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明月不堪留
越北的扈鹞府里多了个女人。
这事没什么惊奇的,即使那个女人是呼云国的战俘,但扈鹞又不是要娶她做夫人。
更何况,越北本就是塞外草原中以武力和蛮横出名的族落,向来不屑礼法拘束。而扈鹞更是越北王新点的将军,身份尊贵,这几个月连打了几场胜战,占了呼云国四座城池,风头正盛。
即使扈鹞真娶了这卑贱女子过门,又有谁敢真的笑话他?
权力确实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扈鹞卸下盔甲,天气热得很,他方才去演兵,惹了一身汗回来,将自己仔细洗干净后,才走到后院。
越北和呼云国的战事方歇,呼云派了一队使者过来商讨送礼求和之事。而扈鹞继续留在这刚打下的边城,盯着呼云的动静。
“秋瑛!”
那在后院穿行的女子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身子顿了顿,急忙转过头来,没注意手里还举着水瓢,结果被水弄湿了整只袖子。
扈鹞急忙上前给她挽袖子,秋瑛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嘟着嘴小声说:“我想浇花,是你吓了我一跳。”
扈鹞无奈地笑了笑:“那你现在也浇不成花了,去换身衣服吧。”
秋瑛眷恋地看着新开的花圃,显然没有玩够。但扈鹞还是狠了心将她拉回房间,毕竟上次心软的代价就是秋瑛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是扈鹞头一次照看病人,要聚精会神地盯着,要时不时地换湿帕子,麻烦极了。可一想到是秋瑛,他又觉得甘之如饴。
秋瑛的衣柜里有各种时新的衣裳,都是扈鹞占了城池后,从城中最好的店里拿的,什么颜色都有。桌子上还摆了一个又一个妆匣,里面装满了金簪珠钗、耳坠手钏,全都是姑娘最喜爱的玩意儿。
可惜秋瑛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远没有放在一旁的本子浓厚。
扈鹞这段时日虽然不用打战,但寻常的演兵操练、军中商议都不能松懈。他怕秋瑛会闷,便搜罗了一袋花种,又请教了花匠,将什么花几时浇水、浇多少水多写得清清楚楚,让秋瑛自己去琢磨。
他看秋瑛穿着新衣裳,像只兔子一般蜷在椅子上吃点心,心里觉得软软的。他凑过去想要亲亲秋瑛的额头,却被她拿点心糊住了嘴。
“好甜呀,你尝尝!”秋瑛眨眨眼,冲他笑,“他们都说你对我好极了,那我也要对你好,这样才公平。”
扈鹞哭笑不得地咽下点心,揉了揉她的头说:“你对我才是好极了。”
看秋瑛吃着吃着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扈鹞便抱她到床上,细心地给她掖了掖被子。瞧着她睡得香甜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用手指勾勒她的眉眼。
秋瑛闭起眼睛的时候,瞧不出一丝傻气。扈鹞喃喃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还是喜欢你。”
侍奉的婢女仍候在门外,扈鹞扫了一眼,轻声交代:“好好待你们主子,你们应该知道,上次敢说她坏话的人,我可是连尸首都没留的。”
婢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扈鹞收回冰冷的目光,往花圃走去,打算帮秋瑛浇花。
想到秋瑛,他便不由得勾起嘴角。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他的小菩萨,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供奉,即便她傻了又如何?
