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训诫
翎王的卧房里,烛光亮了一夜未熄。
这一场大战没头没尾,吵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可后果却无比严重,容钰滥用灵力,第二天就病倒了,额头滚烫,烧得爬不起床。他病得昏昏沉沉,可还不忘刻骨仇恨,不准临渊探病不说,又口口声声,非要把临渊驱逐,彻底断绝两人情谊。
临渊的御影卫是九邦帝王御笔亲封的,又有莫氏全族举荐,怎么可能儿戏一般说好就好,说断就断?这话光传出去,翎王就得就先落个不敬武者,不尊圣意的罪名,临渊更是得直接上吊了。这一下可愁坏了安平五娘等人,两边轮着开解哄劝,临渊倒是有心和好,可容钰那头一提话头就生气,再多说几句,气得灵力又控制不住了,把大家吓得要死。最后还是孟章出来和稀泥,不说驱逐,只拨了一笔银两给临渊,叫他留在西境,想办法解决四荒城虫蛊的事情,也算委派了个差事,且等容钰消气再说。
临渊就到容钰房门外,再次拜谢了自己主家。五娘瞧着心里难受,私底下找他安慰:“殿下还是小孩子脾气,气不长的,等过一阵子好了,自然叫你回来。”
临渊点点头。
五娘又问:“到底是什么事,能气成这样?”
临渊说:“我告诉他,我想去通衢城。”
五娘松了口大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唉,小殿下。没事,我在江城,咱们俩正好能做个伴。”
临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神早飞进了容钰的屋子里。他依旧很想去通衢城,可是却要以翎殿下生病为代价,这叫他太后悔了。
他等了两天,直到容钰第三天病情好转,才放下了心。可娇贵的翎王殿下有了精神就又开始瞎折腾,非要大军开拨,立刻就启程回皇城,多一天都等不得。众人跟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地劝阻,最后到底如了他的意,当晚彻夜准备行装,第二天天刚亮就启程。
他们计划得完备,岂料第二天早晨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境冬天湿冷,好多战马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样巨大的白色玩意儿,全都吓得原地转圈,一个劲儿打响鼻。孟章只得又劝让翎王等雪停,可容钰却铁了心地要走,缰绳一甩飞身上马,谁劝都不听。
一直到最后离开,容钰都没松口答应见临渊一面。骑兵们提提踏踏地走过了城中的大道,临渊遮遮掩掩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出了城门。他怕自己出现再把主人气病,只得藏在送行的人群中,远远地瞧着容钰的侧影。
雪还在下。
天地间响彻着细小的冰裂声,寂静又嘈杂。前方风雪茫茫,骑兵们的马蹄踏碎积雪,在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旗官和号令手先过去了,然后是先头斥候和轻骑兵,防护主家的盾将和弓箭手们,再然后是透骨刀,随行扈从,贴身侍卫,过了好久才见翎王裹在一团火红的狐狸毛大氅中,骑马缓缓走来。
那一刻天地俱白。临渊呆呆地看着容钰骑马走近,擦身而过的时候带起了一阵轻风。雪花纷扬,遮蔽了他的视线,恍惚中他似乎看到翎王在马上转头看自己,可雪花扑落,主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那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觉。
临渊扣上兜帽,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队伍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前头已经出了城,队尾却还在江城主城里刚刚结队。
五娘裹着件大披风,站在道边,挨个对人挥着手。
“五丫头回去吧,冷。”孟章勒了马,在她身边微微一停,“过不了几个月,皇城没事,说不定就回来了。”
五娘眼眶一酸,抱着孟章的大腿不让走,低声说:“大人,我这心里……直发虚啊。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
“不怕不怕。”孟章拍肩安慰,“只是招兵,又不是让你带兵打仗,你就管吃管喝就行,十几万人马,全召过来,再一个一个地给安排吃住,可有得你忙了!放心,只要粮草掐在你手里,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五娘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放开孟章的腿:“嗯,这么说,我心里就有点谱了。大人多保重。”
“怎么?还撒娇呢?”她刚放了孟章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统领大人,你怎么不裹条尿布再出来?”
