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赃俱获
次日,天未放亮,于可远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蟋蟀与蝉鸣声中洗漱完毕,此时邓氏还未起床,他便在厨房忙碌起来,煮好粥,将土豆和茄子烀上。
刚忙完这些,就响起了敲门声。
「可远。」
是林清修。
可远将门打开,迎进了林清修。
「伯母还没醒?」
「还没呢。」
「昨天帮我们家一直忙碌到深夜,恐怕累坏了。」林清修朝着厨房打量了一眼,见到有火光,又闻到粥味,嘴角微微一抽,「可远,你竟然会下厨?」
「我哪里会?只是阿母劳累,我试着做一做罢了。」
「难为你费心,如果伯父和可敬看到你这个样子,在天之灵,也一定是宽慰的。」林清修发出一声感慨。
这时,邓氏听见门口传来的声音,询问道:「是清修吗?」
「伯母,我是找可远去私塾的。」
过了片刻,邓氏从房间走了出来,「哎,这事都怪可远,本不该劳烦你,但家里确实无人。可远,替阿母谢清修。」
于可远走到林清修面前,就要行跪拜谢礼。
林清修连忙将于可远扶住,「伯母,您这样就折煞清修了。伯父和可敬在世时,对我时有照顾,我本该早些劝导可远,如今才做,已是心中有愧,这谢礼,清修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远,你父亲在世时,就时常教导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清修大哥虽然不愿受你这一礼,但你要时时感念这份恩情,知道吗?」邓氏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点头,「阿母放心,儿子全放在心里了。」
他理解邓氏的担心。
自己如今变好,又想继续读书,这条路可谓艰难,无非想要自己与林清修交好,以备将来之需。
当然,谢也是诚心谢的。
「阿母,粥我已经煮好了,土豆和茄子也蒸在锅里,等阿囡醒了,阿母和阿囡一同吃。」于可远道。
「好。」邓氏重重地点头,眸子有些湿润,连忙走进厨房,「你们忙事吧,早去早回。」
天刚放亮,于可远和林清修便踏上了前往东阿县的路。
走了一个半时辰,能够看到城门,二人便停了下来。
林清修指着城外的一处丛林,「可远你看,那边有不少官兵走动,应该就是围困倭寇的区域。如果有人给倭寇偷送粮食,也只能走这条路,我们在这里守着就行。」
于可远环视一圈,点点头,沉吟道:「大哥,我俩人单势孤,若是贸然揭发那群贼人,他们和官兵里外勾结,对我们恐怕不利。」
「我是廪膳生,每月有一石大米的补贴,见官都可不跪,区区一群士兵,他们怎敢无礼?」林清修一脸不屑。
这又是纯粹的书生之见。
在明朝,秀才虽然有些特权,如见官不跪,享有补贴等,但这只是优待,并没有任何实权,连官都做不了,真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又没有足够硬的后台,分分钟玩死你,你根本反抗不了。
「大哥,他们连通倭的事情都敢做,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林清修皱了皱眉,「那我们该怎么做?」
「趁着时间还早,大哥要办成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大哥现在就进城,把能叫来好友都叫来,这些人一定是有分量有背景的生员,人多力量大,这样揭发时,不管是官兵还是贼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大哥进城时找到正字,随便讲些名目,让他一同随行,只要有官员在场,有笔墨字据,揭发之后,就不怕贼人串通一气,将这事淹掉。」
林清修好一阵打量,「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这可是关系到性命的官司,昨晚上琢磨了好久,才想出这样稳妥的法子。」于可远笑道。
「还是你想的更周到。」
林清修点点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就去城里办这两件事。」
说完,林清修急匆匆向城门去了。
……
临近酉时三刻,林清修带着六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回来。
在这些书生身旁,还有个满脸不耐烦的正字。
在明朝,正字是从九品官员,主要负责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在县衙里,正字一般负责文书工作,属于秘书监一职,没什么油水可捞。
若按寻常,林清修是请不来正字的。就算正字只是从九品官员,那也是举人出身,地位远比林清修高贵。但读书人若报了官司,寻常小事,不便惊动衙门,就由正字从旁协理。
正字大多是出身贫苦,仕途无望之辈,因而不敢得罪年轻的秀才,虽然百般不愿,但在林清修的恳求下,还是从县衙里出来了。
一群人站在树林的暗处,望着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东阿县巡检司巡检常育温、典吏楚良正在指挥官兵们换防。
森林深处,一眼望不到头立着倭寇的帐篷,隐隐传出一些怒骂冷笑声。在大道两旁,是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换防!」常育温发出一声吼声。
马队驱动了,一排排马蹄不断交替。在这期间,楚彪、常方等人赶着一马车的粮食物资,迅速赶进了一个缺口。
林清修等人看得真切。
「竖子尔敢!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此等暗通倭寇的罪行!」一个书生愤怒的低吼声在众多骂声中响起!