傻了,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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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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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鹞小时候过得很不好。
他的父亲在越北中身份尊崇,众多的子嗣中,扈鹞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
他小时候受尽白眼,吃遍了残羹冷饭,但心里还是存着几分念想,日日勤练武艺,拼了命地读书识字,就想着哪天能够博得父亲青眼。
名与利两个字烧红了他的眼,那会儿越北每逢冬季就会去呼云国边境几个小城抢米油盐,他便跟着去了,想要历练,也想出头。
最后他却差点死在一条河里。
起因是他贪功冒进,反而被人追着打到了山崖边上。他宁死也不愿落在呼云国手里,一咬牙纵身跳下去,结果得了一点生机。
扈鹞是后来观察地形才知道,那崖底有条暗河,奇迹般地通向呼云国边境咸霖城的后山。他一路潜游,最后脱力趴在岸边。盔甲早早卸了,只着一身湿透的里衣,冻得他差点死去。
咸霖的后山遍地都是树,在冬日也精神得很,四处都是一股子幽暗阴森的草味,一点也不似越北晒着日头的清香。但从那难闻的气味中,隐隐传来一点清爽的皂角味。
他感觉有一只手在拨弄他额前的湿发,似乎在打量他的眉眼。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母亲是呼云国的人,即使她的身份曾经使他饱受欺凌,却也让他的五官没有越北人那般尖锐。
他得救了。
救他的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圆脸杏眼,红嫩的嘴唇像是冬日开得热烈的花。
她叫秋瑛。
扈鹞说他叫十八,今年正好十八岁。
人的相识从名字开始,下一个就是来历了。
秋瑛倒是简单,家中母亲早逝,只有一个打铁为生的父亲。她出来捡柴的时候刚好在河边看见了扈鹞,拿着绑柴的绳子将他捆了拖走。山里有供人歇脚的破屋,刚好将他塞了进去。
一开始,秋瑛对扈鹞还是有几分疑虑的,毕竟他体魄健壮、手上有茧,却只剩一件里衣倒在河边,太不合常理了。
扈鹞说自己是城外刘将军营中的士兵,本就是被征召去的,大战时被四处的人头吓得不行,便扒了甲胄逃了。
谢天谢地,他说得还算诚恳,秋瑛总算把手里的柴刀放到一旁,给他解开了绳子。
扈鹞一路经历得太多,身上零零碎碎也有好些伤,又在水里泡了好久,开始发起了烧。他不知道秋瑛到底是好是坏,但在这山野之中,除了紧紧抓着她,他草芥一般的性命也无处相系。
迷迷糊糊中,扈鹞听见那脆生生的女声恶狠狠地喊着:“放手,你个浑小子,放手!”
越喊他越不听,拼死抓着,那点微末的温度却还是从他的掌心脱开,挡着冷风的门开了又闭,“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也拍麻了。
后来跟赫霄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赫霄嗤笑一声:“就这蛮娘子,你还管她叫菩萨?”
扈鹞不满他的称呼,打了他一巴掌,目光放远,似在想着那晚的风与雪,无花无月,却偏偏酿成他心中最软和的一隅。
“她又折回来了。”
秋瑛家中有父亲,虽然日日宿在打铁铺子里,却也要回去打个招呼再溜出来。她装了药和饼子,半路却被风雪阻路,咬着牙一路赶来,烧了热水又煮了药,冷冰冰的手搁在他脸旁,将他冻得睁开了眼。
秋瑛正噘着嘴嫌弃他,说他比隔壁的六岁稚子还黏人。要不是她抡惯了斧头和柴刀,还不知怎么挣开。
可是那火光晃来晃去照着她的脸,硬是将三分泼辣照出了十分俏丽。像是越北草原上他曾摘过的花,落在他心里,形成漫山遍野的春光。
柴火堆噼里啪啦响,耳边秋瑛叽里呱啦讲。
他却沉沉地睡下去,十八年来,第一次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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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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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鹞身体底子好,没过几天,身子便好了个利索。
他能下地的时候,便溜到山头,将整座咸霖地势收进眼里,心里暗暗有了计较。只是那点纵横还没在脑子里勾勒清楚,秋瑛一声怒喝远远地就追了过来。
扈鹞从小察言观色惯了,看着这满脸怒容、一嘴数落的姑娘,轻而易举便读懂了她皮下的真心。
“我就不明白了,是这山高风景好,还是你腿脚没处跑,破屋三分地还不够你撒野了是吧?”
他一边垂头听着教训,一边往自己的穴道使力,好让自己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再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可怜地望了秋瑛一眼。
只这一眼,那还手叉着腰的姑娘迅速鸣金收兵,眼里的怒火没散干净,一双不是很光滑的手便飞快地扶住他,将他拖回那破屋里,嘴里还不住地嚷嚷:“疼了吧?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怕死。要不怕死,做什么爬这么高来?要怕死,那天又何必死死地趴在岸边要我救命?”
