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陈塘夜话
楔子
颐宁以前听大悲寺前算命的老瞎子忽悠说,人死了以后,魂魄会飘起来,升入九霄云天,或是滞留人间,永世不得超生。
她没想到这话也不全是假的。
她死了,魂魄还在,还留在陈塘的宫殿中。
“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
出殡这天,宫中上下一片缟素。
颐宁见不得光,躲在窗扉前的一盆茶花树后偷偷看外头的景象。穿着丧服的小祁誉被老嬷嬷抱在怀里,苍白着小脸叫唤娘亲。
送葬的队伍庞大,浩浩荡荡从宫墙之内走出城墙之外,自始至终,颐宁没有看见祁寒露面。
他是一国之君,应该很忙,这点小事恐怕还惊扰不到他。
尽管,她与他成婚十年,她是他的结发之妻。再多的眷恋与爱慕,也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殆尽了。
颐宁刚认识祁寒的时候,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跟着周淮渊在大漠黄沙中驰骋,拉弓射雕,十发九不中。祁寒已被立为太子,是常能从说书先生口中得知的一号人物。
周家军镇守边关数十载,功不可没,保陈塘五十二座城平安顺遂,不受外敌侵扰,乃陈塘第一大功臣。太子祁寒微服私访,前去慰问。
只是才到边疆戍城,就被拦截。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一道声音炸响。
“太子爷,马车被三个地痞拦住了,您看怎么办?”
驾车的侍卫到底是跟着祁寒见过世面的,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情,遇到这种情况也丝毫不慌乱,回过头毕恭毕敬地向马车内的人请教。
祁寒掀开窗帷一角,看见斜前方的戍城府衙。
“给他一锭金子,让他放行。”
“是。”
“慢着,给一百锭。”
“是。”
颐宁收了金子,兴高采烈地回了军营。祁寒散财消灾,当晚在戍城最大的酒家落脚。
不出两个时辰,侍卫打探完消息回来,“禀告太子爷,今日拦车的地痞头子是周家的小少爷。此人仗着周家,在戍城横行已久。”
祁寒喝了口热茶,“原来如此。”
怪不得敢在府衙门前拦路打劫,还这般肆无忌惮。
“属下还听闻,周家小少爷很得民心,乐善好施,他劫来的钱财全拿去救济穷苦人家了,在戍城人奉为活菩萨。随便向个路人问起周家小少爷,都对他赞不绝口……”
祁寒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让店小二添一壶新茶上来,待会儿会有贵客到。”
侍卫不明所以,仍恭顺道:“是。”
“周老将军只有一个独子周淮渊。这小少爷是哪里冒出来的,我倒真有几分好奇……”
颐宁觉得金子实在漂亮,留下一锭,预备送给周淮渊楔子
颐宁以前听大悲寺前算命的老瞎子忽悠说,人死了以后,魂魄会飘起来,升入九霄云天,或是滞留人间,永世不得超生。
她没想到这话也不全是假的。
她死了,魂魄还在,还留在陈塘的宫殿中。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出殡这天,宫中上下一片缟素。
颐宁见不得光,躲在窗扉前的一盆茶花树后偷偷看外头的景象。穿着丧服的小祁誉被老嬷嬷抱在怀里,苍白着小脸叫唤娘亲。
送葬的队伍庞大,浩浩荡荡从宫墙之内走出城墙之外,自始至终,颐宁没有看见祁寒露面。
他是一国之君,应该很忙,这点小事恐怕还惊扰不到他。
尽管,她与他成婚十年,她是他的结发之妻。再多的眷恋与爱慕,也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殆尽了。
颐宁刚认识祁寒的时候,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跟着周淮渊在大漠黄沙中驰骋,拉弓射雕,十发九不中。祁寒已被立为太子,是常能从说书先生口中得知的一号人物。
周家军镇守边关数十载,功不可没,保陈塘五十二座城平安顺遂,不受外敌侵扰,乃陈塘第一大功臣。太子祁寒微服私访,前去慰问。
只是才到边疆戍城,就被拦截。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一道声音炸响。
“太子爷,马车被三个地痞拦住了,您看怎么办?”
