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山有木兮(二十一)(三合一)
洪贾人为儿子精心准备的冥婚竟然被岑轻衣破坏,他怀恨在心,从黄州长那里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决心好好给她一个教训。
他姐夫黄州长曾经就是仙门的外门弟子,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下山入朝做官,又娶了他姐姐做继室。他本身做的生意就不黑不白,靠着姐夫这条线机缘巧合之下搭上了海源阁的线。
他油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推上装着重金和四五个小女童骨头的镶金箱子:“小小心意,还请仙长笑纳。”
仙长翘起兰花指打开箱子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你又来了。下次再来,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洪贾人陪着笑脸道:“是,是。”
他还没来得及和黄州长说这件事,原以为定然不会再见到那两人,没想到他在官府里买通的眼线回来告诉他这两人竟然逃出来上了别山,还将胡言乱语的柳老夫人带了回去。
柳家为他们这批香料提供了一部分原料,他不知道柳老夫人是怎么疯的,但怕柳老夫人疯疯癫癫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想要杀人灭口。.五.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罩衣,悄悄地从小道再次找上黄州长:“姐夫,现在那柳老婆子疯疯癫癫的,在那两个小崽子面前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要是坏了我们的事就不好了。姐夫,你还记得那个姓魏的么?他当年不也是朝廷里派来的?不还是被做掉了。我看啊,不如……”
他手做刀状,在自己的脖子上重重划了一道。
黄州长尚且没狠下心来,洪贾人见他还在犹豫,催促道:“姐夫,快做决定吧,迟则生变。”
黄州长想了想,道:“你之前不是说在海源阁有个认识的仙长么,你去问问他,我们见机行事。”
“还有我给乖儿看上的那个小丫头……姐夫你看?”
“等这些事结束了给你。不过你吃了教训,这次要先把那丫头弄哑了打折了,别再因为这种小事坏了咱们的计划。”
洪贾人将此事过了明路,又去“老地方”等到仙长:“仙长,那两个修者……”
仙长垂下长长的睫毛,吹了吹指甲,将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吹了吹,脸上露出毒花一般艳丽又危险的笑容:“不过是两个修者,上次侥幸让他们跑了去,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拿出来一个卷成卷的小黑旗,扔到洪贾人头上:“你那个姐夫不也是修者么?这法器姑且借你们用用。”
洪贾人被小黑旗砸破了头,血顺着额角流下来,他却擦都不敢擦,赔笑道谢。他得到法器后,转手就将它交给黄州长,黄州长盯着法器,终于下定决心,同意了洪贾人的做法。
一起做一场,很多年前已经做过的戏。
洪贾人将脸上的绷带小心地取下来。
岑轻衣当时虽然打得见了血,但实际上并不严重,只是破了点皮,此时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基本上愈合了。
他将刀子放在火上燎了燎,对着镜子缓缓地沿着刚长出来的粉肉划了下去。
血一瞬间涌了出来,从额头上流到嘴里,染红了他的牙齿。
他咧着嘴阴阴地笑着,宛如厉鬼:“嘿嘿嘿,哈哈哈,破坏我儿的冥婚?想让我家断子绝孙?嘿嘿嘿……小崽子,我还怕了你?”
他顶着一头的血,跌跌撞撞地走到衙门口,“咚咚咚咚”地敲响了鸣冤鼓。
鸣冤鼓多年不曾被人敲响过,这一敲就吸引了许多人来围观,洪贾人顶着一头伤凄凄惨惨地跪在公堂上,哭丧着:“大人啊!求大人为我做主啊!”
黄州长慈眉善目地端坐在上,问道:“堂下之人,你又何冤啊?”
洪贾人跪拜,嚎哭道:“请大人明鉴,有人要我洪家断子绝孙啊!”
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瞬间哗然:“什么?洪老爷这么好,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
“这天天施粥的老爷家要是断子绝孙了,这这这,天理何在啊?”
黄州长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问道:“怎么回事?”
