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苛待
他走下主座,扶起了五娘。大门再敞,翎字军鱼贯而入,正式拜见了主将。容钰又让五娘从中挑出了支百人队作近卫,他恩威并施,先一一盘问过众武者的家族师承,又许诺无数厚利,把这些人的前程和五娘紧紧绑在了一起。孟章提出留下悍狼和悍虎贴身保护,容钰想想否了,却单留了两位面相凶狠的武者,私谈一番,拨给了五娘。他怕孟章有想法,就专门解释:“猫狗跟五姐姐太熟了,若有什么事要他们出战,五姐必要顾虑。武士惜刀,就上不了战场。我挑的那两个人,身上都有罪名,指望着在我这里立功赎罪的,旁人轻易诱惑不得,日后五姐要是有了自己的心腹,也不用担心他们有想法,只当带两把刀防身,要方便得多。”
那翎字军里的武者们,都是翎王出征前东一家西一家临时拼凑的,孟章身为翎字军统领,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手下还有罪臣,闻言怔了怔,问:“殿下怎么知道?”
容钰说:“我有记录啊。我出来前,翎字军已经在我母亲那里过了一遍,所有人的底细都查干净了,才送到你手里。后来瑶光又查了一遍,专门给我写了份条陈。那两位是我母亲的人。”
瑶光是舒皇子的影卫,他做什么事,自然也是得了舒皇子的意思。母亲顾念儿子最正常不过,可异母哥哥能对翎王如此周全照顾,实在是太难得了。孟章过去只见过舒皇子冷峻杀伐的一面,跟了容钰才知道那人也有脉脉温情,不由感叹:“舒皇子对殿下,真正是情谊深厚。”
容钰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淡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确实称得上长兄如父。”
孟章却突然疑惑,他追随舒皇子多年,熟知对方心思手段,现下翎王在江城的种种布置,怕是舒皇子亲来,也做不到如此妥帖周全。殿下明明没带过兵也不管事,可是偶尔出手,却总有凌驾旁人之处,像个谙熟人心的老玩家。他想不明白,问:“殿下怎么懂这些驭下的手段?”
容钰叹了口气,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回答:“我姓容啊。从三岁开蒙,我学的就是怎么君临天下。”
安平笑了笑,插嘴:“这个我知道。小时候在都尉府习武,明坤宫里就常来提人,叫我们去给殿下布阵作演练。我们演过两军对垒,演过阵前反水,我还当过威武大将军,本来要统战全军的,结果一跤摔断脖子死了。殿下记不记得?那次可把殿下气死了,气得满地打滚哭,可是没办法,就是那么安排的,为了叫殿下知道世事无常,不能光指望一个大将军打胜仗。”
容钰从不知道安平还有这一段,饶有兴趣地问:“你以前见过我?”
安平笑眯眯地,又露出了脸颊的小酒涡:“见过几次,不是很多。那时候我们都抢着去明坤宫演练,不用上课,还能赚几个零花钱,陪殿下玩也很有意思。可惜后来明坤宫的演练越来越出名,好多将军都去观战,宫里就说不要小孩子了,全换成了真正的武者对垒,轮不到我们玩了。”
容钰努力回忆,依稀记得小时候玩打仗游戏,都是和一群小伙伴一起玩,后来人越来越多,干脆挪到猎场,搞成了一场盛会,连父皇都来参加,他就从可以下场乱打的小兵,变成了只能坐在高台上观战的尊贵皇子,还要端着架子,时时展示皇室威仪。没过几次他就兴味索然了。他深有感触,点点头:“对,也轮不到我玩了。”
孟章目瞪口呆,问:“现在都尉府每年的大比传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容钰和安平一起点头,容钰道:“所以每次大比开场,都得我射第一箭。”
孟章大半辈子都在边疆带兵,从不知道这些宫廷趣闻,只是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在传,说明坤宫野心不小,再过几年皇室怕是要有阋墙之祸。他恍然大悟,才知道这谣言源头原来从这里来,就又问:“娘娘还教过什么?”
容钰一脸厌恶,冷冷道:“什么都教过。除了父皇指派的两个大傅,还另外有八位辅教官,是我母亲自己找的。她手里有一批带兵的老将军,隔三差五就过来叫我做功课,有一个秃头爷爷特别爱讲鬼故事,我每次见完他,都吓得睡不着觉。别人都可以玩,就我天天要背书,好不容易找了几个伙伴玩打仗游戏,也是骗我在演练,烦死了。所以后来我出宫立府,谁都别想叫我再学习!”