正字面皮微抖,神色惶恐,问道:「各位,你们叫我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铲除女干恶,匡扶正义!」林清修一声怒吼,「大人瞧见了吧?这群人眼睁睁瞧着旁人私通倭寇,却不作为,按照大明律法,该当何罪?」
正字以目视地,「这怎么说?我只瞧见士兵在换防,至于通倭,哪里有呢?」
马队仍在替换,他们的前面,巡检常育温和典吏楚良正堂而皇之地议论着。
「这批贼寇死活是跑不掉了,再多困些时日,我们日子也能好过些。」楚良大笑。
「这可是砍头的大罪。」常育温皱着眉,望向楚彪和常方等人消失的背影,担忧道:「若是被人捅出来,你我都不能活命。」
楚良道:「常兄,你也干了十几年的巡检,有些事咱们都是心知肚明。上头之所以迟迟不处置这群倭寇,不就是为了更多油水吗?他们占了大头,我们喝些汤总也应该。
至于你担心的,实在是庸人自扰。整个山东,上到巡抚,下到县丞,哪个不是背靠严阁老?有他老人家在,就没谁能为难咱们。这些银子,你就放心收下吧!」
因这二人并未遮掩,还很有几分自傲,声音就落在了林清修等人耳中。
「乱臣贼子!」林清修躲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他身边的正字。
「这是叛国重罪!」另一个书生厉声接道,「刚才他们两个所讲,大人不能装作听不见吧?」
「说什么了?」正字的脸青了。
「你还在装糊涂?」林清修将手一指,压低声音道:「那两个人,一个巡检,一个典吏!他们派了自己儿子去通倭!」
「几位,你们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胡乱攀扯别人呢?玷污朝廷命官,这可是要吃官司的。」正字脸色铁青,坚持睁眼说瞎话。
林清修还要反驳,这时于可远拉了他衣袖一下,暗暗摇了摇头。
林清修皱了皱眉,「怎么了?」
于可远走到正字面前,「大人,您确定什么都没看见?」
正字扫了一眼于可远,见他一身庶民服饰,顿时眼高于顶:「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这样同我讲话?」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但依大明律,通倭是死罪,明知有人通倭,包庇亦是死罪。草民再问大人一句,是否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于可远挺直腰板,朗声问道。
「一介平民,我何必答你!」正字偏过目光。
「大人不必答我,但草民要提醒大人一点,诸位先生已去信山东各府各县的同科秀才,乃至几位举人,将此间通倭一事详细禀明。
前些天,按朝廷旨意,平蛮将军俞大猷已经将军队派遣至山东,很快就会有一支征剿倭寇的军队来东阿。大人大可将方才这些言论复述给平蛮将军。您猜,平蛮将军信不信?」
脸色铁青的正字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将利害关系为大人阐明。」于可远不卑不亢道。
正字沉默了。
林清修身旁的一群书生望了望于可远。
于可远在东阿县也算是小有名气,其中一个书生认出他的身份,不由拉了拉林清修的衣袖,小声问道:「是可敬的弟弟吧?」
林清修点头。
「他……竟然是他?可他不是……」
林清修笑了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这弟弟如今迷途知返,早已不似当初,寻几位兄台来此,找正字,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
那人惊奇道:「看来许多传闻并不真实,人言可畏啊!」
书生们对于可远好感大增,这且不提。在于可远明里暗里的敲打过后,正字眼神不断闪烁,仍是不敢站出来指认现场。
「我不过就是个从九品的正字,在县里连句话都说不上,你们找我也没用。」
「大人还想着明哲保身吗?」于可远淡笑道。
「这,这话怎么讲呢?」正字望了一眼于可远,又把眼望向了官兵那边,接着哀求道:「你们行行好,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于可远:「我们能放大人,但作为唯一的证人,平蛮将军可不会放过大人。平蛮将军一生都在与倭寇为战,倭寇未必是他生平最恨,通倭和包庇通倭的,才最可恨。」
正字:「……」
于可远:「我再提醒大人几句。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必定会捅到省里。就算大人和那边几个提前串通一气,灭掉倭寇,把这件事压下来,来个死无对证,但您觉得那些士兵就都能守口如瓶?只要有一个尚存天理良心的,大人的包庇之罪就逃不掉。」