“我怕死得很,但是你会来救我啊。”
扈鹞瘫在床上,冲着秋瑛眨眼睛。
秋瑛面无表情地将药罐架在火上说:“我也得去开几味药了。”
扈鹞皱了皱眉。
秋瑛勾了勾嘴角道:“不然你这脸皮被河水泡得这么厚,我不吃几味药,怕会恶心得天天想吐。”
扈鹞听了也不恼,只笑了笑。
那段时日是他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不需要伏低做小,不需要看人脸色。他在那间破屋里待了足足一个月,每日秋瑛都会摘一朵山间的野花摆在窗边,没什么香味,但垂着露水的样子很美。
到冬日,雪开始下得频繁,秋瑛不经意间问他伤是否好全了。扈鹞明白,伤好了便该走了,秋瑛能伺候他一个月已是很不容易。他想找个借口继续留下来,但秋瑛下一句便问他:“城东酒馆缺个打下手的,我问过,包吃住但是工钱少,你愿意去吗?”
那一刻,扈鹞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生来受尽白眼,亲爹不疼,亲娘在他幼时便投河自尽了。姊妹不亲,兄弟无情,他是头一次……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他应该感激涕零,装也要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不让秋瑛怀疑。可他却是近乎恼怒地说:“我未说过会报恩,你对我这么好又是做什么?我还是个……逃兵,你不怕被我牵连吗?!”
秋瑛默了默,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难过,好像她也能感同身受,知道他无人善待的悲痛。过了很久,等到他脑子逐渐清醒了,想要说话圆回来时,手心里却被塞了几粒野果。他知道那种滋味,小小的、涩涩的,秋瑛很喜欢摘了吃。
秋瑛的声音很轻,却又迫不及地往他耳朵里钻。她说:“这世道这么难,只求不害人性命地活下去,但怎么活又是各自的缘法。你做了逃兵,是你的活法;我救你,是我的活法。”.
“我只是给你指了条活路,又不是替你去活,要你报什么恩?”
说完,她便拍了拍手上的枝叶,要回家去。
她打开破屋的门,门外是积了一日的雪,迎着熹微的日光,也能刺得人眼睛生疼。秋瑛穿着一身半新的袄子,回头冲扈鹞挥了挥手。
扈鹞从不信神佛道,但那时他真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小菩萨,隔了十八年来到凡间,要度他心中的苦厄。
第二日,他就跟着秋瑛去酒馆打杂。秋瑛家里的铁铺子就在隔壁街,他在酒馆二楼清扫时,能看见秋瑛在铺子里给她爹打下手,累得一头汗。
在这短暂的安稳里,他是个酒馆小二,一月除了温饱,只能得二钱银子。秋瑛时不时路过酒馆,会冲他打招呼,他也会带着后厨做的点心送去给秋瑛。
甚至秋瑛那凶悍的爹也会对他笑笑。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二钱银子买不了大屋绫罗,更无法在这乱世挣个平安。
扈鹞要的,不止这些。
扈鹞在那酒馆里待了半年,从冬到春,春又走到了尾巴。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该走了,或许是他对秋瑛的不舍太浓,让她看出了端倪,几日里都见不着人,偶尔几次碰到,笑容也淡淡的。
扈鹞的爹拉着他说:“丫头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自己在院里抡锤子敲打,你去探听探听?”
扈鹞怕自己去探听,那锤子便不是敲打铁块,而是自己长得不错的脑袋。
只是秋瑛也没避他多久,半个月后就问他有没有空,约他在后山的破屋见面。
扈鹞去了,那破屋里摆了一桌饭菜,喷香的烟雾缭绕中,他眼尖地瞅见了碗筷旁的匕首。
想来是铁锤笨重,不如匕首轻便,一刺一出也不会弄脏衣裳,杀了人刚好吃顿饱饭。
但秋瑛没给他太多瞎想的空闲,见他进来,直接就问:“什么时候走?”
扈鹞愣了愣,说:“下个月初。”
秋瑛点点头,让他坐下吃饭。他讷讷地问道:“你给我践行吗?”
