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来日并非总方长

庆春园已经变成了废墟，很快又变成了一些大孩子周末玩耍的新去处。还没去过的孩子问伙伴那里好玩不，伙伴们撇撇嘴，说你自己去看吧，我说了你又不信。

废墟只是废墟，不管它曾经是皇宫还是茅厕。有些人喜欢到废墟去缅怀，他们缅怀的哪里是废墟，他们向往的、想要的是它的曾经。但，抱歉，你只拥有它变成废墟后的模样。

村民们一度担心工程队会把村里与罗庆春有关的建筑都拆了，比如那座新建的教学楼，那条新修的桥，当然还有村子中心的广场，以及天赐山翻新的建业路和通往妙玉庵的庆春路。很多村民不禁唏嘘，罗庆春回到村里不久，却已经与这个村子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是那种很不好斩断的联系。

罗多多带来了一些村委的新消息，上级已经审议批准了上次的投选结果，交接工作也顺利完成了。其实主要是罗多多在交接，李富贵一连遭逢诸多意外，早就无心顾及。

「上级对你十来年的努力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罗多多递给李富贵一些资料。

李富贵眯眼看了看，没有接。他说：「我们之间就不说这样的客套话了，喝茶。」

罗多多把手上的资料放在桌上，端起茶喝了。「看到你这满头的白发，我才意识到你是真的老了。以前总感觉你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几乎忘了你的年纪。」

「你也比我小不了几岁。」李富贵说。

罗多多笑道：「那也是小。」

两人陷入了沉默。他们可以说打小就认识，又一同在村委干了十几年，可他们到底说不上是朋友，至少不是那种坐下来什么都可以说的朋友。

「你没当上副主任，我也是没想到。以你的能力，别说副主任，当主任都绰绰有余了。」李富贵说。他的语气很诚恳，没有半点刻意地恭维，所以罗多多也是欣慰地笑了笑，没有把这话当作是对自己的奚落和调侃。

罗多多说：「可能大家看我们这两张脸看得太久了，而李繁荣这个城里人倒是新鲜。」

李富贵摇了摇头，给罗多多的杯子续上茶汤，说道：「不是李繁荣这个新面孔赢了，是你受罗庆春拖累了。你之前和罗庆春走得太近，罗庆春跳进了粪坑，大家嫌你身上也臭。他们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你身上并不臭。等下次吧，我也会支持你。」

这下轮到罗多多摇头了，他说：「说不上谁拖累谁，我自找的。我太想让李家村出一个姓罗的村长了，我以为罗庆春就是这个人，哪怕我知道他品性不好，可我选择了假装看不见。」

李富贵说：「你可真是精明一辈子，却在这时候犯糊涂。你可以自己站出来，胜算又哪里会比他少？」

「那不是因为你儿子要争？」罗多多脱口而出，也是话赶话，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抱歉，我嘴快了。」

李富贵指了指茶杯说：「喝茶。」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给自己添上，待罗多多放下杯子也续上。他说：「昨天张金来找我，其实我不想和他说话。我不是对他有意见，就是不想说。今天你来，我原本也不想说，可心里突然就有一个感觉，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李富贵扭头望了望院子外，目光越过围墙，只能看到远方的天空，看不到群山，也看不到会仙山的山巅。他说：「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快没有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担心过这个事？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一个问题？」

罗多多沉默不语。

人的一生会经历出生、长大、变老、死去，父母、兄弟姐妹会陪伴自己走过最早的一段岁月。随着长大，会有伙伴、爱人，之后又会有自己的孩子。孩子在长大，自己在老去，然后突然有一天，父母离开，孩子也长大成家有了孩子，自己和爱人变得更老了。孩子只顾着自己的孩子，兄弟姐妹也自顾不暇了，伙伴要么走散了要么隔得远了，正在庆幸还好还有爱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爱人也离去了。如此喧闹的人间，从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罗多多说：「你别老待在家里，吃饱饭多在村里走走，喝茶的地方多的是，我们这些老人正好凑一起。」

「那就喝茶。」李富贵说。随后他问道：「罗庆春有什么消息吗？」

罗多多说：「他那园子都被拆了，事肯定小不了。我也是听说，听谁说的我不能说，你那内侄，罗有财留了心眼，搞了录音，还有一份是别人录的，一起被警察拿到手了。人证物证都有了，罗庆春大概要在里面度过晚年了。」Z.br>

