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东风里

第 13 章 东风里

青梧见工那天也是大风。人家说北地风沙初春最是严重,她还不信。挤挤挨挨地躲进了泰和楼,她隔着大厅玻璃门看外面,黄沙卷地百草折,漫漫不辨天日。厅里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一盏水晶珠灯从穹顶上琳琅泻下,四下里佛手柑香静宜人,恍然两个世界。

穿梭往还的护士领了她到电梯口,顿了顿,嘱咐她最好先去洗手间整理仪容。唐先生八十岁的年纪,每天住病房还不忘记领巾和袖扣,老一辈的归国华侨,不严谨无以成事,谈判桌上气度雍容,先赢了三分气势。

道理是后来小唐先生讲的。

青梧顶认真地用湿巾擦了手脸,梳了头发,对着镜子想一想,将马尾发解开重又低低地梳成一个圆髻,这样看上去成熟多了。

她原先也想像同学那样往各大传媒公司投简历,无奈工作找得艰难,又不是名牌院校毕业,夹在北京城如指间漏沙般的人才里,简直比微尘还要细微。

再顶不下去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去年就来北京的学姐告诉了她一个消息,泰和楼的唐先生要招一名秘书,需海南籍,薪资丰厚,工作内容左不过是帮老先生整理些口述的回忆录罢了。青梧一开始还放不下新闻系的架子,学姐撇了撇嘴,说若不是籍贯要求卡死了,她一早辞职自己应聘去了。

“你傻呀,当临时工、当枪手怎么了?唐先生什么身份?跟在他身边,若能认识些人,早晚总能遇见飞黄腾达的机会。”她伸手比了个数字,“一个月就能这么多。”

青梧按捺不住,到底还是报了名。

面试地方不定,三轮下来进出都只是国贸金融街上随意的一家咖啡馆。一个星期后,青梧收到邮件,嘱咐她去泰和楼唐先生处见工。

“这就过了?”青梧心疑,因着面试之随便,泰和楼之显赫,反倒生出一肚子疑虑,追问学姐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非常可靠,就是一点,”学姐犹豫了老半天才吐露真相,“听说唐先生就是挑剔得很,这份工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打发掉不知道多少人,所以下面选人的也就敷衍了。那些被辞退的人口风都守得很紧,会不会是唐先生给的封口费多?你总之不会吃亏,我们小地方的人出门打拼,机不可失,万一成了呢?”说着学姐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精巧的绿色羊皮笔记簿。青梧接过一看,是先前和学姐逛精品店时,喜欢又舍不得买的品牌笔记本。打开来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梧当下心头一热,都是从家乡万八千里赶过来的追梦人,进入社会才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她握了握学姐的手,一路上将本子抱得紧紧的。

泰和是中国最有名的私人医疗机构,早年间在纳斯达克青梧见工那天也是大风。人家说北地风沙初春最是严重,她还不信。挤挤挨挨地躲进了泰和楼,她隔着大厅玻璃门看外面,黄沙卷地百草折,漫漫不辨天日。厅里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一盏水晶珠灯从穹顶上琳琅泻下,四下里佛手柑香静宜人,恍然两个世界。

穿梭往还的护士领了她到电梯口,顿了顿,嘱咐她最好先去洗手间整理仪容。唐先生八十岁的年纪,每天住病房还不忘记领巾和袖扣,老一辈的归国华侨,不严谨无以成事,谈判桌上气度雍容,先赢了三分气势。

道理是后来小唐先生讲的。

青梧顶认真地用湿巾擦了手脸,梳了头发,对着镜子想一想,将马尾发解开重又低低地梳成一个圆髻,这样看上去成熟多了。

她原先也想像同学那样往各大传媒公司投简历,无奈工作找得艰难,又不是名牌院校毕业,夹在北京城如指间漏沙般的人才里,简直比微尘还要细微。

再顶不下去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去年就来北京的学姐告诉了她一个消息,泰和楼的唐先生要招一名秘书,需海南籍,薪资丰厚,工作内容左不过是帮老先生整理些口述的回忆录罢了。青梧一开始还放不下新闻系的架子,学姐撇了撇嘴,说若不是籍贯要求卡死了,她一早辞职自己应聘去了。

