的果肉脱壳而出,宋瑜送到他嘴边,“吃荔枝吗?”
本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仍旧自觉地张口,让宋瑜顺利地送入口中。霍川咀嚼两下,吐出一枚核儿,“今日几号?”
宋瑜歪头思索片刻,二十八。”
距离太后寿宴还有十天,宋瑜以为他是担心入宫一事,才会如此心神恍惚。转念一想又不尽然,霍川何曾为这些事浪费过心神?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宋瑜可不想自讨没趣。
未料想在她胡思乱想的档口,霍川已然坦白:“下月初一是我母亲忌日,三妹可否愿意陪我前去看望?”
宋瑜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眨巴了两下,“好。”
霍川的母亲,宋瑜从未见过她是何模样,应当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人。宋瑜免不了抱有几分好奇,然而又不住地为其伤悲,她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非如此,她应当活得更久。
彼时陆氏下令将她葬在极其偏远的山腰,草草了事。后来霍川将墓修葺过,位子不能轻易挪动,是以仍旧在那座山上。
宋瑜跟着霍川去的时候,半山腰清冷孤寂,远远地便瞧见墓前立着一人。
高大的身影,因年纪的缘故稍微佝偻,相比同龄人仍旧挺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碑上名字,不知在此站了多久,眼里有微微血丝。这个看似硬朗康健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
庐阳侯蹲□一点点婆娑碑上名字,心中无限悔痛。当年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待到醒悟时为时已晚,她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折磨。
宋瑜驻足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影。霍川察觉她反常,蹙眉留意片刻,脸色陡然阴沉。
往年他来的比此时稍晚,是以一直不知霍元荣也会到来。他挑唇划出嘲讽的弧度,确实阴冷至极。生前不懂得如何珍惜,死后再来又有何用,他的母亲一样是怀着悔恨离去,这点永远不能改变。
他缓步上前,宋瑜见状连忙给他引路。
两人一路走到霍元荣身后,他似有察觉,低头拿衣袖沾了沾眼睛,这才回身看来。“新妇也来了。”他勉强平定心绪,仍能看出哭泣的痕迹。
宋瑜低头颔首,此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唯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霍川袖口,“我陪夫君来看母亲……”
霍元荣点了点头,禁不住朝霍川睇去一眼,然而他面色沉郁,不置一词。
霍元荣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这地方太偏远,难得才有人来。”说罢举步便摇,形容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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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山腰仅剩下他们两人,未免使人打扰,仆从留在远处,没有同他们一道前来。这山上荒芜,百姓鲜少前往,更不会有劫匪一类,是个被人遗弃的荒山。
自打霍元荣走后,霍川便一言不发。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燃烧的灰烬扑面而来,落在他的睫羽上。
宋瑜俯身在地,同霍川一道叩首。她头一回拜见霍川的母亲,思量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开口,便被霍川提着离开地面,“走了。”
宋瑜疑惑出声,回眸看墓上碑文,应当是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就跟他的人一样冰冷无情。前后才来了不到半刻钟,如此回去是否太过草率?
宋瑜频频回头,孤零零的山上就立着这么一座墓,瞧着着实过于冷清。
府里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等候,两人乘上车辇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终没有开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赌气跟着不说话。
一直回到忘机庭内室,他握着宋瑜的手带入怀中,嗓音低哑:“三妹,我从未将他当做父亲。”
宋瑜抬眸盯着室内丫鬟,以眼神示意她们离去,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声不响。她心中喟叹,从一开始便知道霍川将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实属情理之中。若换作是她,必定也如此。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没料到庐阳侯对唐氏用情至深。起初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更加不能让人理解。既然深一通撒娇才让他肯松口。
哪个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虽然口中答应霍川一切从简,但是仍旧一早便起来,坐在双凤铜镜前修眉绾发。微红粉腮,宜妆笑来,当真是国色无双的颜色。唇瓣一点殷如桃花,嫣然一笑,娇面更胜芙蓉。
樱色苏绣梅花对襟衫罩在身上,绣金白纱裙曳地,窈窕身姿袅娜翩跹,当之无愧的陇州美人。她梳着翻荷髻,头戴猫眼翡翠镀金杏花簪,娇颜如玉,美得摄人心魄。
薄罗偷偷觑一眼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边小声道:“若是郎主见到您这样,必定不愿意带您出门。”
宋瑜敲了敲她的脑门,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就你话多!”
