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胭脂阁
01
这地儿不对劲。
夜风凉凉吹散了酒气,当程少尹第八次走过同一个拐角,饶是他带着几分醉意也都清醒了。真是邪了门儿,这地方不对劲。
狠狠打了个寒颤,程少尹靠在墙上,原先打过发蜡的头发也被汗浸湿,额前的碎发垂了下来,晃在眼睛边上,扎得人心烦。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左侧,那儿有一个指甲盖儿大小、黑红色的胎记。
程少尹咬咬牙,正准备再走一遍,不料刚抬脚就听见一个声音——
“先生迷路了?”
身后的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穿一身水红色高领旗袍,唇似朱砂,双瞳剪水,分明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眼尾却微微勾起,是明艳又惹眼的长相。
在程少尹回头的同时,四周蔓起薄雾,他只来得及看清她一眼。
但惊艳这种东西,一眼便足够了。
月光成束,照进雾气里,少女便自光雾中向他走来。
“若是先生迷路了,不如来阁中坐坐?”
少女讲话既软又轻,带点儿上海口音,先前被凉风吹去的酒意,此时随着热气上头又涌回来,仿佛被蛊惑一般,程少尹只顾着看眼前人,失去意识似的怔怔点了头。
等他再提步,已经是走进了一旁的楼道里。
楼前有一个中年人,他面色惨白,脸上有两坨不正常的红晕,远远看着,像是纸扎铺里待烧的假人。他左手执书卷,右手拎着一支毛笔,在听见脚步声时僵硬地抬头。
“来了?”声音如同枯枝划过石子地。
少女一顿,也不知是在犹豫什么,她停了停。
中年人低头点蜡,递给她一盏烛灯。烛灯光线微弱,内焰昏昏,外层泛着幽幽绿光。少女手伸了一半,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去接。
程少尹眼神木然,却下意识似的望她一眼,似乎是在问她“怎么了”。
少女见状,仿佛终于决定了什么,她眸光一沉,接过烛灯。接着,高跟鞋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声音,她带着程少尹走进砖瓦楼里。
木质的楼梯老旧,远处一只黑猫跃过,踩出“嘎吱”一声。
楼外寒风凛凛,在少女关门时钻了一缕进来。
程少尹被风激出一个寒颤,意识也霎时清醒。
不对,这边上哪儿来的楼道?他在这儿来来回回走了八遍,巷里分明只有青砖瓦片和苔藓满地,找破天也就墙角边上一个狗洞,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供的出入的口子。
停住脚步,回过神来的程少尹浑身发冷。
“先生怎么了?”
几乎是程少尹刚一停步,走在前边的人便察觉过来。
“你别动!”
这会儿,就算这人再美也不管用了。
程少尹强作镇定:“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这是哪儿,总之,我……”
他心慌得很,嘴皮子也跟着不利索,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末了一咬牙,索性也不再说了,程少尹转身就走。
可身后早没了出路。
程少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没门儿”。
“这,这……”他指向身后几堵白墙,“出口呢?”
屋内光色昏黄,唯一可做照明的不过是少女手中一盏烛灯。像是旧时候的小农村里用的那般,没什么照明效果,明明灭灭,不过聊胜于无。
女子被他逗得发笑,将烛灯置于桌上,她的眼尾朝下弯了弯,葱根似的手指捻起一方罗帕掩在唇边。
程少尹心里发堵,强将恐惧转成怒火:“你笑什么!”
“先生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少女的声音依旧轻软,没脾气一样,看出了他的紧张,也不再靠近,只是自顾沏着茶。
另一边的程少尹看一眼手表:“十二点。”
“十二点……”她喃喃,很遗憾似的。
“那您暂时走不出去了。”
女子沏好一壶茶,腰肢轻摆,她细白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圆骨头,那骨头随着扣茶叶罐的动作一动一动。
“馆子有规矩,十二点闭门。”
程少尹深深呼吸:“那几点开门?”
女子笑笑:“十二点开门。”
这不是逗他吗?
“你们馆子有毛病?”
她但笑不语,行动间点好几支蜡烛:“这儿设备老旧,都是许久之前留下的,很多东西都用不了了,您多担待。”
少女来来回回点了许多烛灯,周围终于被彻底照亮,当未知变成可见,恐惧也便彻底消减下去。除了破败些和没出处,这也不过就是间旧屋子。
“我不管你们这儿什么规矩,总之我现在就要走!”程少尹环住手臂,“你,给我开门。”
程家少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自幼被人捧着,眼睛长得比天还高。若不是今个儿成人礼,和朋友喝完酒心血来潮想在外边逛会儿,也不会醉眼里走进一条死胡同,到这个鬼地方受这惊吓和气。
想着自己先前的窝囊样子,程少尹脾气上了头,人鬼都不管,自顾就指使起来。
“你还不去给我开门?”