“你傻呀,当临时工、当枪手怎么了?唐先生什么身份?跟在他身边,若能认识些人,早晚总能遇见飞黄腾达的机会。”她伸手比了个数字,“一个月就能这么多。”

青梧按捺不住,到底还是报了名。

面试地方不定,三轮下来进出都只是国贸金融街上随意的一家咖啡馆。一个星期后,青梧收到邮件,嘱咐她去泰和楼唐先生处见工。

“这就过了?”青梧心疑,因着面试之随便,泰和楼之显赫,反倒生出一肚子疑虑,追问学姐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非常可靠,就是一点,”学姐犹豫了老半天才吐露真相,“听说唐先生就是挑剔得很,这份工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打发掉不知道多少人,所以下面选人的也就敷衍了。那些被辞退的人口风都守得很紧,会不会是唐先生给的封口费多?你总之不会吃亏,我们小地方的人出门打拼,机不可失,万一成了呢?”说着学姐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精巧的绿色羊皮笔记簿。青梧接过一看,是先前和学姐逛精品店时,喜欢又舍不得买的品牌笔记本。打开来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梧当下心头一热,都是从家乡万八千里赶过来的追梦人,进入社会才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她握了握学姐的手,一路上将本子抱得紧紧的。

泰和是中国最有名的私人医疗机构,早年间在纳斯达克上市,也是境内最早一批按国际标准建立的高端连锁医院。青梧在地铁上看手机,又复习了一遍有关泰和的资料。除了官方资料,她更感兴趣的,是创始人唐勉。

唐先生祖籍海南,在马来西亚长大,澳洲念书,三十岁那年回到北京,三年后创立泰和,自此再没有离开过中国。唐勉先生一生娶过两任妻子,没有孩子。

正常的履历,正常得像所有当年在大时代浪潮下挥云布雨的名人一样,但青梧总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这样背景的商业医疗大鳄,行事却异常低调。即便她凭借自己新闻系毕业的灵敏雷达,翻遍了泰和与唐勉相关资料的边边角角。唐勉其人,却依旧像是架空在云端的人物,除了泰和网页上寥寥几句介绍,连个百科词条都没有。

没有花边负面新闻,没有惊心动魄的创业故事,本人早年就不接受一切采访。三十三岁以后的人生,网页上只补了一句:唐先生至今致力于发展医疗与儿童福利事业。

他最辉煌的黄金时代,轻轻一笔带过,再无其他。

他亦不参加任何活动,哪怕是自家医院在其城市的剪彩。网页右侧的人物栏滑过来,只有一张唐先生四十岁时着黑色三件套西装坐在办公室里的模样。

毫无破绽的人,除非是刻意将自己保护起来,青梧再想不出别的可能。

更令她不解的,是这样一个终其一身维护隐私的人,在晚年却要找一个秘书,来自从未回去过的故乡,写一本从未披露于世的回忆录。

她点开那张唐勉唯一的照片,在屏幕上放到最大。在那个像素模糊的时代,照片里的唐先生身量清癯,像刚刚从学院里走出的年轻人。他正握着钢笔签写文件,低着头也让人觉得剑眉星目。青梧始终觉得奇怪,一个衣着如此考究的商业家,桌面上却没有任何的摆设,连同身后的光洁的墙面?