秋瑛翻了个白眼,用一贯嘲讽的神情看着他,指了指桌子上一海碗的面道:“长寿面,你不是说你的生辰是今日吗?我为了给你赶个生辰可足足累了半个月。”
是今日吗?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毕竟是随口糊弄时撒的谎,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怎知有人会把这种琐事记着。
面条有些坨,青菜有些老,难得的一道肉菜有些煳,秋瑛平日只会做些小菜,能做出这么一大桌完好的菜色,怕是用足了心。
扈鹞捧着碗,热汤隔着碗也烫手,他却不愿意放下。
秋瑛把匕首递给他,那只手肤色并不白皙,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细碎的伤痕。有被划伤的,有被热油烫过的,这些秋瑛一个字也不会说。她只是说:“送你的,看看行不行。”
扈鹞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闪过,他觉得自己当初要是落到河里时摔到头忘了过往就好了。只是这念头仅闪过一瞬,很快便被他抛到脑后。
吃饱了饭,两个人站在山顶看月亮。这本是件挺无聊的事,却因为秋瑛,多了些滋味。
扈鹞跟秋瑛说他要走,是因为想通了,当初做了逃兵是怕死,可是越北和呼云年年交战,咸霖也不安稳,他想回去再看看。
秋瑛低着头,比明月还亮的眼睛低垂着,轻声说家里最近有冰人上门,说的是城南李家面馆的儿子。
扈鹞一惊,又听秋瑛说:“长得丑,我推了。”
秋瑛还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吗?”
“因为我觉得你长得不错。”秋瑛歪头看他,杏眼弯弯,像是弦月。她将匕首别在他的腰间,说,“所以你要护住你自己,万一被刀劈斧砍变得丑了,我是认不出你的。”
扈鹞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蹭着她泛着水光的眼角道:“我要回来报恩的。”
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好不好看扈鹞不记得,但他快把自己溺死在秋瑛的一双眼里。他紧紧地搂着秋瑛,破屋的门闭得严严实实,将春末那点凉意挡在屋外。屋子里熄了火,只剩一点月光投向交缠的人影。
扈鹞趴在秋瑛的肩上,问她:“李家公子有我好吗?”
“我今天做菜放了醋吗?”秋瑛将笑声压在喉咙里,回他,“管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一个叫十八的浑小子。”
只是可惜,后来秋瑛也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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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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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人问津的小子到越北王跟前的新贵,一路走来挺狼狈的。但扈鹞觉得秋瑛或许是他的福星,使他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顺利做了将军。
那时扈鹞溜出城,偷了匹马回到越北的家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了边境,却又无人记得他曾经死去。
他不再对家族抱有希望。
扈鹞向越北王投诚,使了点手段。他父亲很快病死,而他扶摇直上,接下了家中的兵权,为越北王征战,咸霖城一战则为他换来了光辉前途。
可是他找不到秋瑛了。
每每破城,他派出的先锋都是他的心腹,帮他搜寻年轻女子。越北王以为他好色,觉得有把柄的权臣才好拿捏,对他更为重用。
直到两年后,他将呼云国的边境都蚕食干净,才终于在一座破庙中找到了秋瑛。她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将几个乞讨的少年护在身后。
扈鹞屏退手下,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却只皱着眉望他,声音怯怯的、软软的:“你是谁?”
扈鹞心想,我是谁呢?是你慈悲捡去的一条毒蛇,是你引入家中的一只狼犬,是你不再记得的十八。
他本来还编了好多故事,如今秋瑛忘了,便都无所谓了。
他们的相识从谎言开始,如今他终于可以坦诚。他弯下腰,将秋瑛搂在怀里,告诉她:“我叫扈鹞。”
秋瑛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随即指了指那些乞儿问:“我从河里捡了好多十八,你能让我带回去吗?”
扈鹞愣怔地望着秋瑛,有些哭笑不得,可搂着她的手越收越紧。他抹去眼角那点不经意的水光,说了声好。
随军的军医知道秋瑛是扈鹞看重的人,紧张地跟扈鹞说:“姑娘应是小产后没养好身子,才会如此虚弱。至于癔症,不知是不是和这小产有关……”
“她小产过?什么时候的事?!”
扈鹞狠狠地瞪了军医一眼,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吃活吞了。那军医不敢多言,只说看不出来,便被扈鹞呵斥下去。
他一个人站在房里,炭火烘得屋子里暖暖的,可他却觉得冷极了。
秋瑛到了新的地方,一直有些惊慌,整日躲在房里,只有扈鹞叫她,才愿意应两句。扈鹞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轻声问她:“什么时候怀的孩子?怎么没的?”