驾车的侍卫到底是跟着祁寒见过世面的,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情,遇到这种情况也丝毫不慌乱,回过头毕恭毕敬地向马车内的人请教。
祁寒掀开窗帷一角,看见斜前方的戍城府衙。
“给他一锭金子,让他放行。”
“是。”
“慢着,给一百锭。”
“是。”
颐宁收了金子,兴高采烈地回了军营。祁寒散财消灾,当晚在戍城最大的酒家落脚。
不出两个时辰,侍卫打探完消息回来,“禀告太子爷,今日拦车的地痞头子是周家的小少爷。此人仗着周家,在戍城横行已久。”
祁寒喝了口热茶,“原来如此。”
怪不得敢在府衙门前拦路打劫,还这般肆无忌惮。
“属下还听闻,周家小少爷很得民心,乐善好施,他劫来的钱财全拿去救济穷苦人家了,在戍城人奉为活菩萨。随便向个路人问起周家小少爷,都对他赞不绝口……”
祁寒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让店小二添一壶新茶上来,待会儿会有贵客到。”
侍卫不明所以,仍恭顺道:“是。”
“周老将军只有一个独子周淮渊。这小少爷是哪里冒出来的,我倒真有几分好奇……”
颐宁觉得金子实在漂亮,留下一锭,预备送给周淮渊。
结果周淮渊不领情,看见金锭底下刻的一个祁字脸色大变,拎起她的衣领子就是一顿打,“你这闯祸精,又给我惹事了!”
颐宁鬼哭狼嚎,要去找周老将军告状,“大哥欺负人!呜呜呜呜……我送你金子,你还揍我,呜呜呜呜没天理啊……”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周淮渊要亲手弑妹啊……”
周淮渊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嘴巴,拖着她往外走。“周颐宁,你再多说一个字,从明天起关四十天禁闭。”
颐宁心肝一颤。
“现在马上给我去把那一百锭金子找回来,要原模原样的,带上跟我前去认错。”
颐宁刚想反驳,被周淮渊严肃的眼神吓住,乖乖地点头。
见她委屈的样子,周淮渊捏着她的脸叹气:“颐宁,你这次真是闯大祸了,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喝了它,我便当是你赔罪。”
祁寒看完手头的半卷书,门外有人通报。
“太子爷,周淮渊在酒楼下求见。”
“几个人?”
“除了他,还有身边带着一个姑娘。”
祁寒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不紧不慢地把书卷收好,添了灯油,回道:“让他们上来。”
周淮渊一路上教颐宁如何请罪,如何认错,等到了祁寒面前,颐宁却又低头装哑巴了,死活不肯出声。
周淮渊无可奈何,拉着颐宁跪下,“太子殿下,舍妹少不更事,鲁莽成性,白日误冲撞了您,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还有一百锭金子也悉数归还。
祁寒却没有收回的意思,盘膝而坐。神态平和,看不出喜怒,只有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颐宁身上。
“白日拦车的是位公子,前来认罪的却是一位姑娘,是我眼花了,还是你们弄错了?”
周淮渊摸不准祁寒的心思。他一早收到消息,太子微服私访来戍城,心中百般盘算,却没想到这事一开始就会颐宁扯上关系。
颐宁是周家老将军收养的孤儿,自幼跟着周淮渊在边疆长大,心性单纯,头一遭撞上祁寒这样难缠的人物多半是桩祸事。
周淮渊还没想到应对的法子,颐宁已经站起来,“抢你银子是我不对,你做什么为难我哥哥!一人做事一人当,说吧!你想怎么样?”
周淮渊大怒:“放肆!”