不论他怎么大声、生多大气,少女依然温柔,间或用她那似带怀念的眼神望他。
“你在看什么呢?”程少尹被她看得发毛。
女子不答,只轻轻叹:“您瞧,现在是几点?”
程少尹低头抬腕,望向腕间。
他闹腾了这么久,可表盘上规规整整,依然是十二点。
即便再有气势,程少尹也不过就一个将将成年、被家里惯坏了脾气的小少爷,高考都还没经历,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几乎是瞬时间,程少尹颓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女子正欲给他递茶,忽然想见什么,又收回茶盏,自己喝了起来。
“不做什么,不过是看先生迷了路,唤你进来坐会儿。”她意有所指,“这个钟儿迷路在此,可是很危险的。”
“再危险能有这儿危险?这个鬼地方,有进处没出处的……”
少女放下茶杯,说话时,两颊的梨涡一深一浅:“你自进了这条巷子,便很难出去了,除非过了时辰。说来时间易逝,这点儿也不难过,你且耐心等等。再说,我这儿于你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低头,错开了些目光,“我,我总不会害你。”
她这语气很奇怪。
不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倒像是与老情人的叙旧。
气氛诡异得很,程少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人鬼情未了》。
他被自己的联想激出个寒颤。
“你这话里的意思我不明白。”他梗着脖子回应,但很快又接一句,“我也不想明白,你不用和我解释。”
有些未知变成了眼见会降低人心里的恐惧,而另一些,即便明白了也不愿被人挑明,宁愿它永远是一份未知。人类就是这样,既矛盾,又喜欢自欺欺人。
少女也只附和着笑笑:“好。”
大概是她实在貌美,态度又始终如一,程少尹见人着实不怎么可怕,胆子也大了几分。他往屋子里打量,却没看见一件现代家具,除了蜡烛就是煤油灯,连桌边的梳妆台都是年代剧里的老款式。
程少尹刚准备收回目光,不防余光一瞥,他看见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衣服。
脏得很,又旧,却被人妥协叠好,放在了床上,像是极为珍惜。
“什么东西?破破烂烂的,为什么放那儿?”程少尹指向床榻。
少女侧身,颇为怀念:“那个啊,那是一个人留下的。”
“一个人?”程少尹不解,“什么人?”
她眉眼含笑,仿佛回忆起什么甜蜜的事情:“一个说书的。”
程少尹皱眉,隐约从女子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恰巧这时他目光一转,在那衣服边上又看见一个小木匣子。木匣没关,直露出里边的玉镯。
程少尹家世好,这些玩意见得多,自己也识货。玉镯质地清透,一看就是好东西。
“那这个呢?”
“一个人留下的。”
少女重复着之前的答案,程少尹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一句也不多说,一句也不拒绝。
“谁啊?”
“一个说书的。”
程少尹忽然有了兴趣:“同一个?”
少女颔首:“同一个。”
瞧出了他的即便再有气势,程少尹也不过就一个将将成年、被家里惯坏了脾气的小少爷,高考都还没经历,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几乎是瞬时间,程少尹颓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女子正欲给他递茶,忽然想见什么,又收回茶盏,自己喝了起来。
“不做什么,不过是看先生迷了路,唤你进来坐会儿。”她意有所指,“这个钟儿迷路在此,可是很危险的。”
“再危险能有这儿危险?这个鬼地方,有进处没出处的……”
少女放下茶杯,说话时,两颊的梨涡一深一浅:“你自进了这条巷子,便很难出去了,除非过了时辰。说来时间易逝,这点儿也不难过,你且耐心等等。再说,我这儿于你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低头,错开了些目光,“我,我总不会害你。”
她这语气很奇怪。
不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倒像是与老情人的叙旧。
气氛诡异得很,程少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人鬼情未了》。
他被自己的联想激出个寒颤。
“你这话里的意思我不明白。”他梗着脖子回应,但很快又接一句,“我也不想明白,你不用和我解释。”
有些未知变成了眼见会降低人心里的恐惧,而另一些,即便明白了也不愿被人挑明,宁愿它永远是一份未知。人类就是这样,既矛盾,又喜欢自欺欺人。
少女也只附和着笑笑:“好。”
大概是她实在貌美,态度又始终如一,程少尹见人着实不怎么可怕,胆子也大了几分。他往屋子里打量,却没看见一件现代家具,除了蜡烛就是煤油灯,连桌边的梳妆台都是年代剧里的老款式。
程少尹刚准备收回目光,不防余光一瞥,他看见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衣服。
脏得很,又旧,却被人妥协叠好,放在了床上,像是极为珍惜。
“什么东西?破破烂烂的,为什么放那儿?”程少尹指向床榻。
少女侧身,颇为怀念:“那个啊,那是一个人留下的。”
“一个人?”程少尹不解,“什么人?”
