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他从不在她面前吸烟
待那一道身影走远了些,樊亭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
她舒了口气,只回到了手术室,继续忙碌了起来。
手术刚进行到一半,就听上空突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院子里有人大喊,“日军空袭,快躲避!日军空袭,快躲避!”
军医仍是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手术,樊亭见状亦是守在一旁,将器械逐一递到军医的手里。
“轰!”一声巨响,日军向着战地医院投掷了炮弹,手术室中地动山摇,房顶上的灯不住地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里没法再手术了,快把伤员转移出去!”军医当机立断,樊亭与其他两个护士一道随着军医推着手术车离开了手术室,就见外面已是乱作一团,空袭仍是在继续,不时有惨叫声传进耳朵,让人心颤。
“糟糕,血浆没拿!”军医望着伤者急剧惨白下去的脸色,喊出了一句话来。
“我去拿。”樊亭应了一声,转身向着手术室跑去。
“轰!”又是一阵巨响。
有炮弹落在了医院的走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趴下!”樊亭上了走廊,就听一道男声对着自己厉喝,不等她回过神来,她已是被人一把拉了过去,躲过了炸飞的巨石。
樊亭抬起眼睛,在漫天飞舞的灰尘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武的面容,也是她熟悉的面容。
他并没有看向她,只对着一旁的手下吩咐,“快去帮忙!”
“是,大帅。”身边的侍从都是纷纷起身,前去帮助被石块压住的伤者。
樊亭回过神,迅速地推开了他的胳膊,从他怀里跑开。
裴湛山向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尘土,她的身影并不清晰,裴湛山也没有在意,刚才亦不过是随手拉了她一把,连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裴湛山也是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要大步离开,就听得一道声音自前方响起,让他瞬间便停下了步子。
“樊亭,樊亭?你血浆拿回来了吗?”
有护士找到了樊亭,与她问道。
樊亭摇了摇头,苍白着一张脸开口,“刚才有爆炸,耽误了。”
“罢了,你先回去帮忙,我去找。”那护士看着樊亭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曾再说什么,只匆匆向着手术室的方向赶去。
樊亭仍是站在那,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得不倚着墙壁歇息了一会,方才迈着步子向外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樊亭眸光轻颤,她没有停下,只向前跑了起来。
裴湛山黑眸一沉,只大步追了上去,樊亭几乎慌不择路,还未跑出多远便被裴湛山一把抓住了,他转过了她身子,扯下了她的帽子和口罩,让她的面容彻底的露在了他眼前。
“裴湛山,你放手……”樊亭的声音颤抖着,想要去推开他,天空中又是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空袭仍是在继续着,有炮弹袭来,裴湛山想也未想用身体护住她,抱着她躲到了墙角处,用自己后背为她挡住了冲击。
“轰!”又是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樊亭只觉得耳膜生疼,不等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裴湛山已是伸出手护在了她的耳旁。
他仍是在看着她。
樊亭迎上了他的目光,她从未想过再见到他是在眼下这个时候,四周的呻吟声,惨叫声络绎不绝,樊亭的眼睫轻颤着,她推开了他的胳膊,跑去救治伤员。
裴湛山仍是在那里站着,他转过身,就见林副官带着两个侍从匆匆赶了过来,喊道,“大帅,原来您在这里。”
裴湛山没有出声,目光仍是看着樊亭离开的方向。
“大帅?”林副官又是唤了一声。
“我没事。”裴湛山低低地吐出了三个字,他迈开步子,向着医院快步走去。
林副官上前拦住了他的胳膊,“大帅,这空袭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您还是先离开这里。”
裴湛山挥开了他的手,仍是大步进了医院。
他的目光四下里搜寻着,终是在一处看见了樊亭的身影,她跟在军医身边,正为一个伤者死死地捂着伤口,她满手的血,竟然也不害怕,也不嫌弃。
“那是……夫人?”林副官也是看见了樊亭,大惊。
裴湛山没有出声,他只默默地看了好一会,直到天边恢复了宁静,日本的战机撤退后,裴湛山方才与林副官道了句,“你留在这,处理善后事宜。”
“是,大帅。”
裴湛山的目光又一次向着樊亭看去,就见她十分熟练地为一个伤者包扎好了伤口,又匆匆赶到下一个伤患身边。
“看好她,别让她受伤。”裴湛山吐出了几个字。
“您放心,属下一定保证夫人安全。”林副官也是压低了声音。
裴湛山收回了目光,他有些想跟林副官说,让他不要再喊樊亭夫人,可不喊夫人又喊什么?难道让他去喊她叶太太?