祁寒却面带笑意,“无碍。”
“我想怎么样?让我想一想……”祁寒若有所思,提起碳火上的小炉,重新沏好一杯茶,推到颐宁面前,“喝了它,我便当是你赔罪。”
周淮渊霎时面色惨白。
滚烫的开水冒出白色的热雾,蜷缩的茶叶瞬间舒展,在杯中沉沉浮浮。
颐宁才伸手碰到杯沿,指尖就烫得通红。若是一口气灌下去,她的嘴和喉咙不知会烫出多少个泡。
她愤愤地看着祁寒,祁寒也望着她,似乎在欣赏她脸上为难的神色。
周淮渊道:“臣愿代妹受罚。”
祁寒的表情变化很细微,在场几个人中只有那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能察觉到,他现在心情十分糟糕。
他还没发难,颐宁已经抢先一步,端起茶杯两口喝下去,然后眼泪就被烫了出来,连成线地向下掉。
她疼得说不出话,但是豪情万丈,杯子一放,扯过袖子擦了两下脸,拉着周淮渊就走,没再多看祁寒一眼。
“她才见过祁寒两次,见一次哭一次,真像是劫难。”
颐宁嗓子烫伤后,大夫说她半个月内不能说话。连带着周家军营内,都安静了不少。营帐前来看望她的人排起了长队,都被周淮渊挡回去了。
周淮渊最心疼她,连每日的早课都给免去了,颐宁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只是麻烦依旧不断,祁寒指名道姓,让颐宁去给他引路参观戍城。
颐宁决定给祁寒点颜色看看,先带他去黄金城。
黄金城入口处隐蔽,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学堂里面。
学堂前面挂着两盏烛火昏黄的小灯,在布满蛛网的屋檐下摇晃,四周漆黑,枯萎的梅花树横尸在旱井旁,透着阴森和诡异。
颐宁白天派人给祁寒送信,约在好这里见面,说今晚就带他去领略一下戍城的风土民情。祁寒是准时到的,身边还是带着一个侍卫。
颐宁手舞足蹈地比划,说不能带侍卫和武器进去,否则会被看门人拦住,不予通行。
祁寒倒也爽快,嘱咐身后的人:“你留下。”
“太子爷,这……”
“无事。”祁寒看向颐宁,“有周姑娘在,你还担心我回不来么。”
颐宁暗爽,心道我整不死你!
两人一前一后往学堂后的竹林中走,颐宁不知触动了哪块假山上的机关,霍然打开一道暗门。
颐宁右手提着纸灯笼照路,左手牵着祁寒的袖角。
她怕祁寒半路打退堂鼓,落荒而逃。好在这次祁寒由着她,没再罚她喝热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
那是一条幽长狭窄的隧道,仅容两个人通过,悄然寂静,偶然响起滴水的声音。弯弯绕绕,约莫走了一刻钟,前方隐约传来光亮。再往前走百来米,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鼎沸的人声。
颐宁朝祁寒比划,“到了。”
两人经过三道关卡的检查之后,终于顺利地入内。
视线豁然开朗。
黄金城内别有洞天,放眼望去最瞩目的是头顶和四周金碧辉煌的各种灯饰,和聚拢在赌桌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时不时听见有人突然发出一阵癫狂大笑,或是哀声痛哭。
有人在这里赚得金银满钵,有人在这里倾家荡产,甚至有来无回。
颐宁没有事先告诉祁寒,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输光了钱还欠下了债,可得用命还。
祁寒出手阔绰,比颐宁预想的更疯狂,大把大把的银票掏出去,接连不断,颐宁看着都有点可惜。
她知道,黄金城里的气氛很容易感染人。一旦进入这个环境当中,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一般,赌红了眼,满心满意陷进去,无法自拔,如同上瘾。
祁寒的赌技并不高明,抑或是说,祁寒根本不懂赌博。
颐宁原本只是想让他输光钱财,解解气,但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祁寒输光之后,没能及时收手。
最后一把,他想要力挽狂澜,买定离手,押了一把大的。
骰子一开,颐宁知道完了。
祁寒倒欠庄家黄金三千两。
祁寒已经身无分文,颐宁钱袋里只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是攒了好久的私房钱,这时候就算她肯无私奉献地拿出来,也救不了祁寒。
给不出钱的结果就是祁寒被六个彪形大汉带去密室行刑。按规矩,三千两黄金该剁掉他一双腿,外加一只手。
颐宁有点慌了。
祁寒看着眼前银光闪闪的铡刀,像是突然清醒,终于从赌桌上回过神,偏头问颐宁:“这便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颐宁觉得那目光里都是刺,扎得她生疼。
事已至此,她百口莫辩,也说不出话,只是急得团团转。关键时刻想把祁寒太子的身份搬出来唬人,但没有人会相信。
颐宁心急如焚地想对策,祁寒已经被带到铡刀前,全身被铁链禁锢好。
铡刀落下的那一瞬,颐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她猛地扑上去,抱住祁寒的双腿,双眼紧闭。
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
“好了,没事了……”
半晌,祁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贯冷淡的声线中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和。
颐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祁寒均毫发无损,黄金城中戴高帽的管事领着人匆匆朝这边赶过来,众人扑通一声跪下,齐声道:“叩见主子。”
颐宁之前听周淮渊告诫,说陈塘的诸位皇子当中,数辰妃之子祁寒最为深不可测,只手遮天。
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哪能想到他竟只手遮天到这个底部,离皇城万里之遥的戍城,隐晦的地下黄金城,会是他的势力。
颐宁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反将一军,遭祁寒算计了。
她脸上泪痕未干,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才见过祁寒两次,见一次哭一次,真像是劫难。
她想,大抵她上一世罪孽深重,这人是上天派来惩罚她的。
“周颐宁,我娶你。”
颐宁嗓子好了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祁寒说的,她说:“普天之下,你是我第二个讨厌的人。”
祁寒问:“第一个是谁?”