翎皇子开牙建府,第一个命令是先叫武者们拿鸡毛掸子封了书房,不准詹事府再派大傅来教导,这事是皇城里闹得出了名的。宫里和他掰扯了几天,实在讲不清道理,也就随他去了。舒皇子到现在还上着文武两课,翎皇子却满城疯跑成了个小纨绔,大家就都说皇帝幼子不成器,却没人知道明坤宫曾举一军之力,给了自己儿子何等周密严苛的教导。
既然如此殚精竭虑,为何从不寄予厚望?教了本事,却不教野心,把他保护得一派天真,毫无心眼。孟章听着容钰孩子气地抱怨,又想起舒皇子帐下众多莫氏兵将,渐渐咂摸出点味道来,叹道:“娘娘对殿下,真正是一片苦心。半生积累,只为叫殿下一世平安啊。”
容钰冷冷道:“谁都保不了我一世平安。”
孟章说:“世道太乱。天下若有一人能善终,那也必定是殿下。”
容钰挑眉反问:“怎么善终?靠我二哥吗?”
孟章说:“舒殿下,就是娘娘走得最妙的一步棋。”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想起翎王已觉醒灵脉,不由叹了口气。当年皇后急病薨了,娘家林氏因着这事对皇帝不满,连带也迁怒了舒皇子,接连几年不闻不问,是明坤宫把殿下接了过来尽心照顾,后来舒皇子出宫建府,身边连个靠得住的侍卫官都没有,明坤宫就把自己手里的零碎兵马全给了他,一路扶持,才叫舒殿下站稳脚跟,重拿了母家权势。
边疆征战的时候孟章也和那几位莫氏将军打过交道,一个个脾气大本事也大,硬把军队管制得服服帖帖,却又对明坤宫忠心耿耿。两殿交好,底下人自然尽心尽力;两殿若交恶呢,只怕舒皇子稍有异动,自己座下先翻了天。明坤宫娘家势弱,这么多年下来宫里必有诸多掣肘,可她仅靠着点当年跟过来的零碎兵马,就能一头给舒皇子留下重重利诱牵制,一头给儿子布下太平盛世,竭尽全力,所求不过是个富贵王爷。
可叹世事弄人,她躲着纷争走,纷争偏来招惹她。殿下回皇城必要册封东宫,她机关算尽,却没想过一朝灵力觉醒,把棋盘全倾翻。她扶持舒皇子,是要他将来给翎王庇护,可翎王转眼觉醒灵脉成了继承人,舒皇子怎么可能甘心?主弱臣强,她为儿子布下的坦途,转眼全成了荆棘路。孟章一想到容钰回皇城后的种种麻烦,顿时头都大了,思来想去,他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沉声道:“殿下,有件事,老臣需得谏言。”
容钰问:“什么事。”
孟章说:“殿下灵力觉醒,回皇城,就是储君了。可是殿下想没想过,舒皇子辅政多年,皇城里早就一手遮天,他有母家林氏全力支持,林氏又和顾氏有联姻,他自己和军中联系紧密,早就有传言要和都尉府云氏定婚约,整个帝国都已认他为诸君,连明坤宫都已经把兵权托付给了他——这时候殿下忽然踏进政局,只靠着一点灵力,会是个什么后果?”
“灵力使用后必有损耗,殿下现在年轻底子好觉不出来,可再过几年到了陛下那个年纪,用一次灵力歇三天,若是树敌太多,到时候如何自保?舒皇子手下效忠武者何止千万,殿下再厉害,能把他们全杀光吗?何况两殿一直情谊深厚,舒皇子对殿下顾惜周全,一朝夺嫡,叫天下人以后怎么说殿下?”
他一条一条,历数舒皇子权势,说到最后一句,叫容钰蓦地翻脸,怒吼:“你也和他一伙是不是!”
孟章苦笑:“我若站舒皇子那边,今日就不会和殿下说这些。”
容钰本来气得要崩溃,却因着这一句话沉默了下来。孟章何止是没站在舒皇子那边,他若藏了半点私心,都会选择袖手旁观,眼看着他去趟浑水。这话哪怕亲近如小舅舅,都不太好讲的,毕竟是两殿兄弟自己的事情。他冷静下来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我的权势不够,这时候亮出利器,只会反被钳制。”
他在江城从未隐瞒过自己灵力觉醒的事情,可也没有刻意宣扬,知道的无非是透骨刀和几位江城家主近侍。透骨刀们都好说,容钰先把家主和侍从们都叫了过来,指尖一碾,他当着众人面在孟章衣领上留下了个小光点,然后让安平拿大刀劈砍。
安平手下控制着力度,猛地一刀劈下。这一刀本要劈进孟章皮甲,堪堪贴在对方皮肉上,可没想到刚进了孟章身周半寸之处,刀就砍不下去了,手下感觉无比粘滞沉重,好像劈进了厚泥里,眼睁睁看着孟章没事人一样,弹了下刀锋,才慢吞吞避了开来。.
