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芸芸众生少真人
被速效救心丸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李富贵,拒绝了李爱国夫妇的提议,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哪怕最后请来李仲年劝说,李富贵也只有两个字:不去。
李仲年比李爱国还要了解李富贵,认识几十年,李富贵是什么犟脾气他清楚得很。劝说不动也就不劝了,他留下一瓶药。
「保持健康的作息,保持心情的稳定,要是再发,就给吃上一粒,到时候直接……」李仲年没把话说完,但李爱国和钱秀秀听得明白,到时候就是抬也要把李富贵抬到医院去。
赋闲下来的李富贵变得百无聊赖,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发呆的地方也是固定的那几处,要么是院门外的台阶上坐着看远处的群山,要么是站在罗文英的照片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要是这两处找不到,那大概就是在罗文英生前睡的房间里,如今那里几乎成了空房间,只有一张新搬进去的床,李富贵偶尔会躺在那里,一趟就很久很久。
李爱国依旧每天从单位带回来报纸。李家村的村委也有报纸,但李富贵总是让李爱国带报纸回来,他坐在凉亭下戴着老花镜看一看。明明是一样的报纸,他却像是要在上面找出什么不同,乃至秘密来。从村长的位子上退休后,李富贵看不到村委的报纸了,李爱国拿回来的报纸在桌上堆成了高高的几摞,有些已经覆上了一层灰尘。
钱秀秀有些担心李富贵的状态,可她又不敢说什么,生怕那句话说错了惹恼了李富贵。家里一旦有了病人,那么所有人都是难以安宁的,病发作了不得消停,病没发作害怕会发作也难得安宁。
「爸,最近国家有些惠农的利好政策。」李爱国说。要是以往,李富贵一定会快速地拿来报纸,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地读一遍,然后再与李爱国讨论讨论。他从不与李建业讨论。
李富贵坐在院门的台阶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地上已经有不少的烟头,烟灰倒是很少,大概都被风给吹散了。
李爱国皱皱眉,连报纸都无法打动李富贵,就像少女无法打动一个少年,这是很让人担心的事情。他拿着报纸进了屋,与钱秀秀说了些话,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应该是一个让李爱国比较尊敬的人,哪怕互相见不到面,他也频频低头。
不多时,李天星搀扶着李进仁慢慢地走来,一旁还跟着李进贤。说起来,李进仁和李进贤只是叔伯兄弟,可比很多双胞胎兄弟还要亲,上了岁数之后几乎天天都在一块。这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幸运,人老了最缺的不是健康,不是财富,而是陪伴,是一个能与自己说说话、说得上话的人。也难怪李爱国那般恭敬,他是打给了李天星,请动了李进仁老爷子。
李富贵赶紧把烟头丢了,站起身来。他虽然形容日益憔悴,像是了无生气,可见了长辈他还是要挣扎着守住规矩。「二位老叔,你们怎么来了?到屋里喝茶。」李富贵微微弯腰把三人往里让。
李进仁没有朝屋里走,他微笑着看着李富贵,那盈盈的笑意是那般温和、慈祥。他让李天星放开自己,缓缓地在院门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李进贤「哈」一笑,也在一旁坐了。
「坐,坐。」李进仁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抬头对李富贵说道。
李富贵面露窘色,说:「老叔,您怎能坐地上呢?我扶您起来,我们进屋坐。」李富贵伸出手去扶,李进仁却把他手一打。李富贵看看李天星,希望李天星能说句话,可李天星只是笑了笑,找了一处看着还算干净的地上盘腿坐了下来——他可不敢和父亲一起坐在台阶上。
李富贵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台阶都不高,最下面的台阶坐着很不舒服,还不如李天星盘腿坐在地上舒服。
李进仁笑道:「让你坐我旁边,你不坐,怕什么?怕我吃了你?还是嫌弃我老人家身上臭味浓?你放心,天星照顾得周到,我身上不臭。」
李富贵赶忙低头说道:「老叔说哪里话!我是晚辈,哪能平起平坐。」
李进仁说:「不就是一个座位,人不往上坐,它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当年我什么支持你当村长吗?因为你是一个讲规矩、守规矩的人。可时代在变,生活在变,人也在变,有些规矩该守就守,该改就改。你就是太执着了,执着也要分时候、分事情。」老人家还是仁慈,说是执着,没说成固执。
「老叔的教诲我会记住。」李富贵说。
李进仁摆摆手。他说:「你别老低着头了,聊天说话不看着对方,这才是不礼貌。」李富贵只好抬起头来。
院子里李爱国有些焦急,他原本是想请李进仁来开导开导自己爸爸,可不是找人来教训的。但他也没胆子这时候去制止,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李进仁又说:「我只是和你聊天,哪里是什么教诲?要是一个三岁的娃娃见到自己的叔叔,那应该是恭恭敬敬的,该行的礼都不能少了。可你和我都是老人了,两个老人还管谁是叔谁是侄的,累不累?小孩子不能乱来,是要他们养成正确的观念,我们守了一辈子规矩,老了临了的时候了,规矩都在心里,哪里是表面的这套功夫。你要是不敬我,跪下给我磕头也是不敬。你要是敬我,你就是坐得比我高,那也是敬。」
「我不敢!」李富贵忙摆手说。
「我知道你不敢。」李进仁道,「知道你不敢,知道你是真心敬我,我才不介意你是坐我旁边或者上边下边。人活这一辈子,最难的就是活得真,真心,真性,真情。倘若活得真,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哪怕这一刻就死了,那也是高兴的。活得真的人,对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没有亏欠,那对自己也不会亏欠,对这个世间没有亏欠。我们光着身子来,能够毫无亏欠的轻松离去,不是福气是什么?」Z.br>
李进贤一拍巴掌,赞叹道:「老哥活得真是通透。」
李富贵却面露悲色。他是想到了罗文英,这段日子他的心里全是罗文英。他思念罗文英,她不该这般年纪就死去。他更是觉得愧对罗文英,因为他无法呵护罗文英在乎的人。李进仁说,活得真的人对他人、对世间没有亏欠,可李富贵觉得自己对人有亏,活得不真。
「富贵啊,别老想着自己,也想想别人。我知道你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我就不多说了。天星,你和富贵说说修族谱的事吧,我和你贤叔慢慢走回去。」
李天星忙道:「父亲,我先送您回去,过后我再来与贵哥谈事。」
李富贵也忙附和。
李进仁拍了拍李天星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孝顺,你是个好儿子。」说完自己往前走,不让李天星搀扶,态度坚决。
李进贤是个比较豪放的人,与李进仁的性格恰好是反过来。他笑道:「天星啊,你父亲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猜得到。我本不该多嘴,可我还是忍不住,你要怪也等我说完再怪我。和富贵不同,你别总想着别人,也多想想自己。」
李进仁站在远处,抬头望着群山。他没有阻止李进贤,大概也是想让他帮自己把一些自己说不出口的话,说给儿子听。
李天星也如之前的李富贵一般面露悲色。他猜到了父亲没说的话,也听明白了李进贤帮忙说出来的话。可正因为明白,他才悲伤。
「我知道了,贤叔。」李天星轻声说道。
李进贤张嘴无声地笑了笑,对李富贵点点头,然后向李进仁走去。老哥俩慢慢地走着,边走边说,走走停停,指着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东西说些不同的话。一个人只要在一个地方住得足够长久,那么关于那个地方的回忆,就会像是漫天的星星一般,一颗一颗忽闪忽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