这是一间除了一桌一椅就空无一物的房间,没有字画、没有书籍、没有植物,更没有惯常的家庭欢聚、权贵握手的照片。百叶窗微微开启,条纹的光线打在唐先生背后的白墙上。青梧想到颜渊问孔子,何为仁?子曰克己而复礼。留白是为克己,华服是为礼人,她感觉所要服务的老人,留给世界的是一片冰山的颜色,也似冰山般不可测。

念书时教授在讲台上说,好的新闻人要有第六感。青梧对自己有没有第六感不确定,但她相信一个人即使事事做到极致,也会有几不可察的破绽。

比起泰和唐勉的公开资料,她更感兴趣的是那面光洁的白墙。在地下铁飞速行驶的隧道里,它像一面光的栅栏,里面锁着从前的唐勉。轮毂渐渐减速,青梧起身,她即将抵达北京的西郊,泰和所有医院里最初始成立的地方——香山泰和楼。

蓝白制服的护工阿姨过来开了门,随即熟练地隐身在和套房相连的小厨间内。室内简净,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唐先生就坐在靠近露台的地方,一张竹制圆几,两把藤椅。见她过来,唐先生精神矍铄地起身,伸手道:“你好,敝人唐勉。”

全然没有青梧想象中的刻板和老气,若不是网页资料显示唐先生是一九三九年生人,说他五十岁都有人会信。

青梧自我介绍过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唐先生对面。窗外是三月的香山,山色仍十分萧索。护工阿姨上来奉茶,两盏新鲜茉莉配黄山毛峰。唐先生笑笑,说他这里只有茶,如果青梧不喜欢,下次再让人准备些别的。

言辞熨帖,却隐隐有一股迫人的意思。若是真心让人有得选,也不必下次。青梧想,光之栅栏的一格现形了,唐先生该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也难怪,他这样家大业大。青梧接过玻璃方盏,触口生香,对着唐先生笑笑,说北方春迟,现在还不是香山最好的时候。

“等最好的时候也就晚了。现在好得很,你看,山腰有一行桃花,刚刚打上花苞。”

他手指过去,这一会儿风停尘息,天空仍蒙着一层阴云,峰峦重叠,并不易找。唐先生想起来什么,从竹几下摸出一把袖珍望远镜。

青梧借助了望远镜的功力,找了很久才看见山腰那一丛桃花,不过三两棵,空气不好,隔着望远镜也看得模模糊糊的。

“唐先生的眼力比年轻人还要好。”

“天天看,心熟了。”

“唐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不急,坐坐。”

坐上回程的地铁已经是夜里七点钟。这一天和唐先生相处下来,青梧心里的疑云只多不少。学姐的微信追过来时,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整整一天,她陪着唐先生坐着喝茶、看山,下午唐先生被护工阿姨推去做检查,青梧就独自在房间里晃悠。

说泰和是国内最昂贵的私人医院,果然不错。青梧一进门就觉得整栋大楼和往常见过的医院不太一样。若不是还有医疗床,墙上埋着氧气输送管道和警铃,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度假酒店。

唐先生的这一间在泰和楼的最顶层,卧室外间连着一间起居室,一面墙整个打通对着露台,布置的风格同四十年前那张照片一样,十分朴素,被褥俱是白和浅灰,没有任何家具摆设、盆栽插花。

第二天青梧再去,起居室里多了一张舒适的天鹅绒软椅。唐先生去了高压氧舱做治疗,应门的是小唐先生。

他说:“叔父叫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应该喜欢绿色。”

青梧暗自吃惊,遂想起昨天翻包拿MBook的时候,将学姐送的墨绿色小羊皮笔记簿也带了出来。

唐先生果然心细如发。

她向对面的小唐先生微笑着伸手:“你好,我叫关青梧。”

小唐先生抬手看了看表,说既已等到了人,自己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不等青梧应声,他微微点头,在起居室门前擦肩而过,脚步轻快地和青梧换了主客位置。