她眉眼含笑,仿佛回忆起什么甜蜜的事情:“一个说书的。”
程少尹皱眉,隐约从女子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恰巧这时他目光一转,在那衣服边上又看见一个小木匣子。木匣没关,直露出里边的玉镯。
程少尹家世好,这些玩意见得多,自己也识货。玉镯质地清透,一看就是好东西。
“那这个呢?”
“一个人留下的。”
少女重复着之前的答案,程少尹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一句也不多说,一句也不拒绝。
“谁啊?”
“一个说书的。”
程少尹忽然有了兴趣:“同一个?”
少女颔首:“同一个。”
瞧出了他的好奇,她笑着摇摇头:“左右还有些功夫,我给先生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老旧,我的记性也不好,可能不大流畅,您全当打发时间,听听罢了。”
程少尹生起了几分好奇。
他挑挑眉:“你说。”
03
少女讲的故事和她的外表一点儿不像。
她生得甜美,讲话却沉,沉得像是程少尹老家里的旧箱子。年年岁岁,什么都在变,只有那个旧箱子始终在角落里积灰,偶一掸去,便呛得人满身满脸,全是灰尘。
故事起于黄包车上的一场相遇。
那是一个刚刚入夜的雨后,路上随着脚步,跳起的都是泥巴。故事的主角是歌舞厅里有名的交际花,她年纪不大,入行也不久,还没学会收敛性情、还有着几分在这一行里少见的真心。弯腰下车的时候,她化着精致的妆,包也是时兴的款式,正要去陪一位客人。
“诶,让让,让让!”
男人毫不绅士,没长眼似的就这么撞了过来。
“嘶……”
少女倒吸了口冷气,她被撞疼了手肘,正要骂人,不成想刚开口讲到“你这人”,手心里就被塞进一张纸条。她一愣,对上一双眼。
那眼睛弯弯的,眸子也清澈,尾端往下,讨喜得很。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赶趟儿!多担待。”
男人嬉皮笑脸,露出一张被市井痞气耽搁了的好皮囊。
“师傅,新租界三九号铺子边上停!”他上了车,连忙招呼着人就走了。
剩下少女莫名其妙,正想看看手里的纸条,谁知道舞厅里忽然追出来几个人,个个儿凶神恶煞,手里抄着家伙,像是要找谁麻烦。
见状,少女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纸条。
追出来的人不晓得刚才发现的事,自然不会为难不相干的人,她也便顺势装作若无其事,越过那些人进了后台。
等到了后台,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了,那张纸条也因此变软变皱。
展开,是略显撩草的字迹:七号包厢,杀人越货,勿入。
少女心里一惊,七号包厢正是她要去陪的客人所在。
她正呆怔着,管事的人走了进来,看她发呆便来询问。少女此时很乱,一边犹豫,一边害怕,这事儿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男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人,而她毕竟靠这个吃饭,万一因此得罪了老板可怎么办?
“你没事儿吧?”
好在管事的心思细,见她脸色煞白,担心有什么意外:“怎么板着个死人脸?你要死啦?”
“我……”
“行了行了,晦气。”管事的摆摆手,“正巧金老板门口守着人,看着像是有要紧事,若是那边没来催,你就别去了……”
“我,我不舒服。”
少女依然不清楚该不该信那个男人,可她的直觉已经先她一步做了判断。
“抱歉,我……”
“走吧走吧。”管事的满脸厌恶,不再看她。
交际花嘛,陪一桌人,赚一桌钱,她不去,有的是人想去。
少女松口气,道了谢,回家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关于如何验证这纸条是真是假的问题,却没想到,这真假根本不需由她来证。事实上,次日清晨消息便传开了。
说那歌舞厅昨夜出了事故,现在外边还围了警戒线,不许人进去。
街边上吃着豆浆的少女半是庆幸,半是后怕。完了,眼前浮现出一张脸。那张脸分明生得好看,神态却不招人待见,是最小市民的模样。
可那双眼真是生得好。
想着想着,少女的脸上浮出一点儿笑意。
这件事情说重确然重,当得上救命之恩。
只可惜不知道他叫什么,若再有机会,她当要谢他。可她该如何谢他呢?
