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会回头
第二日清晨,沈知絮在睡梦中被踹下了榻,他坐在地上,抱着被子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笑着道:「师尊早啊!」
叶晚苏越想越气,这欺师灭祖的小畜生居然仗着如今比自己灵力高就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你给我滚!」
沈知絮向后捋了把头发,站起身来,神清气爽的勾唇一笑,露出一侧的小虎牙,摸着自己胸前的疤,邪气十足的道:「师尊这又是在气什么,我昨晚瞧着师尊也甚是畅快,尤其是喜欢这疤。早知道师尊喜欢这样的,旧日千年我就不装乖巧了。」
「你!无耻!沈知絮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尊师重道!我是你师父,你我这般是不对的!是有违天道伦理的!」
沈知絮不以为然的歪了歪头,笑着欺身上前,一只手强行与叶晚苏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脸颊,邪笑道:「廉耻天道?徒儿从来都只遵师尊之道。我爱你便是最大的伦理。谁阻我,我就杀了谁,反正师尊说过以后都会陪着我的,对吧?」
「小畜生!你给我滚下去!」
「师尊,回答我!」
见他语气急切,叶晚苏凝眉,好半晌才努力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没好气道:「是,只要你回头,我陪着你。」
沈知絮满意的笑了,可他在避开叶晚苏视线的一瞬,眸色却骤然变暗。
他知道师尊的出现不是偶然,也知道如今自己被魔气侵蚀已深,总会失控。
但却放不下恨意。
他至今记得,当年同母亲去魔界投靠生父——魔尊厌山时,被像狗一样狼狈驱逐的经历。
连一个低阶魔兵都能任意凌辱母亲,践踏他们的尊严,好像身为凡人的母亲能得厌山宠幸就该感恩戴德。
沈知絮对厌山唯一的印象便是他站在白骨高台之上,身后是炽热鲜红的岩浆,他黑袍长袖一挥,三丈多高的畸形异兽便流着涎水朝他们孤儿寡母猛扑过来……
母亲死死护着他和弟弟,好不容易离开了魔窟,却又遇见了所谓的仙道正途。不由分说就要杀人,就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一半魔血……
母亲死后,年幼的自己带着弟弟在人间四处逃窜,就因为饿极了偷了一个馒头,而差点被当街打死。
他到现在还记得弟弟在自己怀里咽气的模样,自己抱着他,赤着脚,哭着去四处求人,求他们救救弟弟,他向郎中磕头,换来的却又是无情的打骂驱逐。
那时,他最羡慕的是肉铺老板养的那条大黑狗,每天他乞讨路过,都能看见那只狗摇着尾巴大嚼肉渣,偶尔主人心情好,还会丢块肉给它吃。
他原以为自己会像弟弟一样,某一天活不下去了,死在街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然后在某一个深夜被野狗分食,尸骨残骸被当做垃圾清理,可能还会被嫌晦气。
生来便居于黑暗,他不信鬼神,不信人心,不信这世上的光能照到自己。直到遇见了叶晚苏,被捡回了天界落云山,成了凌光神尊座下唯一的弟子。
他开始贪恋叶晚苏给自己的一切,尤其珍惜师尊赐的那副仙骨,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学习术法,提升灵力,所求也只是叶晚苏的一句夸赞。
他的师尊从来都是爱苍生胜过爱自己,以三界为己任,最是大义。即使他从不理解,这肮脏的三界苍生究竟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但既然师尊喜欢,那他便也试着去接受。
可三千年前,魔界异动,他亲眼目睹了所谓的仙道正途是如何勾结的厌山,师尊之死算是彻底打破了千年来他所有的妥协与原谅。
在落云山藏书阁,历经百年他阅尽典籍,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救师尊的法子,可昔日那些溜须拍马的群仙却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同他一道,复活这世上最大义的真神。那种幼时带着弟弟求医悬壶却被驱逐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
这便是师尊舍命救下的苍生。
他恨极了!
