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誓言（三）

在那之后，绾绾时常来找我说话。

「明明宫里都只有宗室子弟以及皇后娘家的侄子侄女可以进宫学习，凭什么她舒望晴什么都不是，就可以进宫？」

「我们是皇亲国戚，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外臣之女而已，居然敢在宫里耍威风，给她脸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舒望晴是谁，更不知道她又如何进宫，甚至就连挑选这些宗室子弟进宫学习的规矩都不太懂。

我只能安安静静地听着绾绾的抱怨，什么都没法说，没法安慰她，也没法开导她，更没法劝解她。

「而且皇帝舅舅的两个女儿都大了，也不需要她来做什么公主侍读，召她进宫有何用？有何用？」

绾绾气鼓鼓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要把舒望晴生吞活剥了一样。

「还偏偏她们都喜欢她。」

绾绾说完便蹲在地上，紧紧地环抱住双腿，一声不吭，满目哀愁。

我看着她，几次想要开口，又最终忍住了。

我对宫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若是我开口，那指定又是一句「舒望晴是谁啊？」「发生了什么？」一类话语，反倒会让她更生气。

所以，我还是选择闭嘴吧！

只是我没想到，我没有说话这件事，反倒让绾绾变得更加狂躁不安。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好？」

绾绾突然来了脾气，坐起身来，盯着我问道，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

「不，不是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前几日驸马才刚打死了几个小厮，那些孩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在棍子底下哀嚎了一个时辰，一直在求饶。

最终气绝而亡。

我可不想我也有那样的下场。

「那舒望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想我父亲纳妾生庶弟庶妹了！」

「我不就是嘲笑了她庶妹两句吗？她也真的是，居然会带着庶妹一起出门，装什么贤惠？」

绾绾气鼓鼓地说道，我也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纳妾这件事。

但平心而论，似乎这一次又是绾绾自己惹的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她，甚至就连先生也都喜欢她，她不过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人罢了，演得多好，实际上谁知道她什么样的人。」

绾绾越说越气，气得直咬牙。

她猛地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最终直接把一旁的茶具掀翻在地。

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小郡主息怒，息怒。」

「你跪什么跪？这件事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愣，原本正准备磕头下去的，这一下就变得不知所措了。

而我心中，也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怎么还不起来？还要我扶你起来吗？」

绾绾接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

若是别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她讨厌，但我看来，这不过是她的小性子而已。

也正是这样，她才活泼可爱，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慢慢站起身来，再一次回到了椅子上，看着满地的瓷器碎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也觉得我很过分吗？脾气大，性格不好，还喜欢到处惹事生非。」

绾绾忽然开口说道，她低着头，神情落寞。

公主殿下向来宠爱她，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完完全全被宠坏了。

我听过她的事迹，知道她在皇族里面到处欺负人的事迹。

绾绾从小娇生惯养的，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就连太子都被她欺负过，也不知道跟其他孩子结了多少仇。

我知道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宠废掉，就如我母亲所说的那样，惯子如杀子。

但我不忍心，一看到她那落寞的神情，我心里便一阵难受。

「不，在我眼里，绾绾你温柔可爱，是个好女孩。」

「为什么呢？」

绾绾继续追问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怕我骗她还是想要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绾绾你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身份而看轻我们，」我迟疑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更不会拿我们出气。」

绾绾猛地抬起头来，刚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最终没开口。

她慢慢低下头，若有所思。

「可是他们都不喜欢我。」

绾绾低着头，声音小得可怜。

我眼看着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想要伸手替她擦拭，却最终只能收回。

我只能这样看着她。

绾绾没再吭声，我看着远处的太阳一点点向西方落下，看着天上飘过一朵又一朵云彩。

慢慢的，天色暗淡了下来，公主府里也挂上了灯笼。

绾绾还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低着头。

偶尔她的身躯会微微颤抖，但没过多久，便又停住。她几次想要开口说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

「他们都不喜欢我，就连皇帝舅舅对我的态度也比以前冷淡了。」

「甚至外祖母也开始教育我了，让我听话些，警告母亲不要继续这样溺爱我。」

「他们，都不爱我了。」

绾绾的声音很小，小到可以随意消散在风里，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模样，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几经思考之后，我往前走了一步，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会？他们可都是你的亲人。」

「他们都喜欢那个舒望晴，都不喜欢我。」

「特别是皇后舅母和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几乎每天都围着她转。」

绾绾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母亲对隔壁钱姨的孩子特别好，」我思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道，「比对我都好。」中文網

「可我也知道，她肯定更爱我。有时候大人就是这样的，对生疏的人更好，只有遇到什么抉择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他们到底爱谁。」

绾绾转头看向我，她眉头微蹙，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你放心，你的外祖母和舅舅都是爱你的，很爱很爱。」

我小心说道。

绾绾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黯然神伤。

「京城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但我听说舒望晴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才三岁就会背蒹葭了。」