正纠结着,少女走进一家铺子。这是一家西装店,里边都是上好的料子,没一件便宜货,她随意转了几圈儿,陡然间看见一条领带。
少女说到这儿,忽然停了。
程少尹正听得入神:“看见了一条领带,所以呢?”
“没什么所以,她没带钱,没买下来,再去的时候,那条领带已经卖掉了。”
“没有一样的?”
少女摇摇头:“没有,那家店做的便是稀罕物,每样东西都只有一件。”
程少尹了然地点点头:“饥饿营销。”
没听懂似的,少女疑惑地眨一眨眼,却也不问,只是笑笑。
她另起了话头:“不过,后来她磨了店家许久,磨得那店家都不耐烦了,终于给她找到一条一样的。”
“不过一条领带,做什么这么执着。”
少女深深望他,末了,自嘲似的笑笑:“先生说得没错,不过……不过是一条领带。”
程少尹正听着,不防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搭在他脖子上,水蛇一样,又凉又滑。这玩意掉下来得突然,突然得让他先前消下去的惊惧瞬间又蹿回来。
他一把将东西拍下去:“这什么!”
只见地上是一长形布条,已经有些朽了,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少女讲话时的温情在脸上一滞:“你怕它?”
程少尹抚着心口:“废话,这什么鬼东西!”
桌上的烛灯跳了几跳。
闻言,她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缓和下来。
握着那布条,她低头轻笑,眸光微沉:“也是。”
少女半垂着眼,情态失神而落魄。
“喂。”程少尹意识到什么,“这该不会就是那条领带吧?”
少女犹豫了会儿,点点头。
“你没再遇见他了?”
不然怎么没送出去?
少女又摇头:“遇见了。”她补一句,“可那是在几年之后。还能再认出他,还没忘记这人,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04
少女想得好,事情却不巧。
但说来也是,偌大一个上海城,外来的、本地的,一日里要同百千人擦肩,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哪儿那么好找?哪儿那么好遇到?
自歌舞厅出了命案,那块儿便停业了,少女另寻了地方做事,她没有别的本事,只会也只晓得做歌女。可大概是有所经历,这一回,她寻的是个小场子,一天只唱几首歌,也不贪心,挣口饭吃便好。
脱离了酒色财气的大夜场,她的日子也变得清闲了些,只街坊邻居依然拿不屑的眼神看她,好可惜,她原以为会有一点儿改变的。不过也是,交际花和歌女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下九流,都不是好货色。
天清气朗时,她也会出门游玩。正是这日游至郊外,茶馆里,她看见了一个说书的。
那人神采飞扬,一块醒木掂在手里,敲下时眉毛也跳几下,他讲得有意思,座下听的人也多,个个都随着他的讲述抓心挠肺。少女也找了个位置坐下,她歪歪头,发现那人嘴上起了皮,怕是口干得厉害。
说书的没一会儿就瞧见她,他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别过脸去继续讲起书来。
她来的时间晚,那人的故事不一会儿就说完,座下也都散了。少女的目光总放在说书的身上,像是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消失似的。
可那人说完之后喝口茶便向她走了过来。
“小姐坐在这儿呆怔许久,是我讲得不好,听不下去?”
那人仍是记忆里的模样,语速不慢,一双笑眼,满身市井气。
不过一面之缘,他怕是早忘了她。
少女摇摇头:“你讲得很好,是我心里有事,没能将故事听进去。”
“小姐心里有事?”那人自来熟地在一边坐下来,他熟练地招呼店家送了壶茶,“不好的事情积久了容易郁结于心,若是小姐不介意,或许可以同我说说。”他麻利地倒了两杯,硬生生将白茶倒出了白酒的感觉,“我没名没姓,也没出处,认识的都叫我秋子。”
这个介绍实在潦草,可对方都开了口,少女也便接道:“我也非大家出身,当不上什么小姐,你唤我胭脂便好。”
“行!”秋子爽朗一笑。
“至于你先前说的,我心中所想并非烦心事情,不存在什么郁不郁结。”她欲言又止,“只是我一位朋友,她最近见到一个故人,那人不认识她了。”
“朋友?”