‘肉铺老板的大黑狗"丢了主人,又再次踏上了流浪的路,世事纷扰,那必得尖牙利爪。
苍生不仁,谈何放过,况且,他也早就回不了头了。
如今除了要继续将三界踩在脚下外,还需得找回当年师尊散掉的全部魂魄,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师尊和自己一起受三界俯首。
约莫半月后,叶晚苏裹着斗篷被沈知絮带上了前往霜林岛的船。
在她记忆中,似乎并不记得人间还有这么一座岛。
浩瀚的东海之上,她站在船头,静静看着死气沉沉的海面,三千年前,自己就是在此处同魔尊厌山决一死战的。
那一战,天雷滚滚,滔天巨浪卷起千丈高,三十万天兵天将命丧于此,魔尊厌山灰飞烟灭后,魔界煞气失控,叶晚苏以真龙之身腾于万丈高空之中,亲眼目睹世间惨状,为了镇压煞气,抚慰天地,她不得不散魄沉海。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魂魄被撕裂的痛楚,依然记忆犹新。
「师尊,海上风大该多加件衣服。」沈知絮环住叶晚苏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细细嗅着淡淡的桂花香。
「说笑了,如今这人间哪还有风。」
闻言,沈知絮浑身一僵,随即赶忙一挥手,给船只周身布下了幻境结界。
眼前景象骤变,原本黑沉的海水变回了清澈蔚蓝,倒映着蓝天白云,波光粼粼,白色的鸥鸟成群,张开大大的羽翼盘旋翻飞。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扬起了叶晚苏鬓边的碎发。
「你如今的幻术真是出类拔萃。」
「师尊尤擅此术。」
叶晚苏笑了笑,心道,除幻术外,自己分明也教过他自欺欺人,终做不得真的道理。
结界中,夜幕降临,船只也越发逼近东海正中那座周围环绕着浓雾的小岛。
从方才开始,叶晚苏就感觉不大舒服,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怨魂在她身体里哭嚎,抓挠,急切的想要冲出去感应些什么。
她并不想让沈知絮看出自己的异常,故而攥紧了手,佯装镇定的看向窗外,一遍遍默念着清心咒。
沈知絮靠在软榻上喝着酒,明面上沉醉于魔界舞姬的歌舞,实则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过叶晚苏。
「她们跳的舞是不是不合师尊心意?」
听见沈知絮的问话,叶晚苏转过头,看了一眼神情惊惧却又不敢停下动作的舞姬,道:「她们身段绝佳,舞姿卓然,为师怎么可能不喜欢。」
沈知絮放下酒盏,起身凑上前来,目光在她唇上留连,语调暧昧道:「那就是在怪徒儿疏忽了师尊?」
说着,他长臂一抬,一个舞姬尖叫着腾空而起,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痛苦求饶。
「这种让师尊不悦的东西,不如杀了?」沈知絮语气轻佻。
叶晚苏微微蹙眉,攥着的手又紧了几分。
半晌,她不着痕迹的向后躲了躲,板着脸拽下沈知絮的胳膊,怒道:「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沈知絮,清心凝神,控制住自己!」
沈知絮挑了挑眉,朝舞姬摆摆手,让她们退下,随即欺身上前,捏着叶晚苏的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笑着道:「开个玩笑,师尊何必如此严肃。师尊放心,从始至终,徒儿都只会听你的话,只要你说,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去死,也甘愿。」
叶晚苏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暗藏的试探之意,但自己如今残魂一缕,灵力不支,肩上还担负着救济苍生的重任,她没有办法不和沈知絮斡旋。
最让她感到难堪的,还要数在很多个瞬间,自己那颗万年难动的心,会不受控制的因沈知絮而荡起千层浪,但与之俱来的还有密密麻麻挥散不去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遗憾悲凉。
「你醉了。」叶晚苏淡淡道。
沈知絮自嘲的笑笑,起身拿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口酒,扯开衣襟,靠回软垫上,问道:「师尊是不是格外厌弃我如今的模样?」
可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他很怕从叶晚苏嘴里听见肯定的回答,又打心底里不相信师尊会不厌弃自己这副模样,故而手指极不自在的摩挲着壶柄,闷声道:「师尊见谅,是我失态了。若惹得师尊不快,徒儿自己打自己。」
说罢便是要动手。
僵持再三,叶晚苏长叹一声,耐着性子,起身上前跪坐在榻边,摸了摸沈知絮的发顶。
语重心长道:「我是你师父,不会厌弃你,只会痛心。如今你长大了,有些事不愿说,我也不想多问。但只要你愿意,师父陪你一起回头,刀山火海我们一起下,天道判罚一起受,就算是……就算再死一遭我也绝不让你独往。」
听了这话,沈知絮泪眼模糊,可心下却觉得无比好笑。
这肮脏龌龊的世间,高傲虚伪的天道有什么资格对他判罚?
一阵颠簸过后,船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