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失了魂与缺了心

第182章 失了魂与缺了心

李富贵把李天星请进院子,李天星情绪不高,但还是依言往里走。李进仁让他留下与李富贵说话,这是「父命」,他是不能不当回事的。

他瞧见了我,皱着眉头站住了。

「怎么了?我可告诉你,要吃肉到镇上买去,我这黄牛不能吃。」李富贵说。

李天星摇了摇头,说:「我总觉得它在看我。」

「噢?可能它也喜爱你们文人吧,这边喝茶。」李富贵站在凉亭下招呼道。

钱秀秀提了一个水壶出来,交给李爱国。李爱国提着水壶走到凉亭下,把桌上放着的水壶换下。

「天星叔,不只是您有那种感觉,我时常也觉得那头老黄牛有了灵性,总觉得它听得懂人话,说不定还会像人一样思考呢。」李爱国笑道。

「是吧?我的感觉不会错的,这要是真的,倒是可以写篇文章,不,可以写部小说了。」李天星说。「坐坐坐,我和你爸也没啥要紧事要说,你也坐下随便聊聊。」

李爱国笑笑,没敢坐下来,但他也没有转身走了。李天星是他请来的「救兵」,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怠慢了。「一头退了休居家养老的黄牛,要换了别人只怕一句话几个字也就说完了,但到了天星叔手里,那定然是能作一篇大文章,或是写出一部精彩的小说来。」

李富贵听着李爱国的话,沏茶的手一僵,只是一瞬。他用开水烫过三只杯子,倒上茶汤,给李天星端了一杯,单手又拿起一杯放到李爱国的方向,剩下一杯放到自己的面前。

李天星端起茶杯放到鼻前闻了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把茶汤吸进口中,片刻后嘴角便露出微笑。「村里的茶我几乎喝了遍,还是你们家的茶最香。」他把茶杯放下,李富贵又给他添上。

「爱国堂侄谬赞了,我哪里会写黄牛的故事,我又不是黄牛,连铁犁都不会使。我要写也不过是写自己,它是拉不动铁犁的老黄牛,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拿不动笔的无能作者,一样的一样的。」

李爱国说:「天星叔说笑了,您昔日的作品深受读者喜爱,您更是孝道的典范,别人先不管,反正我是非常期待您的新作。」

李天星听闻如此好话,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他本该高兴,可李爱国说他是「孝道的典范」,这又让他想起来不久前父亲与叔叔对他的「劝勉」。

李爱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他看得出李天星对奉承并不受用,只好再闲话两句后退了出来。

「喝茶。」李富贵说。

李天星没有动,他似是在沉思。

「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一个人在心里如何算计总是算不通透,就像是理一团乱麻,总是越扯越乱。」李富贵说,「可奇就奇在,只要与人这么一说,原本怎么也想不明白、下不了的决心,突然之间就通了,心意也定下了。」

李天星抬眼看了看李富贵,摇头笑了笑,这笑不是高兴也不是欣慰,倒有些像是自嘲。「父亲让我留下与你说话,他这次是看走了眼了。你这状态,哪需要人来开导。」

李富贵却很严肃地说:「这就是你不对了,要是你们没来,没有仁叔之前与我说那些话,我这心里就得有一万团乱麻。」

「现在理顺了?」李天星诧异问道。

李富贵嘴一撇,摇头道:「那又说不上,只是没那么纠结了。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我活到这岁数,本该是通透了。可老伴走得太仓促了,我这心里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还没有好好为她做点什么。过去对她发脾气、与她争吵的记忆是越来越清晰,这心里的难受就越多,这脑子也不好使了,渐渐地都要忘了她是怎么笑的了。但你父亲说得对,我不能因为觉得亏欠了老伴、心里愧疚,就亏欠更多的人,不然以后见了她,我也没法交待。」

李天星说:「你儿子儿媳可是很担心你,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像是丢了魂似的。」

李富贵凄然一笑。「可不就是丢了魂么?活着的时候没觉得,没了的时候才知道,一个人的魂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对方身上呢。」

「老哥的智慧可比我高多了。」李天星感叹道。「不过你也不能不说话,把孩子给吓坏了。」

李富贵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不愿意说,实在是说不出口。有些话我说了他们不爱听,他们揣测着我想听什么就尽拣那些说给我听,可我听了更难受。父子之间亲归亲,可到底是两代人,用佳琳最爱说的话来形容是什么沟来着?」