这欠揍的腔调一听就是江星北,往日五娘早就发作了,可今日她心里空落落地,只是红着眼睛,瞪了对方一眼。
“啧。”江星北不耐烦地嗤笑,“女人干事就是不行。就这还招兵呢。莫家的杂种,你可争点气吧。”
五娘顿时暴跳如雷,那点软弱的心思荡然无存。她气运丹田,酝酿了一连串的疯狂辱骂,可还没出口,江星北突然手一挥,把一个小东西扔了过来,正砸她怀里。
五娘下意识接物在手,却见是一本小册子。翻开里面墨迹尚香,密密麻麻记载了江城各家族的传承和复杂关系,还有家主将军们的各种秘辛,显见是新写的。这东西叫密书,经验丰富点的老家主手里都会暗藏一本,里头满记各家把柄,为的是方便掌控,到了传位的时候,只消往继承人手里一放,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五娘直接空降到江城,本来是两眼一抹黑的,可有了这本密书就不一样了,按图索骥,她总能摸个大概。
五娘握着小册子,望着江星北的背影,彻底呆掉了。怔怔地过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跳脚大骂:“你不也是杂种吗!”
江星北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九日后,容钰领着大军出了西境。
大雪还在下。容钰卷着雪尘,策马攀上一道缓坡。朔风呼啸,迎面就是一片浩瀚雪原,无穷无尽地起伏着,涌动着,在原野上翻滚如白浪。
“殿下!”孟章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举着鞭子示意前方:“过了这道五神原,再往前就进到莫氏地界了!回家啦!”
容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点了点头。
凛冽的寒风一波又一波吹来,在平坦的原野上破出一道道恢宏壮丽的纹样。雪尘飞扬,彼此撞击交错,涌动着隆隆的暗响。再往前,就要回家了,前路风卷残云,已经为他开道。容钰握紧缰绳,战马一夹便往下冲,孟章连忙在后面大吼:“慢着点!小心拌马坑!”
容钰大声吼回去:“不怕!”
他携风裹雪,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中。
马蹄声震天。骑兵们在奔行在原野,迅速追上了他的脚步。先是几个人,然后是几十几百几千,一片钢铁洪流从四面八方流泻而出,追随着他,也环护着他,一起消失在天地尽头。
雪依然无声无息地下。
临渊似有感应,向窗外望了望。可他只能看到一片浅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到通衢城已经两天了。这里比江城大得多,也复杂得多。不像江城那样规矩方正,这里的街道乱如蛛网,到处都是彩色帐篷搭起的临时市集和商会,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嚷,他们呼喊了什么,四下里就会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应和声,从高楼上,从街头巷角,从各色摊位下面的帘布里,甚至从脚底下——第一次听见下水道口里传来笑声时临渊吓了一大跳,他探头望去,里面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清,只伸出一支瘦骨嶙峋的手臂,把一只吱吱乱叫的黑耗子放在了他脚上。
临渊慌忙狂跺脚,又招来一阵嘲笑。下水道里那人就道:“你是新人。你要到哪里去?”
临渊说:“去刀行。”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又伸了出来:“有钱吗?我带你去。”
临渊放了一枚银钱在那人手中。那人发出一阵窃笑,指了个方向:“这条路走到头,是入口,在那里等我。”
临渊便沿着拥挤的街道一直走到尽头,到了通衢城的河港。港口繁忙,好多人搭板子在船上,蚂蚁一样上上下下地搬运货物。岸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巨大的下水道泄口,临渊看到好多人撑着一叶小船进出,知道这里就是入口了,就坐在岸上等。
人来人往,无数大船停泊又离开,卸下各色的货物和牲畜,还有口音奇特,打扮也奇怪的人。临渊看入了迷,悄悄地听人们交谈,才知道那地下水道叫水肠子,纵横交错,密布整座城。这里当初修来本来是作下水道用的,后来港口繁忙,过往船只都要收费,穷人们花不起这个钱,只得绕开河港,从水肠子里钻过。渐渐里面就做起了运送的生意,好些人家每天订牛乳,订鲜花,就由这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从下水道口递上去。
临渊在河港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那个人来。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继续去等,正巧碰上捕鱼的大船归来。满船的鱼都在乱跳,闪闪发光,照花人眼。旁边等待的小船们一拥而上,眨眼功夫鱼虾就大船归小船,小船钻进了水肠子里。临渊瞪大眼睛,感觉像看了个魔法,忽然听见船上有人喊:“嘿!你!”
