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寂寞宫廷（一）

我出生的时候，我父皇还很爱我们。

那时候父皇还只是皇太子，住在东宫，因为他有十多个兄弟，所以地位并不稳固。

我的母后，正是我祖父给父亲找好的妻子，她温柔贤淑，又是世家贵女，正好合适。

而我父皇那时候也还爱她，或许是因为想要在祖父面前留下好印象，又或是因为忌惮外祖家的权势，总之父皇对我们很好。

很好很好。

那个时候，虽然我们都住在东宫，远不如皇宫宽大奢侈，但却是我最快的时光。

我可以在东宫的玉池里看鱼，在清漪园摘梅花，在云意楼后面的小山坡里跟宫女们躲猫猫。

那时候我还小，却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时光，享受着作为嫡出郡主应该享有的一切。

那时候母后还只是父皇的太子妃，她的身子也还好，也没有任何烦忧，整日陪着我在花园里嬉戏。

当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为父王生下嫡长子，我三叔家都两个儿子了，二叔和四叔也有儿子，成婚三年以上的皇子只有父皇这个长子兼太子没有。

虽然他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不避着我，但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其中牵扯多少，依旧玩得高高兴兴。

毕竟祖父疼惜我，外祖又是国之栋梁，母妃地位稳固，不需要担心什么。

更何况那时候东宫人口简单，父王只有母妃一个正妃以及两个侍妾，那两个侍妾出身不高，威胁不到母妃的地位。

「母妃，你看蝴蝶！」

我奔走在花园里，追逐着蝴蝶，一下又一下，一连追了好久都没抓到。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事，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母妃，倾云要蝴蝶，倾云要蝴蝶。」

母妃远远地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

「倾云，你这么爱玩，以后可怎么办啊！」

母妃笑着说道，她站起身来，想要把我抱走。

「不要，倾云要蝴蝶，倾云要蝴蝶。」

我躺在地上撒泼，弄得满身灰尘。

「好了倾云，你父王要回来了，」母妃温柔地看着，她慢慢蹲下身，将我抱住，「我们明天再来抓蝴蝶好不好？」

「不要，倾云就要蝴蝶，倾云要一屋子的蝴蝶。」

我依旧不依不挠，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隐约间，我瞧见母妃眉头微蹙，她无奈地看向身边的大宫女，轻声叹息。

「倩儿，你带几个人去抓几只蝴蝶回去。」

「是。」

目的达到后我便停止了哭泣，也不管脸上的泪珠，笑嘻嘻地看着母后。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母妃微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表情凝固。

我也跟着回过头去，发现是父王和皇祖母来了。

「皇祖母。」

我大喜，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朝着他们跑去。

「皇祖母，父王。」

父王一把将我抱起，用手勾了勾我的鼻子，而皇祖母则一直盯着母妃，表情严肃。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王爷。」

母妃带着倩儿姑姑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这是你让她这么在地上打滚的？」

皇祖母开口问道，她向来不喜欢父王和母妃，只喜欢四叔一家。

皇祖母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后了，老成持重，颇有手腕，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人惶恐不安。

母妃没敢说话。

我也没敢说话。

「倾云是太子的嫡长女，是本宫和皇上的嫡长孙女，身份尊贵，岂能和旁人一样？」

「你嫁进东宫也有几年了，不仅没能给太子生下个儿子，让本宫和皇上早日抱上嫡长孙，连这些规矩都不懂？」

.......

皇祖母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吓得我躲在父王怀里不敢吭声。.

「母后，倾云还小，不懂事，以后儿臣会教育她的。」

母妃感激地看了父王一眼，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是真的好。

「你是太子，你是要上朝的，怎么有时间来做这种事？」

「母后，儿臣上朝完后也有些时间的.......」

父王和皇祖母一句一句地说着，我靠在父王怀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母妃则站在一旁，温和地笑着，时不时说几句谦词，然后又朝着父王笑笑。

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些话语的含义，也不明白他们的微笑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静静地靠在父王怀里，觉得有父王在真好。

皇祖母毕竟是皇后，没过多久便回了宫里。

「怎么回事？」

父王送走皇祖母后便把我放了下来，他和母妃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走在花园的小道里。

他们说他们的，我走我的，好几次我都想挣脱束缚去抓蝴蝶，却被父王死死地抓住手。

「倾云喜欢蝴蝶，但是她还小，没抓到。」

母妃微笑着说道，她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绯红。

而我依旧自顾自地踢着地上的石子，看着四周的蝴蝶。

「父王，母后，蝴蝶，蝴蝶。」

我一边说着就想要挣脱父母的手去追蝴蝶，怪我那时候太小不懂，其实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最重要。

也或许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家便再没了这样和和美美的场面。

「倾云喜欢蝴蝶啊？」

父王抱起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王爷，一会儿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蝴蝶，倾云要蝴蝶，倾云要好多好多蝴蝶。」