秋子喝一口茶,露出个了然的笑。
他也不戳破,只是若有所思道:“什么认不认识的,若说来处,谁也不认识谁,若讲归途,谁也再认不得谁。”他推过去一杯茶,“就像你,你一定也记不得从前见过我。”
胭脂心里一跳。
秋子凑近冲她眨眨眼,半真半假作回忆状,他拍拍自己的左腿:“我这条腿被人打废过,好久才养好,那段时间我没东西可吃,只能要饭。快饿死的时候,我记得有一个少女给过我半拉馒头。是你吧?”
胭脂顺着他的手势望向他的腿,但她怎么都回忆不起这么一桩。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唉,一面的缘分,也说不准。”秋子大笑道,“说到这儿,你那朋友,会不会也是认错了故人?”
胭脂下意识反驳:“我朋友的故人对她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秋子笑得更欢了:“这不是巧了吗?若不是那馒头,我也饿死了,算下来送馒头的人对我也有救命之恩不是?”
少女都是很容易生气的,尤其是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边。
她觉得自己被人忽略也被人小瞧了。
在秋子说完那番话后,胭脂像是被冒犯到,又羞又恼,拎起东西就走,头也不带回的。直至到家,看见阁中安置着的领带盒子,这才平复一些。
但还是在意。
她泄愤似的在盒子上打一下,转身便去睡了。
不想隔日楼下,她又见到他。
05
缘分这东西真是很奇妙的。
原先日日想见的人见不着,一朝失望之后,这见面倒是变得容易了。
买完面条,胭脂转身就看见隔壁桌对她笑着打招呼的秋子,她心里一堵,掉头就走。
还是秋子追上来:“诶,胭脂!”
“怎么看见我就走,你走什么呀?”
胭脂皱了皱眉,这人好无赖,还讨人厌,先前的惦念,看来是记忆的失误,加上没见着人,判断便依着那份失误而有所偏颇。他才没那么好。
秋子善于察言观色,他见眼前人模样,只得退后两步举起手做投降状:“行行行,正巧我也吃完了,我走,我走。”
说着,他转身,然而刚走几步又转回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胭脂觉得奇怪,正想问又怎么了,便看见他抿了嘴唇,多不好意思似的塞给她一个镯子:“兴许是我认错了,兴许……是你忘记了,但谢谢你啊。”
谢她?
胭脂握着镯子,满脸的疑惑。
秋子却不给她解答,只是自顾讲道:“馒头或许不是真的,可救命之恩么……”
说着,他一顿,眼睛亮晶晶的:“你是个好姑娘,你该有福报。”
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而且为什么他说完就跑,一个字的后续都不留的?
“诶,这东西我不能要!”
胭脂喊着,但那人早跑得没影了。
她气得不行,什么人啊,总是这样,说什么做什么从不考虑旁人心情!
恰好这时老板端了面条过来:“给您放哪儿?”
面条是要钱的,她当然不能舍了吃食追上去。
“就放这儿便好。”
她随手指着,老板转头:“好嘞,边上给您收收!”
这才发现,她指的是秋子方才坐过的地方。
胭脂在地上跺了一脚,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可她有什么办法?只能下回见到再问。
“听了这么久,我吧。”程少尹挠挠头,“我本想憋住的,可实在忍不住了,你说那胭脂对秋子这么上心,为的什么,就为了那一张纸条儿?”
少女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思索许久,终于点头:“就为了那一张纸条。”
程少尹不明白。
而少女摇摇头:“我晓得你疑惑,我自己都疑惑,说是救命之恩,重而又重,但真的只是如此吗?”她说着,笑了出来,“直到刚刚我才想清楚,是胭脂太可怜了。”
“可怜?”
少女似是失神,她望一眼烛灯。
程少尹不明所以,也跟着她望。
桌上烛灯飘忽,燃了一半有余,只剩下短短一小截。就像是她讲的这个故事。不过刚刚点燃,便要到了结尾,分明是两个人的一生,却短得不可思议。
“灯要烧完了。”她忽然冒出一句话。
程少尹随口附和:“这灯烛燃得挺快。”
“是啊,真快……”
少女垂眸,几分挣扎,不晓得是为什么。
“你……”程少尹隐约觉得这灯烛不对,可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一盏灯烛无甚可问,“你还没说,胭脂为什么可怜?”