洪贾人哭天抢地地回答:“我那可怜的小儿子啊,不过十岁的年纪就没了,算命先生说,我大儿媳妇怀不上孩子,就是因为小儿子夭折,怨气太重。我给我幺儿千挑万选选了个丫头,谁知道……谁知道……”
他话没说完,就抽抽泣泣地哭起来,眼泪混着血被他一把擦去,看起来有点凄凉。
“谁知道什么?”黄州长语调有些急迫,引得百姓也纷纷着急起来。
“谁知道……谁知道竟然被人给破坏了。那人拐走了我买来的“一斛珠”,还扬言总有一天要破了我们这风俗!”
百姓一听到这里,纷纷躁动起来:“这哪成?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是哪个遭瘟的见不得咱们好?”
“这是要咱们断子绝孙啊!没了儿子,谁来继承咱们的香火?!”
洪贾人哀哀道:“可不是么!我说这哪行啊,就和她争辩,谁知道那人争辩不过就直接动手。大人您看看,我头上这伤就是她打出来的!大人,我不要紧,可咱们这风俗说什么都不能被个外乡人给坏了啊!”
他跪着往前爬:“大人啊!大人!我们这老祖宗的规矩可不能破!不然谁来护佑我们啊!”
他这番话说到了围观百姓的心坎上,百姓骚乱起来,黄州长接着问道:“那你可知,是谁做下来这等事?”
洪贾人道:“就是您院中那两人!我清清楚楚地听他们说,他们是野道人,抢了钦天司的牌子来坑蒙拐骗!”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破坏冥婚和打伤他是真,废除冥婚风俗和抢牌子是假。
但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触动了南州所有百姓的利益,那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真相,被触动了利益的群体又怎么会去关心呢?
*
沈千山浑身寒气,他反手施下一道结界,将柳青青、言昕和楚楚罩在其中,接着手腕一抖,踏雪悍然出鞘,冲至半空,剑尖一挑,将被撞得上下抖动的门闩直接斩断。
门“砰”地一声打开,撞门的人一下子失去倚靠,像是被海水冲上来的一堆死鱼,“哗”地一下涌进来,一层叠一层地摔倒在地上。
“哎呦”声四起,这些人蠕动着爬起来,推推攘攘地退到两边,露出了站在中间的黄州长和在他身后一步的洪贾人。
沈千山怒极,此时语气却相当平淡。
他缓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黄州长见沈千山一身寒气地出来,一时之间被他的气势压得不敢说话,衣裳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一想到自己和洪贾人请了靠山,强行又止住了颤抖。
他勉强镇定下来,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那种又焦急又正义的表情。
岑轻衣初来时尚且觉得这个州长相当平易近人,此时知晓他官商勾结、贪污受贿后,只觉得这表情虚假做作得看起来十分令人作呕。
黄州长朗声重复道:“大胆妖道,你们冒充朝廷命官,用妖法致那柳金氏痴傻,还蓄意破坏本地冥婚,故意扰得本地不得安宁,不知你们是何居心!本官作为朝廷命官,决不允许你们戕害百姓。妖道,众乡亲面前,你们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是何居心?”沈千山缓缓重复,他缓步上前,周围的百姓纷纷警惕地举起自己手上的农具。
沈千山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得就像是无事发生,可吐出的话却让黄州长心惊。
他一字一句道:“你和柳青青的夫家,做了什么交易?”
黄州长一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他没想到沈千山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下面还隐藏着一丝微不可觉的慌乱。他快速和洪贾人对视一眼,想到了还在运的那批货。
原本尚且动摇的杀意在他眼中坚定下来,他道:“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千山面若九尺寒冰,沉声道:“撒谎。”
他又上前一步,重复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和柳青青的夫家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你为什么要包庇他们?柳家将宁宁卖给你旁边的那个人,你是否参与其中?”
他的声音平静,听起来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四周的百姓听到他的问话,迟疑的声音窃窃响起:“他在说什么?”
“柳青青?是柳家嫁到京里的那个闺女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大人一向清廉,连我家送给的鸡蛋都不肯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是呀,而且那柳老夫人可真是个大善人,上次我儿子病了,吃不起药,还是他们愿意收了我家那赔钱货闺女还给我们药钱,怎么会是坏人呢?”