他没有介绍自己,看样子也是个衣着风流的唐家人,克己而复礼,言谈举止看似体贴绅士,却隐隐带着一股傲气,不给人商量的余地。

青梧伸出的手便在空气里慢慢收了回来,身子转向露台,拿出袖珍望远镜观察着初春的香山。

她并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而沮丧,朱门楼台里求一点衣食,要被人如何对待,不是她能左右的。只是她心里暗想唐勉该有多寂寞,这么些子弟,却没有一个知心人,才会日日坐在露台上,看得连桃花都老去了。

午间青梧去医生食堂吃饭,护工阿姨特别给了她一张内部用餐卡。餐厅在泰和楼西二座,她赶到那里时,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食堂是自助餐模式,中式、西式、水果、甜品一应俱全。金色餐盘层叠分放,中央花台上一排铜管,自流泉从假山石淌下来,击在铜管上如风铃一般悦耳。青梧挑了两样燕窝糕和一客南瓜粥,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学姐的微信追了过来。

“今天怎么样?”

“整个上午都没看见唐先生,现在在吃饭,等下午吧。”

“吃了什么好的?”

她的手机本已对准了餐盘里的南瓜粥,想了想,又点了退出,起身将自助餐台上的精致菜式上下左右拍了好几张。

“随随便便的家常菜。”她很满意地点了“发送”。

在学姐的一片狂怒斥责和赞美惊叹中,青梧忍不住抱着手机微笑,到底是小女生心思。一回神,她看到圆桌对面站着一个人,端着餐盘,朝她彬彬有礼地笑。

“关小姐赏脸。”

她便是想拒绝也无从开口了。小唐先生坐了下来,餐盘里是一方西冷牛排配苦菊苣。

“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就叫您小唐先生吧。没想到您也纡尊降贵在这里吃?”她面带微笑,不逆着唐勉是为了工作,但对于眼前的年轻人,她没有伏低的必要。

“哦,你可以叫我唐敬宜,敬爱的敬,宜人的宜。”他不动声色,明白她是在报复自己早上不肯握手的事,“抱歉,我的手,”他示意给她看,右手的掌心里,留着一道新鲜的褐色血痂,“笨手笨脚的,那时本想把关小姐的椅子调一个舒服的弧度,不想却被工具划破了手。”

轮到青梧的耳朵一下子变得通红了。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小唐先生会展示给她看手掌的缘故,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是多心的莲藕,忍不住笑了。

小唐先生微微歪头:“关小姐,是不是椅子不合适?”

青梧抿着嘴唇:“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

临出餐厅时,她温煦地扭过头对着小唐先生一笑:“以后叫我青梧就好,关小姐什么的,平白把人叫生分了,我可没有你们唐家人那么拘礼。”

唐敬宜又是一愣,像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大胆的话。

他从小跟在叔父身边,那时唐勉还没有得病,看上去腰背笔直,走起路来丰神俊朗。忽然有一天召集了唐氏宗族里所有家境清寒的少年,养在香山别墅里,供给念书和衣食。他和其他几个同宗兄弟,因自小是唐勉派人照顾起居,言谈举止也不自觉地模仿唐勉。

说是叔父,其实一表三千里,连自家父亲都要想一想才捋得清是哪一辈起的血缘。从小他们就对唐勉敬畏,他不常在北京,总是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忙碌生意上的事情。偶尔在家,少年们清早去到叔父的房间问早安,周末日子穿戴整齐,白衬衫熨得一丝不苟,汇报各自的学业和日常。

他的青春期从来没有穿过牛仔裤和帆布鞋,房间没有贴过一张篮球明星的海报,也没有撒过娇、打过架。那时候最盼望的,是年节里可以回到父母身边。虽然环境比不了香山别墅,可那份轻松的心情是任何华服和美食都满足不了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父亲吃饭时用碗筷的声音吵得惊人,母亲白天出门买菜穿着睡衣拖鞋,要他跟在后面拎菜,一路上相熟的街坊都夸他生得好看的时候,他却走得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他太知道那好看来自于一种全然有别的滋养。他痛恨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像一面反光的镜子,照见这个家因为贫穷而显露的不体面。