一个东西迎面扔了过来。临渊伸手接住,见是个鲜红鲜红的大海星,壳很硬,闻一闻有腥味。他试着啃了两口,啃了一嘴渣,不太好吃。
船上那人见他明显不懂,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扔过来一个贝壳,教他:“撬开壳,尖着嘴先吸汁,再吃肉。”
蚌肉凉凉的鲜嫩洁白,里面裹着一包清甜的汁液。临渊吃完眼睛就亮了,舔着嘴巴回味许久。那人就带着诱惑的神色,点着脚尖给他看船板上那一堆贝壳:“看,我这里还有。”
他伸出手掌,临渊明白了,就摸出几枚银钱给他。那人没想到竟然勾搭上一个阔佬,喜出望外,忙叫临渊上船来吃,还殷勤地给他烤了一条小黄鱼,边和他搭话:“外地人,你要到哪里去?”
临渊说:“刀行。”
那人疑惑:“刀行在城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临渊指指水肠子的入口:“有人说带我去,叫我在这里等。”
那人失笑:“嗨,你叫水耗子给骗了!等会儿我送你去!”
他等临渊吃完,就拍着船帮大吼:“水耗子!水耗子!”
几艘舢板迅疾而至,每块舢舨都盘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围在了海船船头。那人就挑了个认识的,扔下一枚铜板:“把这位大人送刀行去,不准和人搭话,不准耍心眼!”
那人连连点头,笑出了一口秃秃的牙床。
临渊就上了舢舨,跟着浪流缓缓划进了地下水道。这里面是一个半天然的洞穴,一开始十分宽敞,拐过弯一下子就狭窄许多,水流湍急,把舢舨卷得上下起伏。临渊只得蹲坐下来,昏昏黑黑地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远处飘着几团暖光,鬼魅一样晃动。
他们走近了,临渊才看出来那是油灯。小灯和各种各样的家当都堆在一块洼地的木板上,有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正在火上烤着什么。他们一晃而过,临渊闻到了一股怪异的烤肉香,有点臭。他们又往前走,慢慢分出了好多岔路,整个地下水道里都回荡着船桨敲击水流的声音,无数舢舨汇聚又分流,有的载着一船鲜花,有的运了一船小孩子,个个瘦骨伶仃,脑袋奇大。水道黑暗,但是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阳光投射下来,是上头开的通气口。临渊抬头从这些气口往外望,看见了外面无数的鞋子和裙裤在走来走去,阳光下色彩鲜艳。
他们很快就到了刀行。临渊从通气口上去,转头居高临下,才看到送他那人腰间鼓鼓囊囊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蠕动。他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那人忙解开袋子,讨好地拿给临渊看:“我的饭,大人。饭。”
临渊扫了一眼,瞧见里头是一堆黑老鼠和死鸟。他没说什么,只摸出几枚银钱给了那个人。
临渊终于如愿进了刀行。出乎意料,原来刀行也是一个大集市,高大的青砖墙外面延伸出一道宽敞的拱廊,挤满了熙攘叫卖的商贩。临渊从人群中穿过,看见了无数的刀剑武器,武术秘籍,动物毛皮和铠甲。
行会是一个两进的大院落,要先在外厅领了牙牌,才能到里头去。临渊悄悄地在人群中穿行,听见他们有的要雇一大批刀出海,有的要和刀行谈生意。临渊没什么事情可说,就装作随从,跟在人后面混进去。
别人都进了后罩房,他却继续往里走,过了仪门就进后花园,用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围着。他看不到竹林外面有什么,就猫腰钻进去,再出来却是一条夹道,原来到了刀行的后门。这边看着像是片民宅,环境十分清幽,也没有人。他就随便选了个方向乱走,听见有人在树上吹笛。
枝叶声沙沙。笛声戛然而止,树上那人问:“是新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来办事还是来投靠?”
临渊不理他,继续往前走。那人又问:“你是刺,还是毒?使剑,还是使刀?”
临渊还是不理他,便听那人在树枝间跳跃,一路跟随,一路喋喋不休:“你的刀鞘很好看。杀气不重,你没开过刃?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不会说话?”