“可是……看他们好像很肯定的样子啊?”
“你脑子坏掉了?他们可是要我们断子绝孙的人,不能信啊!”
沈千山前进的脚步不急不缓,却像是直接踩在黄州长的心上。
“本官堂堂正正,是受了朝廷的命令帮助本地所有商户,就为了让乡亲们能吃上饱饭,岂来一两家之说?”
沈千山低声道:“还在撒谎。你敢说冥婚之事,你毫不知情?”
黄州长看着沈千山逼近的高大身影,环视一周,发现有的百姓竟然被他两句话说得动摇起来,厉声喝道:“我南州自古以来以冥婚安抚亡灵,换得千年来祖宗庇佑。妖道,还妄想以妖言惑众,你们弄疯了柳老夫人,还想祸害整个南州么?”
他说着,一面黑色的小旗突然从他的袖中窜出,无风自浮,在半空中变大,猎猎作响,赤红色的丝线盘在上面,形成一个诡异的扭曲龙形,在龙的腹部还镶着一颗浑黄的珠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瘤子。
旗飞出的一瞬间,一声沉沉的龙吟响起,一道黑龙的虚影刹那间出现在空中,鼻息喷出,刹那间形成一团云雾。
黄州长站在云雾之间,面容悲悯:“乡亲们,海源阁的仙长借我南州真龙卫道,今日本官必定死守南州,在所不惜。”
百姓受到真龙现身的鼓舞,又被黄州长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举起手上的武器,像一窝愤怒的马蜂,汹涌而来:“死守南州,冲啊!”
“死守南州!”
“死守南州!”
而盘旋在半空中的那只龙张开血盆大口,身带雷霆,从半空中直窜下来!
沈千山已是怒极,此时看到巨龙压下,竟丝毫不闪避,挺剑迎上,剑身撞上龙头,直接将马车大小的龙头生生别开。
他凌空翻身,一脚踏上龙头,剑气悍然压下,宛若泰山压顶,“轰隆”一声,一招将龙压到地上。
大地猛地一颤,把原本冲上来的百姓震得东倒西歪,他们见状双股战战,立刻如猢狲一般扔了武器慌忙四散,一时之间地上全是他们落下的各种农具。
黑龙从地上翻腾而起,摇头摆尾地将他从自己头上甩下来,接着调转龙头,怒吼一声,再次袭来!
属于龙族的强大气场彻底铺开,将尚未来得及远离的百姓直接压得七窍流血,人仰马翻。
这旗子不知道有什么奇异之处,黄州长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者,但黑旗在他手上居然爆发出极其凶悍的力量,竟能直接与沈千山抗衡。
黄州长对滚落一地的百姓视而不见,字正腔圆地强调:“妖道,还不快束手就擒!”
黑龙身周黑云翻涌,黄州长置身于黑云之中,仁慈正义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一时之间比任何人都像是“妖道”。
黑龙身形猛然拔高数丈,盘旋在天际,就像是一座大山,人族在它身下显得渺小得像一只蝼蚁。
它仰头无声地嘶吼一声,随即张开大口,冲着沈千山的头嘶咬过去!
沈千山眉目间神色丝毫不变,剑尖调转,不偏不倚地迎了上去!