现在青梧说“你们唐家人拘礼”,他像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松脆又响亮。他不是这个唐家的人,他的唐家在遥远的地方,又况且后来在别墅长大的这些孩子里,他唐敬宜也似乎总是被叔父忽视的那一个。

“关小姐,香山的桃花谢了呀。”

青梧走进起居室,唐先生在露台的藤椅上转过头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青梧觉得好像室内有什么东西被打开。唐先生不再是那个半个月来都只是泡茶聊天的老派绅士,他变成了一瓶打开的酒,因为时间的缘故,由内而外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唐先生恋恋不舍地看着香山的桃花,青梧便愉快地看着这个样子的唐先生。她对于唐勉的喜欢,是得到一本珍藏版《辞海》的喜欢,随便翻到哪一页,都有解释、有说明、有造词和起句。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唐敬宜每次说到唐先生,都是一副谦尊的表情。

人们会总为成功者折服,因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半个月来唐先生从不讲往故,倒是反过来问起青梧一些细碎的小事,譬如甘蔗林丰收的时节,还有海南小食的做法。问过、聊过,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点头微笑。青梧在他的问话里,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同一个对海南全然无知的小孩对话。

“有一种椰浆馅的麦芽糖球,小时候见过,现在见不到了。唐先生年轻时可有吃过?”有一次,青梧说起本地风土,想起从前天后宫庙门前卖糖球的小担贩。

“没有,我是在马来西亚长大的。”

“早听说唐先生祖籍海南,怎么好像对海南一点都不熟悉?”青梧天真地望着唐先生,不动声色地想把话题往回忆上引。

唐先生笑意不明地望了青梧一眼。

他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五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倒不至于被一个小女孩给糊弄过去。

“关小姐跟前几任秘书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们从不问不该问的事情,关小姐有独勇。”唐先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我喜欢有勇气的人。”

青梧心一紧,心中暗忖要在什么时候问起唐先生回忆录的事。她待在这里一个月,薪水虽然不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的很。她不是来这里陪一个老先生喝茶聊天的,早时的兴奋已经褪去,她连对唐先生是否真的要写回忆录一事都充满了疑惑。

“如果……”唐勉还没有说完,护工已经从床头拿起手机碎步赶过来,唐先生将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听着,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青梧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唐勉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当天下班她回去后,洗过澡刚从浴室里出来,皮肤上都是热腾腾的雾气。学姐打来电话,埋怨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内部先通知一下。

“什么事?”

“你没看新闻?唐勉今晚在泰和楼去世了。”

热气在青梧的眼睛上凝成一片水迹。握着手机,她心里全然不肯想信。那可是唐先生啊,下午还一起喝过茶、聊过天,穿着烟灰色暗纹刺绣西服的唐先生啊。她当即挂断电话,手抖了很久才拨通了唐敬宜的号码。

电话那头,唐敬宜的声音像隔着夜色朦胧的大海:“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青梧,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没顶了。”

当夜新闻爆出来,那段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尤其唐先生去世以后,随之而来的是泰和天价收购案发酵成巨大的阴谋论,漩涡的中心是唐敬宜。媒体都说他窃取了唐勉一生的奋斗成果,多年来深耕董事会,里应外合,架空了唐勉以后擅自做主卖掉了泰和。故而唐勉去世的下午,得知的消息正是关于这位小唐先生的。

学姐问青梧有没有什么内幕。

“你也太把我当外人了,总说不知道,你忘了你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是谁收留的你呢?真把我当小孩子哄,你和唐勉聊天、看风景过了一个月,谁信啊?最讨厌这样子,还朋友呢,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学姐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青梧面前,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忽地笑道:“你再去问问唐敬宜呀,你不是认识他吗?他可是最近的热门人物,可惜跟他叔叔一样,没什么公布出来的资料,你要是听到点什么,千万记得告诉我呀。”