我哭哭啼啼，挣扎着想要下去抓蝴蝶。

「倾云乖，要下雨了，蝴蝶我们过几日再抓好吗？」

母妃微笑着哄着我，又无奈地看向父王。

「倾云就要蝴蝶，倾云就要蝴蝶。」

「倾云乖，我们先回去，回去之后父王给你变蝴蝶好不好？」

我困惑地看向父王，眼睛睁得溜圆。

「好，那我们先回去，父王再给倾云变蝴蝶。」

父王微微笑了笑，抱着我就往回走。

「父王骗人。」

我小声嘀咕道，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父王何时骗过你呢？」

父王笑着说道，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抱着我回去了。

到了房间没多久便下起了暴雨。

我看着外面的大雨心里一阵失落，南楚阴雨多，等到雨停了，蝴蝶就少了许多。

而且我还发现，我回来后一只蝴蝶都没看到。

而父王和母妃都站在桌前，完全没有去抓蝴蝶的意思。

「哇——」

我再一次痛哭起来，不仅是为了蝴蝶，更是为了父王母妃骗我这件事。

「倾云不哭，倾云乖，一会儿就好了。」

母妃在一旁笑着说道，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于是我哭得更难受了。

「倾云，睁开眼，看蝴蝶。」

过了不知多久，父王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我有些不相信，但还是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那一刻，我确实看见了各种颜色的蝴蝶在漫天飞舞，在屋子里打转。

那是数十只纸蝴蝶，被涂上了各种颜色，由几个宫女拿着细长的木条，在屋子里挥来挥去。

但在小小的我的眼里，那就是蝴蝶，和外面飞舞的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外面的蝴蝶更美，更好看。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

「倾云喜欢吗？」

父王蹲下，将我搂在怀里轻声问道。

「好看。」

我笑着说道，然后就跟着蝴蝶飞舞的方向奔跑，笑嘻嘻的。

母妃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时不时看看我，又转头看向父王，眼神中满是幸福。

又过了几日，我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只觉得屋子里似乎有什么动静。

声音很小，开门关门，还有几声说话声。当时的我并没有任何怀疑，翻了个身，再一次睡了过去。

直到父王来叫我起床。

「倾云，起来了，该上早课了。」

父王摇了摇我的身子，温柔地笑道。

我扯了扯被子，往里面挪了挪，继续睡。

那时候的我贪玩，就算是睡醒了，一听到要去上早课，也不会起来。

「倾云起来了，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百合羹。」

母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有些迷迷糊糊，但也逐渐清醒了过来。

就是骗我起床的，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才不信了。

于是我拉起被子，蒙在了头上。

被子外面传来了父王和母妃的笑声。

「倾云，快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母妃说着，伸手打了打我的屁股。

于是我又往里面挪了挪。

「倾云，起来了，再不起床百合羹都凉了。」

父王也在一旁吵闹，他伸手想要掀开我的被子，却被我死死拽住了。

于是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笑了没多久，他们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我起床，我烦不胜烦，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你们烦不烦啊！」

我大叫一声，坐起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飞舞的蝴蝶，上一次是纸蝴蝶，这一次是活的。

它们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到处都是，看样子，起码会有上百只。

「哇——」

我震惊了，赶紧下床，追起了蝴蝶。

父王和母妃站在原地，父王搂着母妃的腰身，母妃靠在父王身上，相视一笑。

那时候，我们一家都这样和和美美的，父王慈爱，母妃温柔，随时随地都是其乐融融的。

又过了不久，我的母妃再度有了身孕。

从我记事起，我的父王几乎是天天留宿在母妃这里，一年去那两个侍妾那里的日子屈指可数。

自然而然，她们没有子嗣，东宫就我一个孩子。

自然而然，母妃的身体调理好后不久，她便又有了身孕。

整个东宫都沉浸在欢乐里。

皇祖父对母妃的这个孩子尤为重视，特别是找了国师算了算，说是个儿子后，他便更加高兴了，直接下令赏赐了东宫所有人。

皇祖父英明神武，治国有方，那时候的南楚歌舞升平。

北面的大俞刚打下了西戎没几年，新皇帝才刚成婚，似乎都没有子嗣，没心思南下。

南方的百越一切安好，没有北上入侵，烧杀掠夺，南边的居民也是一切安康。

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完美，除了皇祖母继续偏爱四叔和四婶，偶尔会说上母妃几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甚至就连说母妃那几次，只要父王在，总是可以让他找到借口敷衍过去。

而后他再给母妃买几支民间的簪子安抚，甚至就连我都跟着沾光，能吃到一些民间的小吃，或是得到一些小玩意儿。

我们一家人依旧是其乐融融，我也是真心地盼望着那个弟弟的到来，逢人便炫耀我要当姐姐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看着母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行动也越发不便。

直到有一天，她见了血。

「太子妃见血了，快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子。」

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看到母妃的裙裳上有一团污渍，而后整个东宫都紧张了起来。

倩儿姑姑抱着我到了隔壁房里，嘱咐我不要乱动。

「太子妃要给小郡主生小弟弟了，小郡主是大孩子了，可不要乱跑。」

我点了点头，随即她便吩两个宫女看着我，自己急冲冲地出去了。

母妃的惨叫声从外面传来，我心里惶恐不安，躲在了宫女怀里。

「小郡主不用担心，女子生产，向来便是如此。」

那宫女宽慰道。

没过多久，太医便来了，父王也来了，甚至连皇祖父和皇祖母都来了。

我躲在房间里，看着他们商量着一切，那一刻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决定将关乎母妃的生死。

而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母妃叫了一整天，最后传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吓得我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看到父王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我当时只觉得是我眼花，现在想来，大概很早之前他便对母妃不耐烦了吧？

只是母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整个南楚皇室无一人知晓。

好在上天保佑，母妃并无性命之忧，那个弟弟也平安降世。

只不过他身子弱了一些而已。

这一切已经是最好了。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母妃。那个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有了弟弟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再没有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