正字脸色愈发惨白。
「您觉得等东窗事发之后,县丞和主簿会为了您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正字,以及罪证确凿的巡检和典吏,甘冒砍头大罪,与平蛮将军作对,继续硬压此事吗?」
正字身体都有些颤抖。
「机会已经摆在眼前,如何抉择,就看大人您是否还有些良心了。」于可远退到林清修身后。
林清修:「大人,愿不愿意和我们走这一趟?」
正字默了一下,正气凛然地答道:「我吃朝廷的俸禄,不用你们提醒,这样不堪的事情我也会出面的!但你们要记住一点,这样的一幕,以前我是一概不知!我也从未与他们谋划过什么!」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既然决定要出面作证,就得和这群人彻底撇清关系,以免火烧自身。
于可远内心不屑,却也知道这是正字的底线,便恭敬拜道:「大人心怀百姓,怎会与那样的叛国畜生有勾结呢?」
林清修等人则在一旁冷笑,将鄙夷表现得赤裸裸,看得于可远一阵摇头。
一番合计之后,众人从背阴处走了出来。
刚一露面,那边的巡检和典吏就发现了他们。
稍一打量,巡检常育温皱眉望向典吏楚良:「你还叫了马保宁?」
楚良一脸惊讶,「不是你叫的?」
两人彼此对视,纷纷望出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担忧。巡检常育温立刻向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告诉常方和楚彪他们,先在里面待着,别出来!」
士兵领了命,立刻朝里走了。
「官兵清缴倭寇,闲杂人等一概退散!」巡检常育温一声怒吼,「你们几个,立刻离远些!」
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地奔向于可远等人所处的那片树林。
紧接着,一群盔甲在身的官兵跃身跟着奔了过来。
官兵们仍在向前奔进,将众人里三圈外三圈列起了一道人墙。林清修等人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正中的巡检。
「听没听见!退走!」巡检常育温跺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众人之间的正字马保宁。
马保宁左支右绌,半晌讲不出话来。
常育温看这群人儒生打扮,分明是秀才身份,不好硬来,只能沉声道:「老马,你在衙门也干了十几年,连这些规矩都不懂?怎么把这群人带过来了?不知道我们在打仗吗?」
「好几位生员在这片丢了东西,在衙门好一阵折腾,大老爷才把我派出来协理此事。」马保宁低着头,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们既然在清缴倭寇,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就往士兵们留出的一条缝隙走。
「谁敢!」林清修厉声接道:「正字大人,可别忘了我们刚刚的约定!」
「什么约定?」常育温的脸都青了。
「没,没什么……」马保宁不敢接话。
「有人在通倭,给倭寇送粮食,我们瞧得清清楚楚。」林清修将手一指,「就是你和典吏的儿子!」
「哦?」常育温丝毫没有惊慌,上前两步,趾高气扬地盯着林清修,冷笑两声,「是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林清修猛提了一口气,一声低吼。
「你呢,你也是两只眼睛看到的?」常育温又挪步到另一个秀才面前。
「巡检大人,你犯不着这样威胁我,大明律明文规定,秀才犯法,在开除学籍前不能用刑。何况我们行得正做得直,没有任何错处可挑,你敢动私刑不成?」那人冷冷回应。
「难办啊。」常育温眯眼笑着,「都是秀才老爷,我当然动不得。」
绕了一圈,也问了一圈,听这群秀才口供一致,死咬通倭一事,便停在于可远身前,见他是一身平民装束,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狠厉:「你也看到了?」
「大人,您问草民看到了什么?大人若不问个明白,草民不知如何回答。」
「好一张伶牙俐齿。」
常育温不再望向于可远,转而朝着走过来的典吏楚良道:「这些生员说,看到有人通倭了。」
「谁通倭?」楚良明知故问。
「是啊,谁通倭了?」常育温环视四周,落在一个士兵身上,「你瞧见了吗?」