晶光一闪而逝。
大家全都怔呆了,就见翎王五指一放一收,便有无数光点闪闪浮现,静静落进了众人的发丝间。翎王这才开口,微笑道:“送大家一道保命符。有我灵力庇护,任何刀锋进到身周半寸处,都会被拉长时间,给你们一个逃脱的机会。每人只能用一次,请大家珍惜。”
众人闻言全都大喜,尤其是家主将军们,平日里面对的刺杀无数,有这灵力护身,几乎便是白得了一条性命。容钰这才提出要求,请大家为他保守秘密。这个事好说,众人当即立誓封口,更是有人拍胸脯保证,说自己已经告诉给了家里妻儿,回去定当要他们也闭嘴。
容钰闻言笑道:“多谢。”
几点晶光从那人的发间升起,彼此碰撞着疾速盘旋,发出了道道耀眼的光闪。容钰指着光点道:“保命符一人有一道就够。多余的,你等回去可以自行分配,若是已经把我灵力觉醒之事告诉给了别人,你们也可以和我一样,用这道保命符,换他为我保密。我希望从今往后,九邦再听不到一丝一毫,关于翎王灵力的传言。”
他说着随手一指,就有一道光点从人头顶升起,落在了大厅的石雕上。
雪白的石像瞬间斑驳破碎,化作一堆飞灰。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全变了。
光想着这是道保命符,没想过也是夺命索。翎王高兴时,灵力可以保命,他若一个不高兴,自己岂不就是这石像下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品出了翎王笑脸下暗藏的威胁,登时全不吭声了。容钰却还火上浇油,笑眯眯道:“若是不曾对人说起过,你们就把这些灵力送给家人心腹,护得他们也平安无恙。江城效忠,大家以后就都是我的属民,这是一点点心意。”
敢情这保密任务还是带连坐的,众人一听全都崩溃,尤其是嘴快把这事告诉过人的,这会儿恨不得自扇自己几个耳光。可保命符也是真的能保命,陈氏兵团虽然撤了,谁知道下一场又会是什么人来?能救一命是一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人去送死。大家转眼就权衡了利弊,就算明知道这是抻长了脖子替翎王给自己上套,也还是请教了分送灵力的方法,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又感激涕零,恭恭敬敬地拜谢了容钰。
等着人全走光,五娘安平等人才凑了过来,五娘惊叹:“殿下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招?好厉害啊。”
容钰十分得意,笑道:“江星北教我的。他说我的灵力能附在器物上,应该就也能附在头发上。我在他头顶盘出了朵大花,灵力不消,他现在没法见人。”
五娘连忙伸手:“我也要。”
容钰拒绝:“不行!这些灵力会杀人的,等我练出保护人的那一种,再分给你们。”
五娘高兴得摩拳擦掌,说:“好,我等着。”
家主侍从们解决了,透骨刀更好说,老人们现在全把容钰当成了心肝宝贝,要他们保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五娘的授职仪式完成后,容钰就要带临渊去找透骨刀,可临渊竟然拒绝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容钰说:“兵马明天开拨,我们后天走。”
临渊说:“我想去找平曦,你自己去找透骨刀。”
容钰不高兴了,硬拉着他走,边抱怨:“有什么好告别?随便找个人过去替你打个招呼便是了。”
临渊原地不动,坚持:“我发过誓,现在不能遵守了,我要去和她说。”
容钰顿时不耐烦:“她不是就想好好生个小孩吗?江城这么多人保护她还不够?还要叫你替她生吗?”
临渊道:“她要回通衢城,本来要我送。我答应了。”
容钰立刻大怒:“不准走!你答应算什么?我不答应!你也不准再见她,告诉她你主人不准!”
临渊面无表情,别过了脸。两人一时僵持,安平瞧着气氛不好,急忙来打圆场,笑道:“后天这一走,肯定赶不上孩子出世了,江城通衢结盟已久,秋夫人新诞麟儿,咱们提前道个喜不为过啊。不如让临渊先过去,我陪殿下见过透骨刀,也一块去给孩子送个见面礼。”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叫临渊先走,自己拉着容钰去找透骨刀,一边给容钰顺毛,一边劝解:“临渊攻打四荒的时候有多险,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秋夫人居中斡旋,我和临渊哪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回来?秋夫人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临渊不过是临行前道个别,殿下何必计较?之前我去给秋夫人道谢,也没见殿下这么生气。”
容钰满心的醋意说不出来,就只是乱发脾气:“他对秋夫人,比对我上心多了,你看看他刚才的样子,若不是你来打岔,他转身就去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
安平苦笑:“殿下待临渊大人实在是太苛责了。就算他去看了秋夫人,又能怎么样呢?他就一点儿不能违逆,也不能有自己的意思吗?临渊第一次立誓吧,殿下就逼他食言,若当日立誓的人是我,现在怕是已经难得要上吊了。一头是武者尊严,一头是主家命令,殿下非得叫人选一个?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谆谆善诱,教导容钰要尊重武者意志,可容钰心思早岔得没边,一听他说临渊为了自己放弃誓言,忍不住就是一笑:“他和你不一样。他——”
他一时冲动,差点就要把两人的秘密告诉安平,还好忍住了,只在心里默默甜蜜了一会儿,又说:“他和你不一样。”
安平满心迷惑,转头看了容钰一眼。
他一直觉得翎殿下通情达理,是个重情义的好主家。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单单对临渊如此严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