雪亮剑光一瞬间对上黑龙大张的嘴,剑身与牙齿猛烈相撞,发出巨大的声音。
这一冲撞带起一波巨大的气浪,黑龙的龙头被沈千山撞歪数丈,沈千山虽然身形不动,但肩上刚刚止血的伤口骤然蹦出血来。
黑龙一击不成,窜上半空,骤然化成一道巨大的黑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下,沈千山提剑抵挡。
黑龙被挡开立刻换个方向重新袭来,速度极快,攻势如狂风暴雨,呼吸之间二者竟已交手数百招。
然而黑龙攻势迅猛,沈千山本就旧伤未愈,伤口数次崩裂,此时鲜血如同小溪一样汩汩涌出,大量鲜血裹挟着体力和灵力离开他的身体。
他的右手已经开始发麻发冷,他不动声色地将剑换到左右,灵力入剑,剑身忽然发出一阵光亮,一条通体银白的龙从剑中窜出,盘旋在半空中,同黑龙对峙。
两条庞然大物的龙角碰撞到一起,骤然分开,又很快胶着到一起。
*
岑轻衣握紧鞭子,欲去帮沈千山,然而然而还未上前,就有什么东西突然抱住了她的腰。
她低头一看,怀中的人扎着一个小马尾,马尾上还有她亲手打的一个蝴蝶结。
小女孩仰起脸来,居然是宁宁。
沈千山和黑龙交战的气浪一阵接着一阵,成年人退开尚且难以承受,许多百姓都被震晕在远处,宁宁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被一道道气浪冲得嘴角流出一道鲜血。
又是一道气浪冲来,岑轻衣运转灵力,支起一个水蓝的保护罩抵挡,又转身以背为屏障,将宁宁牢牢护在怀中。
她微微弯下腰问:“宁宁,你怎么在这里?是谁带你来的?”
宁宁低着头紧紧攥住她的衣服,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在意,宁宁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此时应该已经吓坏了,她习以为常。
然而她却没能注意到宁宁漆黑的眼珠中没有一丝光,满是悲伤和愧疚。
听到岑轻衣的问话,埋在她怀里的宁宁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滑落出来,转眼间消失在衣衫间。她的手缓缓缩回袖子中,紧紧握住了袖中的东西。
*
长水再怎么像一条龙,本质上也是一只剑灵,靠的是沈千山的灵力,而黑旗却真真实实地附有上古神兽龙族的内丹。
黑龙一口咬住长水的脖子,齿列用力,猛然甩头,一口撕下一片白色的龙鳞。
鲜红的血如雨一般从天空坠下来,长水凝实的身形边缘变得半透明,它疼得忍不住在空中翻滚起来。
黑龙饮下灵血,眼中红光翻涌,不再理会手下败将,嘶吼一声,如箭一般朝着沈千山攻去。
沈千山横剑一格,剑光大闪,然而却如一点萤火,霎时湮没在黑龙身周浓厚的黑云中。
黑龙势如暴雨,沈千山在其下显得十分渺小,数道剑光直接被搅成碎片。
黑龙被他不断流血的肩膀吸引,一口咬住,利齿直接贯穿骨肉!
长水见势强忍剧痛,从空中冲下,利爪扎入黑龙的尾巴,猛然向后拉去!
黑龙吃痛,放开沈千山,扭头咬住长水的龙角。
两只巨兽又厮打起来。
沈千山肩膀失血过多,已经失去了知觉。他面无表情,黑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空中的黑龙,剑尖抵地,眼底闪烁出危险的光。
*
一波气浪过后,岑轻衣将紧紧抱在怀中的宁宁放开,她蹲下身抱起宁宁,想要尽快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然而她只觉得眼角寒光一闪,下意识地伸手一档,一把小巧锐利的匕首带着森森寒意插进她的掌心中,力度虽小,最后还收了力,但匕首削铁如泥,仍然将她的手穿了个对穿!
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疼痛后知后觉地顺着掌心传进她的全身,让她觉得胸口都抽痛起来。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宁宁,根本没想到宁宁居然会这么做。
宁宁木愣愣的脸在她的目光下忽然皱起来,就像一只小丑橘,眼泪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睛里面淌出来:“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嗝……宁宁只是想让娘亲回来……对不起……”
她的手指向瘫软在地上的洪贾人:“他说娘亲在他那里……嗝……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他就要杀了我娘……呜呜呜呜,姐姐,我想见娘,姐姐,我错了,我想见娘……”
岑轻衣的血顺着手掌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一股诡异的甜甜的味道发散在空气中,一层隐隐约约、几不可见的雾气从地下升腾而起。
此时被威压震晕的百姓们也纷纷转醒,一抬头就能看到远处两条庞然大物在空中翻滚厮杀,巨大的身体时不时掀翻一座屋顶。
人族对上古兽族的崇拜在生死存亡之刻全部化为虚无,他们无不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攥紧脖子上的护身符,求神拜佛起来。
岑轻衣虽然手上一抽一抽地疼痛,但她完全顾不上自己。她看见长水的鳞片都被咬掉,沈千山又被那黑龙一口贯穿,焦急得恨不得即刻能上去帮上一些忙。
但她却发现她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让她唾弃自己。
然而宁宁还在她怀中不断哭泣,她看着宁宁惊怕又愧疚的脸,心中气极怒极,对洪贾人的厌恶达到了极点。
这样欺骗利用一个想要娘亲的小孩子,还让她亲手杀人,简直禽兽不如!