少女抿了抿唇,她轻一摇头,笑得有些勉强。
“从没有人在乎过她,街坊邻里,他们明着暗着,都瞧不起她。你知道吗?他给她递的那张纸条,救的不止是她的命。”
她的笑像是三九天里叶面上的薄冰,轻轻一掸便要碎了。
程少尹似懂非懂,捉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他自幼无拘无束,潇洒得很,被所有人喜欢宠爱,自然体会不到她的心情。
“后来呢?”程少尹见她说着说着发起了呆,便追问了声,“后来怎么了?”
“后来?”
少女从呆怔中清醒过来:“若早知后来,莫说是那碗面条,便是身上所有银钱摆在那儿,胭脂也该要追上去。”
程少尹以为她的故事不过说了个开始,却没料到,这个开始便是结尾。
胭脂和秋子的交道,说来也就到这儿了。
再过几日,街上就乱了起来。
说是忽然乱的,真要算算,那个年代有过几日的安稳呢?
但这次不一样,这个乱是大乱,人心惶惶的大乱,再没有哪一户能睡上安稳觉,再没哪一家能有得安生。被卷进时代的洪流里推着走,跟大家一样,胭脂也很害怕。
谁不想活啊?
这天,胭脂在市场里买茶叶,她不过往那儿一走,卖报纸的小童便扯着一份追上她:“小姐买报纸吗?都是早上出的,是新鲜事儿!”
“不了。”
她不识字,晓得事情多是通过邻里口传。
“小姐你瞧,真是新鲜事儿!”报童拿着报纸扬手。
“我……”
胭脂刚要再拒绝,就看见报上印着的照片。
那照片不甚清楚,可照片上的人她是认识的。是秋子。
“这是谁?”她指着秋子问。
报童努努嘴:“你给我买一份报纸,我就同你说。”
胭脂当下便掏了钱。
报童收得乐呵,讲得也痛快:“这个呀,这是新党派的,最近不是乱吗?也就是这件事儿!这伙人昨天刚抓起来,好像这几天就要□□处死呢!”
胭脂大惊:“什么?”
报童觉得奇怪:“小姐您……”他一诧,声音也小了,“您认识?”
“我,这……这不是个说书的吗?我瞧见过,还听过他讲书。”胭脂强笑,“讲得精彩,故事也新,怪不错的。”
“这样啊。”报童松了口气,“他们这类人,谁知道分布在哪些地方、装成了什么?”
“也是……”
见胭脂不再说话,报童也蹦到另一边去,准备找新的生意。
那一晚,她做了个梦。
梦境混乱,一会儿是秋子眼眸澄澈对她说着奇怪的话,一会儿回到几年前,黄包车下,他塞给她字条。时间和空间不停变化,胭脂也随着乱序的画面沉沉浮浮。
最后,她停在了一个夜里。
当时她刚刚唱完歌,路上回家,遇见一个要死的人。男人头发散乱,满身都是血污,脸上衣上,没一处能看的。
星月不明,街上没有路灯,他拖着条废腿躲在墙角堆砌着的破箩筐后边。
他躲得好,可大概是角度问题,胭脂一眼就看见了他。男人脸上尽是痛苦和隐忍,五官看不清楚,一双眼睛却亮,胜过了昏暗的夜星。
她刚将人瞧细,便有一伙人冲过来,那些人来势汹汹,上来便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跛子。胭脂吓坏了,正要回答没有,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指了个相反的方向:“是不是跛子我没留意,但那人浑身是血,往那儿去了。”
胭脂不常撒谎,也不知自己当时讲话有无破绽,却很幸运,她骗过了那些人。
在那伙人走后,胭脂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竟都被汗湿透了。
再望向破箩筐堆,男人似乎也很惊讶,他像是没指望过她会帮着自己。夜色里,他们对视一眼。
胭脂到底是个小女子,遇见这种事,总还是怕的。
她于是心口一紧,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后来的那阵子,她担心害怕了好久,万幸,她没有为自己没有惹上麻烦。
“所以秋子就是那个男人?”程少尹问道。
“胭脂也不晓得,她没人可问,也没人可说。”少女低着头,“胭脂是个小人物,对什么都不清楚,她甚至……甚至,在秋子被处死后,都不敢去给他收尸,只敢私下寻人,找见他旧日住处,在被抄干净的地方,偷偷带回他一件衣服。”
少女说着就发起了抖,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忆的事情。是啊,她说得简单,但就单拎秋子被处死那一桩出来都不止如此。事实上,他被枪决时还没断气,倒在地上抽搐,是那人又对着他颈部又补一枪,这才没了动静。
少女低头,像是想哭,眼睛里却始终是干的。
她失神地望着程少尹脖子上的胎记。
“胭脂大概不聪明,即便那样小心,也留下了痕迹。一个夜里,她也被人抓走,被安上一个奇怪的罪名,然后……然后,便是一声枪响,那些该要了的,了不断的,从此都与胭脂没有干系了。”
她说着,忽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觉得胭脂虚伪,嘴上说着再无干系,却仍想再见他一面。嘴上说着惦念他,却还是将他……”
却还是将他骗进楼里,甚至想将他留下。
少女没说出后边的话,她突然沉默起来,接着,起身,往外看一眼。那一眼,她正巧对上守在楼外、像是被纸扎出的人的目光。
“将他什么?”程少尹轻声发问。
少女却并不回答。
她只是轻轻缓缓,叹出一声:“她在这儿等他许久了。”
程少尹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问什么。
良久,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惊讶的嘶哑:“胭脂,我是他吗?”