颐宁说:“北羌王。”
北羌王和周家军对峙数十年,威胁着陈塘边境的安全,颐宁每每听到北羌王的名字都要皱眉,恨不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原来自己在她心中已经到了这样深恶痛绝的地步。祁寒自嘲地想。“既然如此,那日,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我没有!”
“你扑上来了。”
“我……我我那是可怜你!你腿要是没了,我大哥会打死我的!”
“是吗?”
“当然!”
那日,为什么要扑上去替他挡刀呢?
颐宁自己也想不通。祁寒离她很近,锦衣墨袍,玉冠束发,塞外长河落日染红万里戈壁,却比不过他眉眼浅淡,惊鸿一瞥。
兴许,只是她的鬼迷心窍。
祁寒在戍城待了两月有余,终于要启程回宫。这两个月里,颐宁简直成了他的小厮,被他好一番折腾,生生掉了几斤肉。
祁寒走的前一天晚上,不在和周淮渊在营帐里商量些什么,颐宁只断断续续偷听到几个字眼。
“北羌王?”
颐宁挠挠头,北羌又来犯事了?
祁寒掀开帐幕,把颐宁抓了个正着。颐宁仰头,负手看月亮,吟诗一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祁寒拽着她就走,一路走到荒凉的半山坡,乌鸦在树梢上叫。
颐宁心里忐忑,默默观察身后的退路,琢磨着祁寒是不是临走之前想解决了她,然后抛尸荒野。
“你嫁给我吧。”
祁寒当头一棒,敲得颐宁找不着北。
“你说什么?”
祁寒换了一种说法:“周颐宁,我娶你。”
颐宁知道这人从来不按套路出牌,跟在赌桌上一样,押大押小全是心血来潮。但这回,赌得委实有点大。
颐宁丢了魂,后来不知怎么回的营帐,发现周淮渊卸了一身铠甲,坐在桌案前等她,手里拿的是她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黑白棋子,凑在油灯下,细细把玩,这才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回来了?”
“嗯。”
“太子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娶我。”
周淮渊并不意外,一字一句刺在颐宁心上:“周家功高盖主,祁寒此次微服私访不过是奉皇帝旨意,前来察看……他不娶你,以后怎能牵制周家?”
一颗颗橡木棋子已经被周淮渊用手指捂热,交到颐宁冰凉的掌心,“颐宁,你想清楚,有我在,谁也不能逼你。”
“大哥,你知道一见钟情是什么滋味么?”颐宁反问。
周淮渊忽而明白了。
颐宁喜欢祁寒。
再如何伪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不得不承认这件难堪事。尽管祁寒因为阴谋娶她,处处为难她,算计她,可是她没有办法。
情字不由人。
戍城里,长逢街,她拦路抢劫,祁寒心中有千机万巧,第一眼注意到官府府衙,而她看到的不过是日光之下莹如冷玉的一张侧脸。
“我们颐宁长大了。”周淮渊声音喑哑,帐外风声呼啸,烛火微茫,险些被吹熄。
“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
颐宁入宫。
从黄沙漫天的边塞到杨柳依依的富庶之地,送嫁的队伍颠簸了一路,抵达皇城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
颐宁从马车上往外望,远远看见祁寒站在城墙内等她,眉眼看不太真切。
等她走近了,看清楚了,他已经被雪覆白头。
“祁寒……”她刚开口,就被旁边又尖又细的老太监打断:“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讳!”