「就连先生也说她觉悟高，是个有天赋的。」

「他们都喜欢她，都不喜欢我。」

绾绾的语气里透露着深深地羡慕，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流苏叮铃作响。

然后，她叹息一声。

「若是外祖母和舅舅也不喜欢我，那就没人护着我了。」

「你也知道的，我父亲不喜欢我，若不是碍于母亲的身份，我早有庶出的兄弟了。」

顿了顿，她又接着开口。

「可是外祖母和舅舅都不喜欢我父亲，寻常宫宴上，他们也不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特别是皇后舅母更讨厌，她居然想劝我母亲和离，还说什么就算是一辈子住在宫里，也比这样好。」

我低下头，不敢吭声。

其实我们家是赞同皇后娘娘的说法的，甚至可以说公主府里的所有人，都盼着公主和离。

准确来说，是盼着驸马死，驸马死了公主的日子就好过了。当然，若是能和离也是好的，殊途同归。

但看着绾绾的样子，我实在没法开口。

我总不能也劝她同意父母和离吧？

「他明明是我的父亲，是我亲生父亲，她就这样诚心破坏我们家吗？」

「他们，他们就不能多帮母亲劝劝父亲吗？而且，而且.......」

绾绾正说着，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出来她已经用尽全力在忍了。

「而且舅舅明明是皇帝，不是说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吗？不是说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吗？那为什么他不能让父亲好好地对待母亲？」

绾绾的话刚说完便哭了起来，她捂着脸，身子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轻拍她的后背。

但我却什么都没敢做，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权利。

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是公主府幕僚的孩子，能吃一顿白面馒头都是幸事，怎么能和金尊玉贵的郡主相提并论。

更何况太后都说了，说想要她做皇后。

那是我第一次唉叹起自己的出身，那一刻，我幻想着我要是是个公侯家的公子该多好。

我可以在他们欺负绾绾的时候护着她。

可以在其他人议论她父母的事的时候驳斥回去。

可以在皇上和皇后面前，替她说话，求他们帮忙处理公主和驸马的矛盾。

而且，我还可以抱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一切有我。

如果我是个世家公子，大概我就有胆量和太子一争高下了吧？

可我只是个布衣，只是个幕僚的孩子。

我配不上绾绾。

此刻的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她失声痛哭，看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看着她困在悲伤里找不到出路。

我只能在她身旁看着她，仅此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

绾绾坐在那里，抽泣着，她的身子一直都在颤抖，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他是我父亲，是我父亲，是我父亲啊！」绾绾转过头来看向我，她双眼通红，无力地嘶喊着，「你们让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父亲啊！为什么外祖母和舅舅就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舅母就是想要母亲和他和离。」

「为什么朝中那么多人对他议论纷纷，舅舅不是皇上吗？为什么他不帮帮我们？」

「他不是皇帝吗？他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他不来帮帮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

绾绾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她慢慢跪坐在地上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我只能跪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绾绾哭了许久，哭到最后天都黑了，她也哭不动了，她才慢慢停了下来。

「我知道父亲不好，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为什么舅舅他们都不考虑一下我？」

她的声音低沉而委屈，轻轻颤抖，带着无尽的悲伤。

「我舅舅可是皇帝啊！是整个大俞的主子，我们都只是他的臣子。」

「他难道就管不住父亲吗？」

绾绾说完便又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或许皇上也有他无奈的地方。」

我小声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议论皇帝。

绾绾低着头，一言不发。

夜色掩盖了她的悲伤，斑驳的月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晚风吹过她的脸颊，轻抚她的发丝，这一切仿佛都那么美好。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悲哀，她确实惹事生非，但也确实又可怜又无助。

「可是舅舅明明是皇帝啊！」

绾绾小声说道，她依旧想不明白这一点，而我也一样。

在当时的我的眼里皇上一样是无所不能的，连带着她这样的皇室宗亲，都被神化了。

但我不得不继续安慰她。

「或许皇上也有他做不到的事，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朝臣呢？」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心里却害怕绾绾把这件事说出去。

说出去，我就没命了。

绾绾转头看向我，似乎是认可了我的答案，她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到了我眼神中的惶恐。

「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绾绾小声说道，看来她猜到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擦拭掉眼角的泪花，小小的身子慢慢站了起来，娇小而有力。

然后她又问了一句：

「你说，皇帝舅舅会讨厌吗？我听说父亲不过是一个三品闲职，没有什么实权，若是连舅舅都不爱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母亲又该怎么办啊？」

她转头看向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那一刻，我回想起了之前几次见到皇帝的场景，无一例外都跟临安公主有关。

临安公主染上了风寒，卧病在床。

临安公主和驸马吵架，闹着要跳楼。

临安公主生孩子难产，怕要母子俱亡。

........

皇上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的，不然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只要派个大太监来就够了。

「不会的，我见过皇上几次，他真的很关心你和你的母亲。」

「真的？」

「真的。」

在得到我的确切答案后，绾绾嫣然一笑，准备转身离开。

忽然，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我母亲说了，出身不代表一切，我父亲也是布衣出身了。」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