她不说话,只深深望他。
那一眼很长,比一辈子还长,长得令人心慌。
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自己便是故事里的胭脂,程少尹却先她一步,将这个名字对她唤了出来。
“你……”
少女望着程少尹,眼前的少年干净澄澈,白纸一样,哪怕皱着眉,眉宇间也都是飞扬的意气,没有半分市井痞气。和秋子不一样,程少尹看着就是位少爷。
她低了低眼。
良久,再抬头,眸光中映出点点烛火:“你不是。”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原先还燃得欢快的烛灯,忽然就黯了一些。
程少尹转头,刚想去看那烛灯是不是烧完了,余光中少女一步上前,挡住了那一盏灯。
“这便是全部的故事,说起来很短,也没什么味道,全是遗憾,不好听。”
她面色平静,眸中却带上几分没由来的哀恸。
故事里,胭脂出身卑微,谁都能踩一脚,秋子是她短暂人生里接到的唯一善意。
这一刻,程少尹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胭脂会为一张纸条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可即便懂了,也还是为她不值得。
于是他问:“胭脂后悔过吗?”
少女一愣,不置可否。
06
室内烛光摇摆,程少尹与少女一起沉默了许久。
他不说话,少女也只是捧着那条领带。
她后悔过吗?一生短暂,如浮萍、如草芥,受够了冷眼,也被所有人看不起。他是她一片灰暗里唯一的光,是他救下她,令她幸免于难,却也是因为他,她的生命结束于一声枪响。
胭脂当然惦念着秋子,她当然爱他,可她爱得实在委屈,实在委屈。
半晌,少女在昏黄的光色里抬起头。
原本美艳的脸上,现下全是愁苦,她呆呆望他。程少尹不喜欢这种眼神,总觉得她借着自己在看别人。
程少尹脖子左侧,有一块地方隐隐发烫。抚上去,是胎记所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你说我不是他,那么我像他吗?”
少女先是一顿,接着摇一摇头:“他没穿过一身好衣裳,至死都是一身破烂,比不上先生。”
他无意识应一声:“对啊,他死了。”
少女不答,只是笑笑:“谁不会死呢?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
“说得也是。”程少尹似有所感,“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少女连忙打断:“先生福气重,不要讲这种话。”
从进来到现在,他这会儿才发现她也能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像是在为他着急。
程少尹挑眉:“不是你先起的头……”
少女也是一愣。
仿佛被命运耍弄一遭,她捂着脸,表情复杂,似哭似笑。
“是啊,是我先起的头……”
分明是我带你进来,可事到临头,我还是不希望你死。
正是这时,外边传来几声鸟叫。
是清晨时分刚刚睡醒的鸟儿,声音清脆响亮,能穿透这屋墙。
与此同时,烛灯残光摇摇,只剩了最后一点儿的火。
“时辰到了。”少女喃喃着。
她转身,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先生也该离开了。”
少女垂眸,白细的手臂一抬,指向了程少尹来处。
顺着那个方向回头,程少尹看见一扇门。
“我……”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分明应该轻松,应该提步就走,然而程少尹却觉得更堵了几分。
“我这是能走了?”