「代沟!」

「对,代沟。」李富贵手指一敲桌子。

「这话是不错的。」李天星也微微叹气。「我回村里好几年,父亲高兴也不高兴。」

「这话又是怎么说?天下哪有不想要儿子孝顺的父亲?」李富贵给李天星的杯子添上茶汤,皱眉诧异问道。

李天星抬起头,目光从凉亭的檐角下探出,飘向高远的天空。他似乎看见了他想看的人与景物,看见了正在村里四处走走停停的李进仁和李进贤老兄弟俩。李富贵也抬头向外望去,看见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天星还没有说什么,但李富贵好像明白了。就如同远方那连绵的群山,每个人看到都是一样的,可每个人心里想到的却是不同的。也许有人高兴,是因为群山里有美好的回忆。有人伤心,是群山上安葬着自己心爱的人。

李天星突然悠悠说道:「老哥,听了你刚才的一番话,我也把心里的乱麻给理顺了一些。人生的悲也好,孝也罢,总不能是为了成全自己,而是应该成全对方。于是悲应该不悲,所以人死后要对家属说「节哀顺变」,让亡人安心往生。孝也应该不孝,不能用孝的名义剥夺父母的自由,更不能以孝的名义让父母背负心灵的负担,安度晚年要的不只是生活的平静,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安宁。父亲希望我快乐,希望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困在这个山村里一事无成地老去。我理解父亲的心意了。」

「天星老弟,你到底在说什么?」李富贵凝重地看着李天星。

李天星微微一笑说:「老哥,族谱已经校对完,等荣叔公联系好工厂就可以印刷了。我在村里的事也算是完成了,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李富贵大感诧异,「你走了,谁来照顾你父亲?」

李天星说:「我相信父亲自有安排,若他真的需要我,他会找我回来。我不该一直留在这里,我知道父亲希望我陪伴他,可他也不想我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我可以不介意,事实上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介意的,我父亲也介意,他不想背负着这样的「债」,他不想对我亏欠。我们做儿女的想要尽孝,不是要事无巨细地安排父母的生活,也不是在父母百年之后风风光光的发丧,而是要让父母可以心无挂碍地过自己的生活。」

「这岂不是给放手不管找了个借口?」李富贵不解。

「不不不!」李天星连连否定,「老哥,我们总是厘不清应该和必要的区别,很多事应该怎么做,可未必是必要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可能不大恰当。假如有个儿子是个大孝子,他觉得父母走路太辛苦了,于是给父母买了轮椅,不管去哪里,他都让父母坐在轮椅上他推着。他应该对父母好,而双腿健全的父母不需要这种不必要的「孝」,不是吗?除非到了走不动道的那天。」

「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李富贵点头道,「可也没哪个缺心眼的会这么干吧?」

李天星说:「老哥,这世间多的是「缺心眼」的孝子孝女,只是不像给双腿健全的父母买轮椅那么明显、那么奇葩罢了。」

「那你是决定了?」李富贵问。

「决定了!」李天星站起身来,走到边缘望着高远的天空,他抬起手,掌心张开向着太阳伸去。金黄的阳光照射在他的手上,将他的手照得像是生出了一层红彤彤的光。他转身端起桌上的茶杯,李富贵抬手想要阻止。

「换一杯,冷了。」李富贵说。

李天星双手高举着茶杯,面向李富贵笑着说道:「老哥,今天这一番谈话,小弟实在是受益匪浅,感受良多。以茶代酒,小弟敬老哥一杯。」说完仰头把凉掉的茶汤一口饮尽。

李富贵赶忙给自己的茶杯倒上茶汤,不及说话往嘴里一送。

李天星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老哥,日后回村再来叨扰。」

李爱国坐在客厅,手上抱着儿子轻轻地摇,耳朵却朝着院子里凉亭处竖起来。李天星往外走,李爱国赶忙把儿子放回婴儿车里,随手从桌上抄起一个袋子朝着李天星追了出去,差点与进门的李富贵撞上。

「他着急忙慌地干什么?」李富贵问钱秀秀。

钱秀秀答道:「他取了两斤春茶给天星叔送去。」

李富贵点点头。这倒也是巧,李天星要离开李家村,李富贵自是无能为他饯行,且也轮不着他来,这两斤茶叶便当是一份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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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生最后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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