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南王坐在冰棺旁,呆呆地看着祖母安详的面容。良久,他淡淡地和侍立一旁的阿颖说:“下去休息吧。”
声音似乎在屋内飘荡了很久,才传入阿颖的耳朵里。此刻她很疲惫。老主人过世时,月牙初上竿头,她带着其他佣人为逝者擦拭身体,换取寿衣,化补妆容。待到入棺时,已是烈日当空。
“小主人。”
“下去吧,我想单独陪陪她。”
阿颖虽面露难色,但也不再坚持,缓缓作了个揖,向门口走去。临出门之际,又听小主人吩咐道:
“先去备碗鸽血来。”
阿颖心头暗自吃惊,嘴上急忙回复一个“是”,便去忙起了差事。
朦胧中伴随一阵低吟,冰冷的刀锋出鞘,折射一道寒芒。利刃分割着生死,它从白鸽纤细脖颈上抽离,血红的液体滴滴落入碗中。
眼前这温热的鸽血终要涂在老主人的唇上,这是南国古老的传统——殉鸽。人们信奉着人死后,当魂归仙岛,通往仙岛之路多荆棘。应将鸽血涂至逝者唇上,才能如白鸽一般,飞越荆棘。
但同时,殉鸽也就意味着出殡,阿颖诧异的,老主人才刚刚过世不到一天,小南王竟急着出殡。
南国是文明之邦,不同于北方的蛮荒部落,也异于东方的官商之地,是天下文人朝圣的地方。南国的风水滋养出书香气南国人,南国人尊师重道,恪守礼法。为尽孝道,寻常人家亲人离世,要三五日才殉鸽出殡,王族则至少要半旬。小主人做此举动,竟无半点人伦之情。
“小主人。”阿颖像瘦弱的背影轻唤了一声,便将鸽血放到桌子上。
小南王冲她温柔一笑:“哦,辛苦你了,颖姐。”
若待到平时,阿颖定会假装嗔怪他不守礼数,因为阿颖不仅是他的奴婢,亦是老主人指派给他的“老师”。
但此刻,面对他天真灿烂的笑容,她内心不禁一阵酸楚,如今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但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这悲痛似乎又与他无关。他当真是无情呢?还是外界传言的“傻王爷”?
小南王幼年与父亲客居京都,直到七岁才回到属地。阿颖初见他时,便发现他很爱笑,从来都不会哭。有时下人们暗自欺负他,他也不会像祖母告状,依旧咯咯笑个不停。
小南王从来不循礼数,将仆人们为哥哥姐姐们相称,下人们对此称呼都感到惶恐,怕被老主人看到后引以家法,纷纷逃之以避。
然而,小南王对教他的先生却没有此般客气,他常常直呼他们为“老头儿”,撕毁他们的书本,折断他们的毛笔,连换几任先生都是如此。
老主人曾为此动用了家法,亲自拿着尺子抽他的屁股,尺子在空中舞动,“咻咻”作响,他却依旧“咯咯”笑个不停。不一会儿,老主人便瘫坐在竹椅上,喘着粗气。小南王又嬉笑地从凳子上爬了下来,扑到了她的怀里撒着娇:“老祖母,老祖母......”如石般硬的心瞬间融化了,老主人掀开他的裤子,看着一道道血红的印子,不禁老泪纵横,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我的孙儿啊,世上只剩你我一对儿可怜的婆孙了,再不许有人欺负你了......”
如今宠爱他的老主人已经不在了,世上徒留他孤身一人。
“下雪了。”他喃喃地说道。
“又在说胡话了。”阿颖心想,南国四季如春,此刻外面正艳阳高照。
“小主人冷吗?要不要去请药医?”