颐宁才倏然察觉,这是皇城,处处都得守规矩的皇城。
这里没有戍城的自由自在,这里没有她振臂一呼就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支援的朋友,没有护着她的周淮渊。
她孤立无援,身边独站着一个祁寒。
祁寒若不护着她,她便真的从此无依无靠。
好在祁寒没有太辜负她,亲自牵着她的手走近深宫,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她的身份。
颐宁成了东宫的太子妃。祁寒对她很好,好到有时候她会忘记,祁寒不过是因为她背后的周家才对她这样好。
来年春暖花开之际,祁寒带着颐宁在东宫的院子里洒了许多扶生花的种子。
祁寒说,这是世上最磨人的花。早春撒种,每日午时用泉水浇灌,二十天后就盛开,大朵大朵拥簇绽放,妖娆绯红的颜色,比心头血还要艳,连成一片像苍穹之下最绚丽的晚霞。翌日,便会迅速枯萎凋谢,再想见再,只得又等上一年。
祁寒一脸淡漠,把所有人赶出院子,回头把门一关,和颐宁脱了靴子,把长袍别再腰间开始翻地和浇水。
颐宁想起初见祁寒时讹了他一百锭金子,结果却被罚喝一杯沸水。那时觉得祁寒多半是个暴君,性格阴晴不定,如今她陪他锄草种花,觉得最好的时光就在眼前。
她笑着看他,美好如同黄粱梦。
烫坏她嗓子的祁寒,牵着她走过漫漫冬日的祁寒,机关算计深不可测的祁寒,眼前这个温和的触手可及的祁寒,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呢?
两人坐在屋檐下歇气的时候,颐宁从腰后摸出一个牛皮水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之后,递给祁寒,“这是我从戍城带过来的好东西。”
祁寒也尝了尝,是烈酒。
他忍受着歌喉的痛感,肺腑顿时宛如刀割,雪白的脸色被呛得渐渐泛起红晕。手掌忍耐地握成拳,又缓慢松开,平复之后对颐宁露出一个晃眼的笑:“确实不错。”
他挺秀的鼻梁上蹭了一点灰,绣着祥云暗纹的白色衣衫恣意凌乱,袖子和裤脚高高挽起还未放下,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在颐宁眼中,一切恰到出好。
墨黑的发被风一吹,一丝一缕地吹拂着掠过她眼前,她的脑里轰地一声炸响了,扔了酒袋,双手环上祁寒的颈脖。
她说:“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
然后,她开始吻他。
颐宁没想到,祁寒是个纸老虎,一推就倒。
情形瞬间发展成她压着祁寒,躺到了地上。长发披散,衣襟半敞,她光着脚丫在微凉的地砖上磨蹭,趁酒劲翻涌,意识尚不清明,慢慢缠到祁寒腰间。
身后是半亩花田,二十天后开至荼蘼,宛如一场盛宴。而此时她头顶有和煦的日光,婆娑的树影,醉人的午时风。
“若我死了,阿宁,你该怎么办呢?”
那日之后,祁寒大病。
御医说是因为饮酒,旧疾复发,还望太子妃多多照看,管着点儿。
“旧疾?”
“莫非太子妃还不不知道?太子的住处,每年都要种上半院子的扶生花,便是续命用的。”
颐宁当然不知道。
祁寒从未对她讲过,他的生母辰妃当年艳绝后宫,荣宠数十载,怀上他之后便被人下了剧毒。辰妃生他时难产而死,祁寒自幼身体孱弱。
颐宁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孩子是如何在深宫中成长至今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连皇帝也要忌惮他。
半月后,祁寒大病初愈,刚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皇帝的圣旨又来了。边疆战火重燃,北羌来犯,皇帝令太子率领大军前去支援周家军。
那晚常常跟在祁寒身边的那个侍卫对颐宁发了一通脾气:“每次太子爷一生病,皇帝就逮住机会给他派遣差事,恨不得折腾死他,让他有去无回,你倒好,尽惹祸!还害太子爷生病!你到底是何居心!”
颐宁端着药碗,站在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给祁寒送去。
祁寒看兵法,一目十行,头也不抬,扶着碗沿眉也不皱地把浓稠的黑色汤汁灌进去,颐宁不知为何有点心疼他。
“你不怕苦吗?”