这群士兵跟在常育温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是清楚不过,也明白他想干什么,便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常育温一声低吼。
士兵阵列中走出几个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来。不一会,于可远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大绑匍匐在地上。
原来还强行镇定的林清修等人开始骚动,纷纷慌了神。
「你,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林清修想冲出去帮于可远,却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士兵拦住了。
「干什么?这位秀才老爷问得好,你们来不就是揭发通倭一事?现在这通倭的罪员已经寻到了,你还问干什么?难道说,你们和他是同党不成?」
「栽赃陷害,草菅人命,你们,你们这样做会遭天谴的!」林清修气得浑身发抖。
他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仅没有揭发成通倭一事,反倒将于可远陷进去,若是这样,回了家,如何与邓氏交代?
一想到这,林清修心头火气,天灵盖都在往上蹿,「通倭的明明是你们!这样陷害,我定会到县里……不,到省里!到省里状告你们!」
「省里?呵呵,你莫非是想找巡抚大人告我们的状?」
常育温嘿嘿一笑,和楚良对视了一眼,不由嘲讽道。
经他这样一提醒,林清修不由想到,巡抚大人也是严党之人,他们上下一心,如何状告得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
满含愧疚歉意地望向于可远,接着不由一怔。
只见于可远被铁链锁着,匍匐在地上,脸色却从容不迫,压根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意思,甚至还眼角含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笑得出来?
于可远被铁链套着,拉到了常育温面前。常育温笑眯眯问道:「快说,你都是怎样通倭的?获得了那些脏财?」
于可远同样笑着回应,「草民不曾通倭,但常方和楚彪是如何通倭的,我这里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很好,到牢狱里你就会详细说了。」常育温的脸又铁青了。说完这句话,他面对黑压压的士兵,大声说道:「山东各府各县都有倭寇作乱,这群贼民没有投身军中报效国家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还暗通倭寇!如今证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谁也不能抵赖!压回去!」
这可是要死的罪名。
常育温几句话一说,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秀才们死一般地沉寂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深刻意识到官场的黑暗,这远比人吃人更可怕。一个小小县衙尚且如此,往上又会如何?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传遍全身。
就在他们以为,通倭之罪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定下,于可远开口了:
「几位先生,果真已向省内各府各县去了书信?」
这话一出,常育温和楚良纷纷一怔。
林清修点头,「我们已经动用一切关系,将这里的通倭事情详细禀明,发到各府各县的秀才和举人。」
常育温互相对视一眼,脸色变得惨白。
于可远笑了笑,继续问:「东流书院那边,诸位也去了书信?」
另一个秀才答道:「我有位堂兄在东流书院,那边的书信是我送的。」
「这我就放心了,东流书院有王正宪先生,有文成公嗣子出面,我就算死在牢狱,将来也将得到诏反,家母与小妹,就拜托清修大哥了。」于可远表现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实际上,他心里丝毫不慌,甚至有些嬉皮笑脸的意思。
秀才犯法,在学校开除学籍前,不能用刑。如果是轻微犯法,只通知学校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