时候差不多,是该出门。听下人说庐阳侯夫妇和太夫人业已准备完毕,她不能让长辈等候,由丫鬟扶着牵裙迈过门槛,“别忘了我准备的东西。”
她指的是一个花梨木浮雕方盒,里头是宋瑜送给太后的寿礼。庐阳侯有所准备,她小一辈自然也不能落下,虽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准备了半个月调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汤沐浴,能使人精神焕发,气血十足。用得时候长了更使皮肤嫩滑,抗除皱纹,是太后这个年纪最适当的用品。
两人在侯府门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庐阳侯夫妇一并前来,一家人说了两句话便各自上车,前往宫中。
宋瑜到了车上才知道紧张,从未去过深宫内院,她自然害怕。偏头见霍川神色一派自然,全无焦灼模样,不由得叫人佩服。
车辇一路和缓,宋瑜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出神,忽听霍川低声:“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这副模样,日后都不必出门了。”
宋瑜大惊,不可思议地回望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理应看不见才是,宋瑜的动作也十分谨慎小心,避免惊动他,哪知饶是如此仍旧被他察觉。霍川脸色不大好,握着她小臂带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脸上脂粉。奈何宫廷转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脸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罢。
大清早起来她便没有停歇,霍川听觉比旁人敏锐,是以薄罗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还说一切从简?这个小骗子。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气地狡辩:“可是我本来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多会强词夺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给她气笑,俯身探上她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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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前搭着戏台子,摆设桌椅席位,宫女内侍往来穿梭,均规矩有礼。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另有几位王爷皇子,相熟的便立在一旁谈笑风生,借机攀谈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是端王和少傅高祁谦,端王身旁立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侍卫统领许盛。
庐阳侯在前同几位王爷皇子一一见礼,侧身将霍川介绍给众人:“这是犬子霍成淮,诸位应当头一回见面。”说罢替霍川介绍在场众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几位王爷名号绕口,宋瑜听得头晕脑胀,根本记不住。
其中一个年纪瞧着比庐阳侯还大,他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这位是菁菁?几年不见,已经亭亭玉立了。”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是以从一开始便勉力减少存在感,饶是如此仍旧被人察觉。她低头敛眸,正欲出声解释,霍川已然为她开口:“王爷误会了,这是内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没能前来。”
说是身体不适,其实霍菁菁跟段怀清出去了,谎称是外出游历。为此险些没把侯夫人气死,她本欲趁此机会让霍菁菁露面,或许能寻到一门合适夫婿。哪知那丫头不争气,风头全被宋瑜抢了去,思及此,她不免松一口气。也可以说好在霍菁菁没来,否则根本比不过宋瑜容貌。
话音刚落,几人恍然大悟:“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来便是此事。”
说着纷纷道喜,说是改日送上贺礼。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过去,偏偏一位穿宝蓝织金衣袍的皇子开口:“都说世子娶了陇州第一美人,姿容无双,何不抬头示人?”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宋瑜不悦地攒眉,这人好生无礼。静了片刻,霍川沉声:“内子性怯,请六皇子见谅。”
有了台阶下,宋瑜低头行礼,声音拿捏得软糯绵软:“请六皇子见谅。”好似真个怕极了的模样。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况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计较。六皇子没再出声,直到前面尖细嗓音高唤“皇上驾到”,几人起身前去恭候。
六皇子举步前往,离开时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对上她一双潋滟妙目,在八角灯笼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饶是她低着头,仍旧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袅娜,身上香味十分独特,不知是哪家的香料。如今抬起头来,周遭顿时黯淡无光,只剩下她沉鱼落雁之容。那双眼睛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旋即抿了下唇似有不悦,顿时生动不少。
宋瑜哪里想六皇子会忽然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双目,浑身一僵,下意识便躲闪开。脑海里留下他唇角若有似无笑意,教人心头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