“不怕。”
“怕疼吗?”
“不怕。”
“那……你怕什么?”
窗轩外都是拖长的日影,正值扶生花期,空气中满是浮动的暗香,祁寒的声音泛起一丝波澜,声线有些低:“我怕死。”
颐宁一愣。
“若我死了……”他话说到一半,剩下半句再难开口。
若我死了,阿宁,你该怎么办呢?
“祁寒,你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可曾想过我?”
祁寒说他怕死,重崖关一战,他确实平安。
战死的是周淮渊。等到颐宁赶过去,人已经尸骨无存。周家军三千铁骑披麻戴孝,驻守在陡峭的断崖上。
这场持续了六个月的战事,击退了北羌蛮夷,但陈塘将士也损伤惨重。重崖关一役,周家军中埋伏,派人杀出重围向太子祁寒请求支援,但支援的军队迟迟不到。
祁寒说,他没有收到周淮渊的求救信。轻描淡写,将过失撇得一干二净。
颐宁想,她怎么又轻易地被祁寒骗了?差点相信了他。周家痛失周淮渊,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需用她来牵制。
她对祁寒而言,已经作用不大。
连见他一面,都很困难了。
她站在营帐外,门口重病把守,门帘底下漏出一线细微的烛光映在地面。
“祁寒,你敢不敢出来见我?”
“长兄如父!周家收养我数十年,周淮渊待我亲如手足,祁寒,你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可曾想过我?”
颐宁的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不知等了多久,里面没有回应。
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有回应,她四肢百骸泛起寒意,终于肯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就倒下,昏迷过去。
随行的太医检查出来,颐宁有了身孕。
从边塞回去之后,她搬去东宫最冷清的小苑,没有再见过祁寒一面。她养胎,不关心外面波诡云谲的政变,性情变得很安静,和一年前的颐宁已经判若两人。
周淮渊若还在,兴许也会认不出她。
她花了十来天的时间,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字,单名一个誉字。再花第二个十来天,许多个十来天,亲手缝制孩子的衣裳和鞋袜,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祁誉出生的前一个月,老皇帝倒台,祁寒继位,改国号为长宁。颐宁顺带做了个便宜皇后,只是她身体不便,连封后大典也没有举行。
祁誉长渐渐长大,模样可爱,眉眼间隐约有了祁寒的影子,这时候,颐宁已经快忘了祁寒原本的样子。
她还住在老地方,三面青竹环绕,不再种扶生花,外面的任何动静都惊扰不了她。
深秋时一场冷雨过后,她患上伤寒一病不起,药石罔顾,在隆冬日病逝。
魂魄却不肯消散,如有夙愿未偿还。
“
把她交给我,日后,我会保周家周全。
”
这日,颐宁看见了周淮渊,一阵恍惚地笑,问道:“大哥,原来鬼魂之间是可以相互看见的吗?”
周淮渊道:“颐宁,你别再骗自己了……”
“骗自己?”颐宁不解,“你说什么?”
周淮渊拽着颐宁往屋外走,颐宁挣扎:“你干什么!鬼是见不得光的,你要害我灰飞烟灭吗!”
日光覆盖在她在身上,她感觉到身上的皮肤仿佛在一寸一寸地被灼伤,溃烂,疼得大声尖叫。
周淮渊狠下心,把她捆在檐外的石柱上曝晒,又冲进屋内拿出一面铜镜,“鬼是没有影像的,你好好看看,镜子里是谁!你好好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灰飞烟灭!”
“周颐宁,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你根本没有死!”
颐宁看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女人,傻傻地露出一个痴笑,反问道:“没有死?你胡说,祁寒都替我举行葬礼了,我明明看见了……”
“那是他自己的葬礼!我没有死,你没有死,死的是他!”