她想要将宁宁送到柳青青身边,一来那里有沈千山的结界,能够保证宁宁的安全,二来也能让她们母女再见上一面。
谁知异变突生,她还没来得及将宁宁送过去,浑身戾气的柳青青手中抓着已经被吸成人干的柳老夫人,眨眼间窜到了洪贾人身前。
她周身的黑气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洪贾人死死困在其中,任他们怎么咒骂、挣扎也跑不出去,而别人也根本无法靠近。
只见她笑吟吟地伸出尖利的指甲,像猫逗老鼠一样,从头皮开始,一点一点、不慌不忙地将他的皮肤划开。
洪贾人疼得满地打滚,在地上扭动着想要爬出去,却怎么也逃不出柳青青的掌握。
柳青青“咯咯咯”地笑起来:“求我呀,你求我呀!”
洪贾人以为自己见到了一线生机,浑身鲜血地跪在地上给她磕头,额头瞬间磕出血来,糊住了他们的眼睛。但柳青青没有说停,他们也都不敢停下。
柳青青笑声不停,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她忽然停下笑声,轻轻道:“你说,你们要用冥婚来安抚亡灵?安抚谁呀?啊?”
洪贾人哪里见过这等厉害的邪物,他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死亡如影随形,仿佛一把斩头刀悬在脖子上,他跪在地上的两条腿剧烈地抖动起来,裤子顿时湿了,一股骚味弥漫在空中:“不不不!不安抚!不安抚!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
柳青青问道:“那你说,我这种人,到底该不该结冥婚呀?”
洪贾人哆嗦着说:“不该!不该!”
柳青青有些疑惑道:“可是不结的话,谁来安抚亡灵呢?这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么?怎么呢坏了呢?”
她笑了一下,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既然如此,那用就你来安抚吧!哈哈哈哈哈!”
说罢,她尖利的指爪抓住洪贾人的皮,一点一点地往下剥,露出血红的肉和黄腻的脂肪来。
“啊!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痛!好痛!谁来救救我!”
洪贾人嚎叫着,发出不似人声的叫声。
柳青青癫狂地笑起来:“救命?当初我喊救命的时候怎么没人来救我?你们卖掉我女儿要活埋她的时候怎么没人来救她?那么多姑娘被活生生打死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来救她们!”
“不是我!我没有害死你啊!放过我吧!我知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柳青青的眼神痴狂起来,地上那层隐隐约约的雾气缠绕在她的身上,千百年里被害死的姑娘不散的怨气瞬间将她吞噬,她的眼前被一层血红的雾蒙住,已经分不清手下的究竟是谁,此时她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杀!杀尽世间不平事!
“凭什么要我们去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一个死人?”
“救命啊!”
“凭什么我们在你们眼里就像是货物一样像扔就扔、想卖就卖?”
“啊!好疼啊!”
“凭什么我们女孩就要处处忍让?凭什么你们就合该比我们高贵?凭什么生下女孩就不爱?”
“救命……”
“凭什么?凭什么!”
“啊……”
洪贾人的挣扎声越来越小,顷刻之间,柳青青竟然已经将他的皮扒了下来,胡乱地丢在地上:“畜生,怎么配穿上人皮?”
宁宁害看到这样歇斯底里的柳青青,有些害怕,但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娘亲了,尽管柳青青满脸血腥,她却还是十分欣喜,大声唤道:“娘!娘!宁宁在这里!宁宁在这里!”
柳青青侧了侧脸,她的五感都像是被阻断了一样,她只听到有声音,但是却怎么也听不清内容。她丝毫不在意,她此刻只想杀戮,她要杀光所有人,她要自己创造公平!