“不用,下去吧。”
阿颖道了别,退身缓步走出了屋外。阳光似乎有些冰冷,恍惚间,一片晶莹的雪花在空中飞舞。
下人们都走后,小南王轻轻地伏卧在老祖母的怀里,她僵硬的胸膛寂然无声。不经意间,一行热泪顺眼角而下。他不是不会流泪,而是在多年的一个晚上,他曾发誓此后不再流泪。
幼年时,在京城的大部分时光他已无从记起,唯有离京前的记忆刻骨铭心。那时老南王正春风得意,每天快活地带他游玩于山水间。那时他不爱父亲送他的玩物,父亲的身体便是他最好的玩物。
出行时,他喜欢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嘴里喊着“驾”“驾”。父亲拖着肥胖的身躯快步地跑着,他张开双臂,感觉像鸟儿一样欢悦。父亲读书时,他就趴在一旁把玩着父亲浓密的胡子,偶尔用力扯下一根,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他便抚掌大笑。每每晴暖的午后,父亲都会卧在竹椅上休息。小南王也顺势躺在父亲圆滚的肚皮上,娇小的身躯顺着父亲的呼吸起伏,像荡着秋千一样。偶尔也会在父亲鼾声如雷时,用力地捏住他的鼻子,看着父亲在一声闷响中醒来。
渐渐地父亲不再和他游戏了,他感觉很失落。一天晚上,父亲面色凝重地在房间来回踱步,他便挥舞着毛笔,在后面追赶父亲喊着:“驾”“驾”。突然,父亲夺过他手中的毛笔,狠狠地将它折断扔在地上。
震耳的嚎哭声响彻整个屋内,小南王用力挣脱试图安抚他的父亲,跑回自己的房间。不知哭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他隐约感觉父亲来到了他的身边,用温热的手掌轻抚他的脸庞。
早晨醒来时,他并没有完全原谅父亲,赌气不去和父亲问早安。整整一天都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一个人默默地玩耍。晚饭后,他正蹲在院子里捉蚂蚁,父亲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子,他依旧一声不吭直到父亲将他抱到了怀里,抓他的胳肢窝,他才“嘿嘿”地笑着求饶。
残日西沉,遥远的天边一片血红。
晚风乍起,成群结队的蜻蜓奔天边袭去。小南王正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用力挥舞着双手,阻挡它们的步伐,徒劳无功。 晚风渐烈,墨色云团铺满空顶,骤然间,一颗紫色的流星划破天际。
还未等小南王兴奋地呼喊,父亲便慌忙将他从肩上放下,颤抖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庞,欲言又止。很快父亲便恢复了镇定,笑着对他说:“来,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小南王露出一丝不情愿,但又听话地点了点头。
“记住,在没听到我声音之前都不许出来。”
小南王一脸诧异地望着父亲,没有说话。
“答应我!”父亲忽然拔高了声调,吓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父亲急忙缓和了口气,对他柔声地说:“答应我,好吗?我们拉钩”
小南王腼腆一笑,和父亲勾了勾手指,就跑开了。
小南王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跑了很久,都没有听见父亲跟来的脚步声。但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每次父亲和他勾手,他听话做到后,父亲都会给他准备一个礼物。
他壮着胆子,穿过幽深昏黑的暗道,来到了藏书阁。他费尽了全身力气将机关转动,随着一声巨响,两扇石门重重地碰撞在一起。他倚着石门坐了下来,气喘吁吁。
眼前是擎天般高的书架,密密麻麻堆放的书籍像一座座城墙。小南王非常自得,父亲曾对他说过,藏书阁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一道石门便能将这里与世界阻隔。他幻想着父亲求饶他开门的场景,甜甜地笑了。
时间在这空荡的书阁里恣意流淌,幽幽不灭的烛火,催他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散落一头乌黑长发,身着翠花长裙,微风轻抚她的面颊,飘然若仙。听到母亲的呼唤,他急忙像母亲奔去,相隔数丈的绿毯,却怎么都无法跑完,咫尺天涯......
未几,一声凄厉的鸦鸣刺破了他的美梦。一阵凉风袭过,烛火摇曳,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站起身来,想开门出去,伸手去碰那个机关,由于刚睡醒的缘故,绵软的臂膀让他无力推动。他想高声呼喊,又想起了和父亲许下的约定,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沿着石门左右徘徊,顺着门缝像外望去,隐约看见一只乌鸦站地上。奈何门缝太小,外面的事物看不真切。踌躇间,他发现石门上有个小孔,但他跳起来才能够到。
他便去搬了两本厚书垫在脚下,从石孔向外望去。他清楚地看到那乌鸦好似在寻找着什么。顺着乌鸦移动的方向,他惊喜地发现了父亲。他刚要高声叫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他揉了揉双眼,仔细地瞧着。父亲正躺在地上,肥胖的身躯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一只粗大的毛笔像钉子一样刺穿了他的喉咙,墨汁混杂着鲜血从他口中溢出,在冰冷的地板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