颐宁僵硬着笑,身体一震,万千利刃穿心而过,灭顶的悲恸把她从虚幻的梦境中唤醒。她确在深秋患上伤寒,不过并没有到药石罔顾的地步,她亲自去太医院拿药,半路看见了死而复生的周淮渊。
如遭雷击。
一时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震惊。
她跟着周淮渊去了御书房,在门外偷听到许多消息。譬如祁寒娶她的初衷,和周淮渊的诈死,都另有隐情。
当初在祁寒微服私访到戍城之前,周淮渊对颐宁的婚事已有打算。他预备把她嫁去和亲,嫁给她世上第一讨厌的北羌王。
周家的儿女身负重任,周淮渊不能心软,祁寒却和他做了一笔交易:“把她交给我,日后,我会保周家周全。”
祁寒想,无论如何,他总能好好护着她的,免她流离失所,免她一生颠沛。他想要对她好,舍不得她知道真相,宁愿她误会他。
周家军是先帝最大的忌惮,周淮渊动了心,决定信祁寒一次。果然在重崖关上,先帝人马要让周家军队全军覆没,消除心头大患,是祁寒事先识破,安排一出祁誉出生的前一个月,老皇帝倒台,祁寒继位,改国号为长宁。颐宁顺带做了个便宜皇后,只是她身体不便,连封后大典也没有举行。
祁誉长渐渐长大,模样可爱,眉眼间隐约有了祁寒的影子,这时候,颐宁已经快忘了祁寒原本的样子。
她还住在老地方,三面青竹环绕,不再种扶生花,外面的任何动静都惊扰不了她。
深秋时一场冷雨过后,她患上伤寒一病不起,药石罔顾,在隆冬日病逝。
魂魄却不肯消散,如有夙愿未偿还。
“把她交给我,日后,我会保周家周全。”
这日,颐宁看见了周淮渊,一阵恍惚地笑,问道:“大哥,原来鬼魂之间是可以相互看见的吗?”
周淮渊道:“颐宁,你别再骗自己了……”
“骗自己?”颐宁不解,“你说什么?”
周淮渊拽着颐宁往屋外走,颐宁挣扎:“你干什么!鬼是见不得光的,你要害我灰飞烟灭吗!”
日光覆盖在她在身上,她感觉到身上的皮肤仿佛在一寸一寸地被灼伤,溃烂,疼得大声尖叫。
周淮渊狠下心,把她捆在檐外的石柱上曝晒,又冲进屋内拿出一面铜镜,“鬼是没有影像的,你好好看看,镜子里是谁!你好好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灰飞烟灭!”
“周颐宁,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你根本没有死!”
颐宁看着镜子里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女人,傻傻地露出一个痴笑,反问道:“没有死?你胡说,祁寒都替我举行葬礼了,我明明看见了……”
“那是他自己的葬礼!我没有死,你没有死,死的是他!”
颐宁僵硬着笑,身体一震,万千利刃穿心而过,灭顶的悲恸把她从虚幻的梦境中唤醒。她确在深秋患上伤寒,不过并没有到药石罔顾的地步,她亲自去太医院拿药,半路看见了死而复生的周淮渊。
如遭雷击。
一时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震惊。
她跟着周淮渊去了御书房,在门外偷听到许多消息。譬如祁寒娶她的初衷,和周淮渊的诈死,都另有隐情。
当初在祁寒微服私访到戍城之前,周淮渊对颐宁的婚事已有打算。他预备把她嫁去和亲,嫁给她世上第一讨厌的北羌王。
周家的儿女身负重任,周淮渊不能心软,祁寒却和他做了一笔交易:“把她交给我,日后,我会保周家周全。”
祁寒想,无论如何,他总能好好护着她的,免她流离失所,免她一生颠沛。他想要对她好,舍不得她知道真相,宁愿她误会他。
周家军是先帝最大的忌惮,周淮渊动了心,决定信祁寒一次。果然在重崖关上,先帝人马要让周家军队全军覆没,消除心头大患,是祁寒事先识破,安排一出假死,骗过先皇。
门内,祁寒在向周淮渊托孤:“我死后,阿宁只剩下誉儿相依为命。她曾说长兄为父,你辜负过她一次,别再伤她第二次,我要你护她后半生无忧无愁……”
“至于我……至于我……”
“罢了,她兴许已经忘记我了……”
颐宁捂住嘴巴痛哭流涕,一墙之隔的祁寒已经再无声息。
自那以后,颐宁伤寒加重,梦魂颠倒。
她不愿意接受现实,活在自己臆造的梦中,祁寒没有死,只是负了她。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她曾和祁寒谈及生死,十指相扣,仿佛什么都不畏惧。世事无常,如今独独剩下她,她什么都害怕。
“祁寒,倘若我真能忘记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