裴湛山离开了医院。
医院里经过一番空袭,已是一片狼藉。
樊亭与一众幸存的医护人员几乎忙碌了一整夜,才勉强安置好了伤员,回到临时宿舍,樊亭已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躺在了床上,明明累得要命,却偏偏睡不着,脑海里不停回荡着自己被裴湛山抓到的那一幕。
他扯下了她的口罩与帽子,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樊亭闭上了眼睛,既是不安又有些苦涩地攥住了被角,她不知他还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自己。
她的脑子里乱滔滔的,好容易眯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喊她,樊亭打了个激灵,很快从床上起来,又是开始了忙碌。
她有时候会看见林副官,林副官带了一支士兵帮着重建起了战地医院,一些在空袭中损毁的医用器材也是从符远城中运了过来,此外,从奉天那边来了一支医疗队前来支援,樊亭她们才算是微微喘了口气。
这一天傍晚,樊亭与人换了班,去一旁打了饭菜,医院前面的空地里,换了班的医生和护士都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坐在地上用餐。
樊亭与吴燕燕坐在了一起,她打开了饭盒,虽是食不下咽,也还是勉强让自己多少吃一点。
很快,樊亭听见了一阵刹车声,有人喊了句,“裴督军来了。”
她抬眸看去,果真看见裴湛山带着一干侍从走进了院子,那些侍从并不是空着手来了,只从卡车上运送下了一箱箱的药品与物资。
“大帅。”
“大帅。”
军医们看见他都是纷纷站了起来。
“你们吃得怎么样?”裴湛山向着军医的碗里看去。
“挺好的,大帅,”军医们开口。
“你们抢救伤员都辛苦了,战士们是英雄,你们也同样是英雄。”裴湛山看着眼一脸疲惫的军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帅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军医的神情有些激动。
“这饭菜给我也来一份。”裴湛山说。
听得裴湛山的吩咐,很快便有人为裴湛山送来了一份饭菜,又有人送来了板凳,“大帅,您请坐。”
裴湛山踢开了板凳,说,“不用,咱都坐在地上吃。”
语毕,裴湛山端着碗,竟当真跟着大伙一道席地而坐,见他坐下,旁人也都是坐了下去。
裴湛山吃了两口饭菜,只觉得那饭菜难以下咽,吃得他直想骂娘。
他放下了碗,瞧了眼一旁一脸菜色的几个军医,道,“整天吃这玩意,哪有力气给人治病,你们虽然拿的是手术刀,但干的也都是力气活,我回头命人调一个炊事班过来,给你们改善一下伙食。”
听着裴湛山的话,一干医护人员都是大喜,纷纷欢呼起来,一改往日的阴霾。
许是见裴湛山性情随和,没什么架子,气氛也是稍稍活跃了些,一些年轻些的小护士都是大着胆子和裴湛山攀起了话,其中一个小护士眼睛亮晶晶的,与裴湛山问道,“大帅,跟我们说说您杀敌的故事吧。”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说?”裴湛山挑了挑眉。
“您第一次上战场是什么时候,一定很英勇吧?”这一次出声的是吴燕燕,她就坐在樊亭身边,听见她开口,樊亭心里一沉,她低着眼睛,并没有去看裴湛山。
“没,”裴湛山笑着摇了摇头,“我十六岁参军,第一次上战场连枪都不会打,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我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大帅您是在说笑吧,”大伙儿都不信,就连樊亭也不信。..
“怕死是天性,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裴湛山倒是十分坦然的样子,侃侃而谈,“后来渐渐习惯了,胆子也就大了,没法子,只有冲上去才能出人头地,一场场仗打下来,从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再到现在的督军,这一路我差不多打了二十年。”
“但我很惭愧,我这些年打的都是自己人,只有现在,我打的是侵略者。”
院子里是十分安静的,军医与护士都是十分用心地听着裴湛山的话,樊亭抬起眸子,就见吴燕燕一脸崇拜地看着裴湛山,在裴湛山说完后当先在那拍起了巴掌。
樊亭拿起自己的饭盒,悄悄离开了院子。
”樊亭姐,裴督军很有男人味,是不是?”未过多久,就见吴燕燕也是走进了水房,与樊亭一道清洗着手里的饭盒。
樊亭看了她一眼,说,“他有太太的。”
“那又怎么样,像他们这样的人物,每个人都可以有好几位太太。”吴燕燕似乎不以为意。
樊亭没有吭声,她洗干净了碗筷,刚从水房出来,就见林副官站在那儿,看样子是在等着她。
樊亭随着林副官去了后院一角,在那里看见了裴湛山。
他正在树下抽烟,看见樊亭后,他立刻熄灭了香烟,这么多年了,仿似是印在骨子里,他还是记得她受不了烟味,他从不在她面前吸烟。
“你还好吗?”裴湛山看着她,问道。
樊亭点点头。
“我看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我让人……”
“裴湛山,”樊亭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裴湛山的双眸炯炯,就那样盯着她。
“念念还好吗?”樊亭刚唤出女儿的名字,鼻子就是酸了。
“她很健康,就是有些调皮,是我把她宠坏了。”裴湛山的声音有些低沉,如实与樊亭开口。
“二妹呢?”樊亭强忍着泪,又是问了一句。
裴湛山沉默了片刻,道,“我对她不好,她心里应该恨透了我。”
“你是不是也恨我,恨我害了你妹妹。”裴湛山说完,复又向着她看去。
樊亭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看着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深,也是那样的黑,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她突然生出一股惧意,她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就要离开。
“亭亭……”裴湛山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樊亭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向着他看去,“裴湛山,请你记着你的身份,你是樊玲的丈夫,你不要再来找我。哪怕,哪怕是看在念念的份上,请你对樊玲好一些。”
樊亭说完了这句话,再没有停留,快步从他身边离开,留给他的只是一道那么近,又那么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