再抬起眼睛,少女又恢复了进门时的温柔,温柔之外,也有几分不舍:“是啊,先生快些离开,这儿不是现世,呆久了不好。”
她笑笑,抬手,拂过他的脖颈。
拂过那处胎记所在的地方。
“下回再走夜路,别这么大意了。”
07
“就这么让他走了?”中年人的声音依旧枯哑。
楼外天光破晓,可那光色却半分照不进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垒,横亘于此,将楼阁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是啊。”少女笑笑,“他不是他。”
中年人望一眼她手中熄灭的烛室内烛光摇摆,程少尹与少女一起沉默了许久。
他不说话,少女也只是捧着那条领带。
她后悔过吗?一生短暂,如浮萍、如草芥,受够了冷眼,也被所有人看不起。他是她一片灰暗里唯一的光,是他救下她,令她幸免于难,却也是因为他,她的生命结束于一声枪响。
胭脂当然惦念着秋子,她当然爱他,可她爱得实在委屈,实在委屈。
半晌,少女在昏黄的光色里抬起头。
原本美艳的脸上,现下全是愁苦,她呆呆望他。程少尹不喜欢这种眼神,总觉得她借着自己在看别人。
程少尹脖子左侧,有一块地方隐隐发烫。抚上去,是胎记所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你说我不是他,那么我像他吗?”
少女先是一顿,接着摇一摇头:“他没穿过一身好衣裳,至死都是一身破烂,比不上先生。”
他无意识应一声:“对啊,他死了。”
少女不答,只是笑笑:“谁不会死呢?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
“说得也是。”程少尹似有所感,“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少女连忙打断:“先生福气重,不要讲这种话。”
从进来到现在,他这会儿才发现她也能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像是在为他着急。
程少尹挑眉:“不是你先起的头……”
少女也是一愣。
仿佛被命运耍弄一遭,她捂着脸,表情复杂,似哭似笑。
“是啊,是我先起的头……”
分明是我带你进来,可事到临头,我还是不希望你死。
正是这时,外边传来几声鸟叫。
是清晨时分刚刚睡醒的鸟儿,声音清脆响亮,能穿透这屋墙。
与此同时,烛灯残光摇摇,只剩了最后一点儿的火。
“时辰到了。”少女喃喃着。
她转身,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先生也该离开了。”
少女垂眸,白细的手臂一抬,指向了程少尹来处。
顺着那个方向回头,程少尹看见一扇门。
“我……”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分明应该轻松,应该提步就走,然而程少尹却觉得更堵了几分。
“我这是能走了?”
再抬起眼睛,少女又恢复了进门时的温柔,温柔之外,也有几分不舍:“是啊,先生快些离开,这儿不是现世,呆久了不好。”
她笑笑,抬手,拂过他的脖颈。
拂过那处胎记所在的地方。
“下回再走夜路,别这么大意了。”
07
“就这么让他走了?”中年人的声音依旧枯哑。
楼外天光破晓,可那光色却半分照不进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垒,横亘于此,将楼阁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是啊。”少女笑笑,“他不是他。”
中年人望一眼她手中熄灭的烛灯。
“你不后悔?”
“他方才也这么问过我。”少女低头,“虽然你们问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这栋楼里有许多魂,因为执念太重,无法离开,故而聚集在此。这儿的规矩,因谁生的执念,就从谁那儿补回来。
“不觉得可惜吗?就差那么一点儿……只要能将那人留下,你就解脱了。”
少女拂过烛灯:“到时间了,是我没本事。”
中年人摇头否定:“是你反悔了。”他收回烛灯,“不是有怨吗?为什么反悔了?”
为什么呢?
大抵是舍不得。即便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即便他的身上也早没有了曾经的影子,她还是舍不得。他这一世很好,应当活得长长久久,应该过得顺顺当当,不该折在这儿。
少女抬头,天光乍破。分明人世里日升日落不过寻常事情,但她真的许久没见过了。
真好看啊。
“或许是想再看一次日出吧。”少女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我其实很喜欢太阳,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见它。我其实不愿意这么过活,生前不得已,死后也不得已……”
但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
一个魂魄一盏灯,谁都只有一次机会,她的烛灯燃尽了,她也跟着燃尽了。左右要消失,不如看一次日出,最后看一次。
中年人闻言,只叹一口气,走进楼里,他静静看着她,像是在送她最后一程。
“再见了——”
消失之前,少女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即将走出巷子的身影上。
另一边,程少尹的目光木然,却在临出巷口的那一瞬间被什么声音惊醒。这一夜恍若大梦,梦过无痕,什么也没留下。他只零星抓住几块破碎的画面,但不久便又失去,程少尹倒吸了口冷气,只觉得头昏脑涨,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有人对他说“再见了。”
程少尹一滞,回头。
可小巷狭窄,在他身后,除了石板小道和路边杂草——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