“学姐……”

“实话告诉你,要是能发一篇独家特稿,我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学姐恹恹地转身。

青梧忽然觉得有种荒唐透顶的感觉,站起身拎着包跑出了学姐租住的小区。

春天过去,唐敬宜约了青梧在香山脚下附近的茶座——一座古色古香的僻静四合院。走进去,满堂檀木幽沉的乳香气。青梧第一次看见唐敬宜穿“她们从不问不该问的事情,关小姐有独勇。”唐先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我喜欢有勇气的人。”

青梧心一紧,心中暗忖要在什么时候问起唐先生回忆录的事。她待在这里一个月,薪水虽然不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的很。她不是来这里陪一个老先生喝茶聊天的,早时的兴奋已经褪去,她连对唐先生是否真的要写回忆录一事都充满了疑惑。

“如果……”唐勉还没有说完,护工已经从床头拿起手机碎步赶过来,唐先生将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听着,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青梧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唐勉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当天下班她回去后,洗过澡刚从浴室里出来,皮肤上都是热腾腾的雾气。学姐打来电话,埋怨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内部先通知一下。

“什么事?”

“你没看新闻?唐勉今晚在泰和楼去世了。”

热气在青梧的眼睛上凝成一片水迹。握着手机,她心里全然不肯想信。那可是唐先生啊,下午还一起喝过茶、聊过天,穿着烟灰色暗纹刺绣西服的唐先生啊。她当即挂断电话,手抖了很久才拨通了唐敬宜的号码。

电话那头,唐敬宜的声音像隔着夜色朦胧的大海:“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青梧,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没顶了。”

当夜新闻爆出来,那段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尤其唐先生去世以后,随之而来的是泰和天价收购案发酵成巨大的阴谋论,漩涡的中心是唐敬宜。媒体都说他窃取了唐勉一生的奋斗成果,多年来深耕董事会,里应外合,架空了唐勉以后擅自做主卖掉了泰和。故而唐勉去世的下午,得知的消息正是关于这位小唐先生的。

学姐问青梧有没有什么内幕。

“你也太把我当外人了,总说不知道,你忘了你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是谁收留的你呢?真把我当小孩子哄,你和唐勉聊天、看风景过了一个月,谁信啊?最讨厌这样子,还朋友呢,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学姐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青梧面前,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忽地笑道:“你再去问问唐敬宜呀,你不是认识他吗?他可是最近的热门人物,可惜跟他叔叔一样,没什么公布出来的资料,你要是听到点什么,千万记得告诉我呀。”

“学姐……”

“实话告诉你,要是能发一篇独家特稿,我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学姐恹恹地转身。

青梧忽然觉得有种荒唐透顶的感觉,站起身拎着包跑出了学姐租住的小区。

春天过去,唐敬宜约了青梧在香山脚下附近的茶座——一座古色古香的僻静四合院。走进去,满堂檀木幽沉的乳香气。青梧第一次看见唐敬宜穿便服,宽松的羊羔领牛仔夹克衫,里面却仍旧一丝不苟地系着真丝领带。

她又开始叫他小唐先生,唐敬宜面上无波无澜地为青梧斟茶。

青梧接过茶,抿了一口后放下来道:“是黄山毛峰,可惜没有鲜茉莉来配。”

他抬起头微微扫了她一眼,很快就又垂下了眼帘。

“你也不信我。”

“那天下午我在,是谁打电话给唐勉先生?”

他的脸色只灰败了几秒钟,很快又恢复到淡淡的样子。

“听说你应聘进来的时候,是南大新闻系毕业的学生。在我的小时候,新闻可不是这么写,现在果然什么消息都乱来了。”

“收购案你确实是签字人,怎么能叫乱写呢?”