岑轻衣右手剧痛,此时却紧紧地盯着静站在远处、浑身充满着危险气息的柳青青,戒备地攥紧长鞭。
然而不等她长鞭出手,柳青青已经瞬间转移到了她们面前,出手如电,捏住了她们的脖子,两人的喉咙咯咯作响,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岑轻衣挣扎着施展灵术、挥动长鞭,但却毫无用处,她感觉到眼前发黑,胸膛要炸开一般,马上就要被柳青青掐死。
“娘……娘……”
宁宁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岑轻衣绝望之中爆发出一阵怒喝:“柳青青!你难道要把自己的女儿也杀死么!”
随着这一声怒喝,宁宁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叫了一声:“娘!”
不知道柳青青是听到了岑轻衣的质问还是听到了宁宁那声几不可闻的“娘”,她突然松开了手,脸上显露出几分迷茫。
那雾气在她的身周滚动,她眨了眨眼睛,强行显露出几丝清明。她看到跌坐在地上不断咳呛的宁宁和岑轻衣,看见自己暴长的指甲和满手的鲜血,惊恐地捂住头:“不……不……你们快走!快走!”
雾气又滚动起来,她眼中的清明和暴虐急速交替起来,让她整个人都十分混乱:“不……你们不能走!……快走!……我要杀光你们,我要重新创造一个公平的世界!……”
雾气越来越浓,像是沼泽一样不断翻滚,宁宁看不到,柳青青好像也看不到。
但岑轻衣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张脸。
一张张年轻、悲伤却扭曲的脸。
她们的泪不断地从眼睛里面涌出来,却一点都哭不花精致的妆容,她们的在无声地哭泣着,在无声地愤怒着,在无声地嘶吼着。
她们并不完整,却将无尽的怨气和恨意灌注进柳青青的身体,驱使着柳青青去杀人,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这是人死后执念太深、却又没有遇到成执的机缘,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消散于天地而留下的浊气,是带着无数怨念的浊气。
柳青青越来越混乱,她不断疯狂地摇头,却始终压抑不住自己嗜杀的欲望,她趁着最后一丝清明,眼中流下一道血泪:“……宁宁,仙长,你们睡吧……你们睡吧……求求你们,不要看……”
一股不可抵抗的睡意袭上岑轻衣和宁宁的大脑,宁宁已经转眼就睡了过去,而岑轻衣强撑着眼睛,看到柳青青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百姓,浑身的戾气越来越重。
不行……
不能睡……
必须要阻止她……
不说那些百姓罪不至死,况且柳青青根本不愿意再造杀孽,而且若是放任柳青青这么杀下去,岑轻衣隐隐有一种感觉,天道绝对不会放过柳青青。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舌尖上那一点点疼迟迟地爬上她顿麻的脑袋,她一狠心,将一直不敢取下的匕首从掌中直接拔出。
血如同花一样,“噗”地一下喷洒在半空中。
剧烈的疼痛刹那间传上她的大脑,像一根针一样将她刺激清醒,她勉力起来,快步追上柳青青,喝道:“她根本就不想再杀人,你们为何勉强!”
这话不是对着柳青青说的,而是对着她周身的怨气。
她不知道这些怨气能不能听懂,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她在心中焦急地想:“求求你们,如果还能思考的话,请放过这个女孩子吧,她已经太苦了,放过她吧。”
然而事不遂人愿,柳青青依然没有意识,只是抬手遥遥地将她挥出的长鞭轻松接住,手下一震,她的长鞭被震得脱手而出,虎口也多出来一条长长的裂痕。
柳青青身上的邪气已经化为肉眼可见的焰火,在她的身上燃烧,越来越高,火舌已经快要撩上天际。
天空阴沉瞬间,黑云低低地压了下来,隐隐响起阵阵雷声。
岑轻衣的眉头死死皱起,双拳握紧。事态危机,她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血成股成股地流下来。
她的大脑快速运转,试图找到解决此等困境的方法。
雾气依然在柳青青身边翻滚,岑轻衣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忽然,她注意到什么,眼睛睁圆了起来。
她发现,这些雾气聚集的方向似乎不再集中于柳青青,有一些竟然也向她的方向汇集,只是被更多的雾气粘着,没有办法过来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当时在打败狐妖楚楚时用到的鲜血,又想到了那男扮女装的怪人曾经说她是纯阴之体。
如果说她的血可以断开狐妖同村民们的联系,而这些雾气对她的血明显有反应,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它同样对这些怨气有影响呢?