临渊毫不理会,看见一个大院子像祠堂模样,就自顾自走了进去,身后静了一小会儿,笛音又响了起来。
临渊进了祠堂里。可这里没有香火,也没有供奉,空荡荡地只有一个盘膝而坐的石佛,怀里堆满了银钱和金瓜子。
临渊十分疑惑,踮脚拿了粒金瓜子仔细看了看,是真金。
“这里所有的钱,你都可以拿。”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没上锁的屋子,你都可以进去住。要是有事找人帮忙,就写在墙壁上,佛不承诺时间,但佛会为你完成。”
临渊转身,见身后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尼姑,慈眉善目地对他微笑:“祈愿完成了,就会擦去。阿弥陀佛,世事虚妄,施主可有执念?”
临渊没有吭声,转头去看墙壁,见上面墨迹糊成一片,已经全擦掉了,只留了一条,写着感觉寂寞,找人在某处喝酒。字迹斑驳,显然写了有段时日。
临渊摸了摸墙壁,问:“没人和他喝酒?”
老尼姑答:“没人感觉寂寞。”
临渊转身,继续在堂里巡视,见两侧柱子上都贴满了小纸条。他走近细读,里面有要雇刀保护的,有要刀帮忙杀人的,底下都写清楚了赏格。临渊一条一条仔细看过去,老尼姑便道:“若是在这里拿了赏格,需得抽出一部分放进如来怀里,过往刀客人人可取,也人人可供奉。钱攒多了,老尼就拿来盖个小屋子,人人可进,也人人可出。佛家有云: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施主可悟?”
临渊悟不出什么,摸遍全身,银钱全给了水耗子,自己兜里只有两块糖。他轻轻一碰,那堆积的银钱就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老尼姑便从大佛身后拖出一个布袋,把多余的银钱都扫进了袋子里。
临渊在旁边看着她动作,问:“不会有人来偷走吗?”
老尼姑答:“外人进不来。”
临渊道:“我进来了,没人拦。”
老尼姑微笑:“你是自己人,自然没人拦。”
临渊心中十分高兴,忍不住看了老尼姑一眼,他看不出对方会不会武功,就问:“你是刀吗?”
老尼姑答:“我渡刀。”
临渊在祠堂呆了半天才离开。一出去,树上吹笛子那人又一路跟着问:“你留下来吗?待几天?明天还来吗?”
临渊依旧不理会,只扔给他一块糖。
他回到通衢城主城,看了看时间,打算晚上去找那把会寂寞的刀一起喝酒。他整理自己的皮甲,在内袋里插满匕首和短箭,又多放了几枚银钱。正忙着,忽然有人敲门,睦先生在外面问:“我可以进来吗?”
临渊微微皱眉。
那日他送秋夫人回通衢城,睦先生曾出城迎接,见到他十分高兴,还特地给他安排了塔楼顶的屋子可以看风景。可不知道为什么秋夫人却不高兴,两人避着他,似乎吵得很厉害。第二天就没见秋夫人,只有睦先生来坐了一会儿,解释说秋夫人又动了胎气,医官让卧床静养。
他知道睦先生在说谎,可却又总被对方的热情吸引。他忍下不耐,回答:“进来吧。”
睦先生含笑而进,见他在整理行装,就问:“今天晚上也要出去吗?入乡随俗,大人还是把身上皮甲换一换。总是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样子,在市集里走,叫人看着紧张。”
临渊觉得很有道理,就脱了衣裳,□□着上身在行李里翻找。他刚掏出件里衣,忽然身后一声清脆鞭响,睦先生冷冷道:“临渊。”.
临渊霎时胆寒。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猛地回头,看到刚才换衣时放在一边的诫鞭,竟然已被睦先生拿在了手中。
一阵抽搐不受控制,掠过他的脊背。
“你是一把,煅得很好的刀。”睦先生缓缓道,“我赌你刀性仍在。”
临渊心中剧震。他勉力维持着镇定,反问:“你要做什么?”
“做你的新主人。”睦先生骤然严厉,忽然狠狠一鞭,抽在了临渊脸上,“现在,跪下。这是第一次训诫。”
痛楚顷刻就夺走了临渊的全部神智。他浑身战栗,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