李富贵皱眉，问：「另一份录音是关于什么的？是谁录的？」他是担心内容与自己的两个儿子有关。

罗多多说：「一个女人录的，说是能指证杀人什么的，跟我说的那人也没说具体。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关心，罗庆春就算放出来也不会回来这里了，这里也容不下他。」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李富贵有些不厚道地说道。

罗多多撇撇嘴点头承认。

「他搞的那些东西不会受影响吧？他人不好，可给村里搞的那些东西却是好东西。」李富贵突然想起这个来，他也和众多村民有同样的担心。

「不会。」罗多多说，「他出钱给村里修建的东西都属于村里，不会拆，但会改名。只是可惜，有些工程还没弄完，上级不知道能不能给村里一些钱把它们弄完。」

「让小李去讨，怎么着也要讨来。」李富贵沉声道，身上又有了一些往日的生气。

两人又喝了几杯茶，茶汤已经淡了，不仅颜色淡了，连味道也淡了。再如何亲近的谈话，谈得久了也会如这茶汤，刚散的时候就得散，再谈下去只会渐渐乏味。要想茶汤再次变得香气四溢，只能是倒掉旧茶换上新茶。

罗多多突然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反感罗庆春当村长？」

李富贵沉吟了一会，可能是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也可能是想要不要回答。片刻之后他拿起茶壶，把茶叶倒了，重新沏了一壶，给罗多多的杯子续上，茶香顿时沁人心脾。

李富贵问：「孙悟空为什么要大闹天宫？」

罗多多一愣，随即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天庭拿弼马温这个养马的官职羞辱孙悟空，大圣不甘心，于是就打上天庭了。」

李富贵再问：「天庭为什么要羞辱孙悟空？」

「这我哪知道，我要知道，西游记就是我来写了。」罗多多说。

李富贵说：「我年轻那会听说书的先生说西游记，那猴子可不是什么好猴子。天庭那么高高在上，各路神仙数都数不清，比孙悟空厉害的多的是，为什么就让那只猴子闹起来了呢？因为天庭压根没把猴子放在眼里，它自称「齐天大圣」，可在那些大神眼里就是一只浑身长毛的野猴子。」

「你说罗庆春是「野猴子」？」罗多多讶异地问。罗庆春要是野猴子，那自己这些人又是什么？更穷的野猴子？

李富贵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不是私人恩怨。西游记里有个很常见的小神仙，就是土地神，孙悟空常常欺负祂，祂是小神却也是正经的神仙，天庭那些大神怎不羞辱土地神呢？罗庆春以为自己回来了，这个地方就得听他的了，那他是在痴人说梦。他的名字写在你们罗姓的族谱上，可他的心从不在我们李家村。这是我们的李家村，我岂能容许把他交给一个「外人」。」

「你这纯粹是想多了。」罗多多苦笑道，「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罗庆春当村长能为村里做好事那有什么不好，管他的心是不是在村里，钱花在村里不就好了。天庭把孙悟空一番羞辱，结果把祂逼到西方当了一个斗战胜佛，吃亏的还不是天庭？」

李富贵说：「野猴子成了弼马温还是斗战胜佛，对这天下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罗多多张嘴欲要反驳，可他迟迟说不出话来。李富贵说得没错，不管猴子是当天庭的弼马温，还是做西方的斗战胜佛，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百姓还是那些百姓，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生老病死通通都没有改变。

「就算你说得有理，那孙猴子本就不重要，你又何必执着？」罗多多说。

「因为罗庆春不是孙猴子。」李富贵说，「李家村也不是天庭，我们的生活也不是神话故事。孙猴子想当玉皇大帝或者佛祖都与凡人无关，但祂要是想当人间的王，那还了得！」

罗多多摆摆手，说：「扯远了扯远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杯子放下后，李富贵想要给他续上，他连忙抬手挡住杯子。「够了，够了，今天不喝了，改天再喝。」

李富贵不满道：「我这刚换的茶，才说到兴头上，你这不是扫兴？」

罗多多站起身来，苦笑道：「好茶要慢品，好话要慢聊，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