她朗声道:“请让我来帮助你们!”
她伸出血流如注的双手,摊开向上,道:“请让我来帮助你们,我钦天司行公平正道,守三界秩序,请让我来帮助你们伸冤!”
她就像是一颗表面上长满漂亮花朵的石头,看上去柔柔弱弱、可可爱爱,一身韧劲不显山不露水地隐藏在活泼之下,只有当风雨催折过花朵时,才会露出那刀剑难催的坚硬来。
血快速地从她手掌中流下来,然而并未待它们滴到地上,围绕在柳青青身边的雾气就铺天盖地地形成一条长河,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将血牢牢缠住,顺着血线,化为一条暗红色的长鞭。
这条长鞭和她那条师父父给的千年赤练蛇蛇皮所制的长鞭虽然都是暗红,可她的那条就像是火焰初初显现的颜色,蓄势待发。
而她手上的这条,红得却像是粘稠的血液在千年的时间里一次次凝固、一次次又迎来新的更多的,不断干涸不断湿润,是带着无数绝望的颜色。
雾气辅一从柳青青身上散去,她就像是失去了控线的傀儡一样,瞬间获得了自由。
她的眼神清明起来,遥遥地向岑轻衣五体投地地拜了三拜,转身跑去宁宁身边,紧紧地将宁宁抱在怀里。
她抱着怀中她的小姑娘,温暖的体温让她的眼泪要流了下来,但她并不敢哭,她怕血泪弄脏了她的小姑娘。
岑轻衣遥遥地看上一眼,心里骤然酸胀起来。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满是战意。
这千百年怨气凝成的长鞭在岑轻衣手上微微发烫,那热度从她鲜血淋漓的手掌直接传到心头,随着心头涌出的那一簇热血,瞬间点燃了全身。
她一向得过且过,从未有过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和这世间不平之事做个斗争。
长水在半空中同那黑龙缠斗,已经快要力竭,沈千山身受重伤,却依然一边抵挡住黑龙时不时的袭击,一边同那怪人战斗。
她抬头凝视着黑龙,第一次对着这样力量数万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不偏不倚地迎面而上。
长鞭激动得微微颤抖,凌空发出“啪”的一声,不似一般鞭子那样响得清脆,那是一种的低沉到有些尖锐的声音,就像是数千年里被压抑的生灵,拼尽最后全力发出的一声悲鸣。
岑轻衣轻声道:“我们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好像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战无不胜。
她的身体随着心意动起来,长鞭如电,从半空中一窜而上,噬咬住黑龙的龙角。
岑轻衣用力一拉,巨大的龙头直接被她拉到了一边。
不是错觉,她真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借到了属于整个南州冤死的女子的力量。
她的血顺着手掌流入长鞭,长鞭越发凝实,四周竟隐隐显现出一股暗红色的光晕。
而空气中,属于人血特殊的铁锈味混合着一丝甜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黑龙浑浊的黄瞳转了转,竖成一线的瞳孔紧紧地锁定着岑轻衣,一时之间已经将目标从沈千山换到了她的身上。
沈千山眼含惊异地望向半空中持鞭而立的女孩,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岑轻衣对上他黝黑的眼瞳,微微一笑。
沈千山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
他凝心沉气,眉心低压,左手剑刺向黑龙颈下逆鳞之处,喝道:“小心!”
岑轻衣心有灵犀,紧紧拽住黑龙,不让它逃脱。
长水利爪插|进它的尾巴,尖锐的指甲死死地扣住它的血肉。
黑龙似有所感,在他们行动之前已经扭头躲避,沈千山这一剑没能直接剜下逆鳞,只削下了它逆鳞周围的几片鳞片。
但这已经足够了!