“原来你信这个。那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唐先生去世前就在嘱托我办的。他死于一场很平常的机体衰弱,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你要记得他已经八十岁了,内里就像所有年迈的老人一样,有着一颗八十岁的心脏。请你体谅一下他,也体谅一下我,不要想着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争权夺势。”

他又斟了一杯茶,把杯子抓在手里,声调低沉:“收购事关商业机密,不方便谈。如果你实在想知道内情,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譬如唐勉本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海南人,既不是在马来西亚长大,也没有去澳洲念书。他生平娶过的两个女子,不过是一些财富积累的手段,连去世都非常相似。白手起家的神话就是这么来的,他之所以不让你写,是因为没得东西写。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请人写回忆录,却又迟迟不动笔。想来是人之将死,自己都对自己的谎言厌倦得很了。”

她从来没有听唐敬宜说过这么多话,持着瓷盏喝茶,只觉得心一沉一松。沉的是唐先生的过去,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思去猜,却原来是下午档师奶们看过的肥皂起家史;松的是唐敬宜的坦荡,这么长时日来梗在她喉咙里的一些东西被冲散了。

那天唐敬宜开车送她到小区门口,下车时她向他道别,他也挥了挥手示意。隔着半开的车窗,她仍能看见他掌心里那道细长的白痕。

青梧后来打电话给学姐,将自己得到的一手资料放了出去。只想还小唐先生一个清白,证明泰和收购案是唐勉自己生前就在进行的工作。唐先生没有子女,临终前转手商业帝国,看来也正常。

满以为泰和收购案的内幕,学姐大概会感兴趣,然而当她引述唐先生一生的故事后,学姐对此的兴致比对收购案还要浓烈。豪门秘辛很快取代了枯燥的收购案,成为被媒体暴露的新热点。

青梧看着手机,脊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网上从当初对唐勉的不平和悼念,一夜之间转向了狂欢式的嘲讽。

他这样一个生前保护自己到极致的人,连衣着都处处掩盖从前出身的痕迹,却没有料到过世后,这些经历会成为一场供世人飨宴的流水席。

有一回她坐电梯回家,同乘的还有一对夫妇。先生一路沉默,太太正握着手机沉浸在唐先生八卦的小剧场里:“哦呦,这种人想想都可怕。好歹也是同甘共苦过的妻子,可见男人没有钱的时候,也不妨碍变坏。”那位先生一直望着电梯里的楼层数字,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似乎在认真听着,思绪行却不知已飘到何处。阿拉伯数字一格一格升上去,叮的一声各自到了。

青梧觉得在这一声叮里,自己像整个被微波炉打熟了。本以为解释清楚就好,也不知道从前当新闻系学生时的那些小聪明都跑去了哪里。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自己会如此不堪一击?是因为她有在乎的人,还是世界的转变早已超过了她的小宇宙所能理解的范畴。

后来她在一家华侨刊物里做编辑,从前对新闻的热望,在夏天来临时逐渐降下去。新闻总有褪去热度的一天,她却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唐先生在露台上醉心一座山何时开放桃花,这样的痴迷她历历在目。她想起他的博学和儒雅,他的通达和智慧。她不是人间的小白兔,知道人有善恶,心有七窍。唐勉不是完人,只是当肆无忌惮的中伤将唐先生的礼服一件一件泼上污泥,连他从前做过的儿童慈善都开始被恶意揣测时,她觉得,自己亦是有罪的。

小唐先生开车来接青梧,一路上见她闷闷不乐,从车里掏出一个螺钿红漆盒。青梧打开来看,是几种式样精巧的燕窝糕。

“有一次见你吃过,想你应该会喜欢。”唐敬宜神色淡淡地道。

青梧谢过,坐在车上就着手吃了两块。唐敬宜忽然笑道:“还真像个小孩子。”

他一直开着车,话冲口而出才觉得隐隐不对,他原来一直暗中留意着她。青梧耳朵一红,关上盒子,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指:“是我抱歉才对,在你的车上吃东西,忘了你是那么爱干净的人。”