黑龙终于被他们激怒,它仰头嘶吼一声,整条龙翻滚起来,摇头摆尾地撕咬起来,行动之间已经毫无章法。
而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一刻!
黑龙巨大的身体毫不收敛地在空中摆动,将四周的建筑都夷为平地,粗壮的房梁在它尾下就像是一根细针,被它随意地抛上半空,又如密雨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震起一片尘土。
沈千山在这乱石纷飞中毫不慌乱,他尽管因为失血过多,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但他仍然极其冷静:“长水,你和岑师妹负责将它控制住,剩下的交给我。”
沈千山长剑直取黑龙眼睛,黑龙痛得疯狂扭动,狠狠地盯着沈千山,将所有注意力又放回了他的身上。
岑轻衣的长鞭还缠在龙角上,她被黑龙甩至半空,在空中灵巧地一折腰身,窜到了黑龙的身下。
长水游到她的脚下,她足下借力,又跃至半空,长鞭一抖,鞭子暴长数丈,牢牢地绕在黑龙的身体和前爪上。
长鞭就如同真正的鲜血一样,一旦粘腻上任何食物,就紧紧地噬咬在上面,一点都不松开。
她与长水将长鞭缠在黑龙身上,合力一拉,黑龙的身体顿时被束缚成一个几字型,沉沉地从空中坠下,“碰”地一声落在地上。
沈千山从天而降,踏雪剑长吟,剑光越来愈烈,带着不可抵挡的破竹之势,从黑龙背上穿过,一剑穿心,将它的逆鳞钉死在地上。
黑龙剧烈地挣扎起来,渐渐不动了,“碰”地一下化为一阵黑色光点,瞬间消失在空中。
与此同时,黑色小旗发出裂帛之声,龙珠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
岑轻衣畅快地抹掉头上的汗水,冲站在远处脸色苍白的沈千山笑了一笑。
沈千山定定地看着她,黑眸中似乎蒙上一层红光,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丝未消的战意。
如同利刃出鞘,竟让人感觉到一丝危险。
黄州长此时终于撑不下去他那故作正义的面容,如此凶悍的黑龙竟然也被沈千山和岑轻衣打下,他脸色惨白,惊慌地脱口而出:“你们竟然!……你们不是修者么?”
沈千山冷冷道:“谁告诉你我是修者?”
虽然对于有灵力的人,一般人常常都尊称为“仙长”,但这就跟读书人之间喜欢叫“足下”“贤兄”一样,给足人面子罢了。
事实上,修仙界常常将有灵力者分为修者和仙者。
修者便是灵力普通的人,这一类人有一点资历但几乎没有摸到仙缘的可能。运气好的能进入某个大修仙门派当个外门弟子,运气不好的就只能钻进个犄角旮旯里进个野鸡门派混饭吃。
而仙者则是真正有仙缘的人,这样的人资质极佳、悟性上乘,往往是各大门派的内门弟子甚至是核心弟子,是一门之中最有仙缘之人。最近几十年各大宗门几乎都以宠爱弟子为荣,被宗门看重的弟子来来往往俱是前呼后拥。
钦天司以往有任务,大多时候是通知辖下各大门派,由门派自行领取任务,派门内弟子去执行。
对各大宗门来说,钦天司的任务一向可遇不可求,一来可以锻炼门内弟子,二来也能乘机让门内弟子和钦天司这一修仙界最为强大机构打好关系,说不定能得到钦天司的青眼相待,获得进入钦天司的机会。
此事当然只有宗门高层和少部分内门弟子知道,门外人只能看到来来往往执行任务的弟子都一呼百诺,便误以为越是地位高、资质越好的人随从越多。
因此,当岑轻衣和沈千山只身到达南州时,楚楚、言昕和黄州长才会以为他们两个不过是普通的修者,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但沈千山和岑轻衣兔起鹘落间便将强悍的黑龙彻底消灭,足以让黄州长看清他们哪里是什么修者,分明是一位相当强悍的仙者。
沈千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隐隐闪烁红光,冰冷的剑尖抵在他的喉咙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