“如果是你,可以例外。”

青梧没有被人说过这样恭维的话,乍听之下,羞得简直不敢抬头,又联想起那次椅子的事,还有唐敬宜手心里的疤痕。车子经过林荫道,在玻璃的反光面上映出两个人的侧影。他下巴流畅的峰度,重合在她的耳垂处。

谁都没有说破,心里却都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后来他们又约着出去了几次,总是小唐先生精心挑选的地点,僻静而雅致。他对她始终风度翩翩,不使人觉得过分唐突。

倒是有一次,青梧在朋友圈里发了在流积亭吃饭的照片,学姐立刻在微信上抓着她私聊。

“你竟然去了流积亭?那个地方可是私人会所,平时不接受外客。早就听说传媒业好多大咖都爱在那儿聚会,我的事业可就托付在你身上了。”

“我也是凑巧,那个地方是第一次去,不熟门路。”

“你跟谁去的?”

青梧就不说话了。她不晓得该不该说,现在泰和的热度已经过去,学姐或许对唐敬宜还有一点好印象。

“就是唐敬宜,泰和那位老先生的后辈。”

“泰和?你知道泰和要重回资本市场的消息吗?我们上期还报道了,泰和联合收购了它的英利达、速鑫,调整股权重新出发,架构会进一步扩张。不过这一仗,泰和管理层只剩下百分之六的股权,少虽少,却拥有一票否决的决定权。青梧,要说厉害,还是你的小唐先生厉害。”

青梧看在眼里,心里涌出的一点粉红色气泡被一点一点地戳破了。

除非专业人士,极少有人会追着一个新闻的后续,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市面上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唐勉已逝,能够操控大型收购买卖的人,无论到底是不是老先生授意,后来这趟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操作,便是个傻瓜都看得出来,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经此一役,泰和虽受重创,但到底话语权留在了唐敬宜的手里。如果他不放手一搏,大概连这剩下的三成也轮不到。

所以当初放出泰和收购的消息,千夫所指时他并不害怕。只要澄清的新闻出来,第三回再怎么舞弄,绝大部分人因为对新闻的疲倦不会再关注后续发展。

她站立了一刻,觉得整个人湿漉漉的,寒意沁到骨髓里。

她很愿意相信他的好。人生在世,能够遇见一些人难得相看两不厌,彼此有模糊的好感,十分不容易。

她想起唐敬宜说到唐勉时语速流畅,那么一个纵横人物的身世,想必是私底下在心中推敲了很久,才会说得那么自如。

毕竟是唐勉言传身教出来的孩子,他身上会有唐勉的优点,也会不自觉地吸收唐勉的缺点。

甚至,他大概也不会都觉得那是缺点。

遗憾的是爱,比爱更遗憾的,是她仍然喜欢这个人,却知道自己不可以再靠近他。

青梧定下了新的工作。离开北京那天,初春寒意料峭,街面上已经有不怕冷的少女穿着及膝裙。唐敬宜送青梧去机场,一路上彼此都说不出话。像是可以说的不多,又像是要说的太多,多到连话语的分量都轻佻了。

都知道应该是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暧昧里彼此度过的光阴,也只有彼此知道。明面上的一挥手,倒比真实的情侣来得更快意江湖。

中途转机,青梧在清冷的小机场候机室里休息,收到了唐敬宜发来的邮件,一字一句很是恳挚。

他写:人言可畏,我做不了什么。若是最好的时候遇见你,倒妄想以一己之力,能周全地护一护你。很可惜。

青梧很仔细地将这段话默诵了三遍,她当年在新闻系,是导师钟意的学生。字词里对于人心的把握,她自忖始终比不上唐敬宜。除了“很可惜”,她实在不想也不愿去分析。

对于爱的人,等到最好的时候,也就晚了。

又是一年起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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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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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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