秋瑛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脸,却摸到了一脸的水渍。扈鹞一脸狼狈地将头埋在秋瑛的怀里,问她:“疼不疼?那会儿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秋瑛似乎终于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拉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小十八,红红的,疼,疼!”
扈鹞如被锥心,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脸上却扯不出一个残破的笑。他说:“不疼了,不再疼了。”
秋瑛却勾了勾唇,似乎被安慰得妥帖,冲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只让他觉得更疼。
他要对秋瑛好,将他这一生仅剩的真心与真情全给她。
可他心里其实知道自己的脏污,他从来没有认真治过秋瑛的癔症,他任由她像孩童一般痴傻懵懂,纵着她、宠着她,却独独不想治好她。
秋瑛是什么样的性子,清醒时会做些什么,他猜得出来。但他不想要玉石俱焚的结局,觉得这样也挺好。
扈鹞望着秋瑛在花圃里穿行的身影,轻轻地唤了一声,那姑娘就像蝴蝶一样钻进他怀里。
这是他一手为秋瑛打造的桃花源,也是他一辈子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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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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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赫霄是他这两年养的心腹,也能算个朋友。虽是另一支大姓的人,但跟他一样不受待见,便撇了家族,自己来赚一条功名路。
赫霄始终觉得秋瑛不该留,若只是一个寻常俘虏倒无所谓,可扈鹞对她不止如此。人这一生,难以两全,扈鹞被情字所累,又怎么能在名利大道上求远?
见他执迷不悟,赫霄只惋惜地叹道:“我是瞧不懂你,当初你离开咸霖,不就是学会了断舍离吗?”
扈鹞笑道:“我从没学过这三个字,名利与她,我一个不舍。”
扈鹞甚至怕自己一身杀孽过重,会牵连到秋瑛的福报,抽着空同秋瑛一起去城里的寺庙祭拜。
那寺庙里的僧人早已走光,念经诵佛不能从冷刀冷箭中救下任何一个人,满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破石残叶。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牵着个姑娘,笑意盈盈地往佛像前走。
变故便是在这时发生的。
寺庙的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枝桠间缀满了粉嫩的桃花。此起彼伏的花海间忽地飞出数支冷箭,每一支都逼向扈鹞。
扈鹞悍然拔出佩刀,在护卫的掩护下要抱着秋瑛躲开。秋瑛却被刀剑击杀声吓得怕极了,捂着耳朵躲开扈鹞的手,直直地往前方的箭雨中冲去。
“秋瑛!”
扈鹞不顾护卫的阻拦,旋身冲到秋瑛身前,将她紧紧地护在身后。可纵使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挡不住所有的箭。在利箭扎入他躯体的那一刻,他惶然地抓住箭尾,想阻止箭的去势。
他身后有秋瑛,他必须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的狂风暴雨挡在自己身前。
血逐渐染透了他的衣裳,他挣扎着带秋瑛躲进马车里。秋瑛怯怯地看着他,他却虚弱地笑了笑。外面的厮杀声在他听来并不值一提,他只怜惜地摸了摸秋瑛的头,笑道:“没伤了脸,所以,你不能认不出我。”
“秋瑛,不要怕,我们回家。”
秋瑛不知听懂没有,很安静地坐在一旁,那表情竟然有几分难过。
扈鹞无疑是强悍的,他经过几十场征战的磨炼,意志力惊人地坚定。直到和秋瑛一起回了府,安排好府中的护卫,又叫来赫霄主事后,他才脸色苍白地倒下。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暖,扈鹞刚刚拔了箭敷了药。换了寻常人早已昏厥,但他却始终留了一丝清明,抓着秋瑛的手缓缓地摩挲。
秋瑛刚刚被赫霄说了几句,手微微有些颤抖,让扈鹞心疼。他不由得想起刚刚赫霄说的话——
你是敌国俘虏,有些事不是你该想的。
或许秋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但那话中透露的威胁定然吓坏她了。
赫霄固然是个得力的帮手,可用不顺手的刀也没必要常伴身侧。扈鹞捧着汤药,望着跪在地上的赫霄,淡淡地道:“过几日你便回越北去吧。”
赫霄似乎早有预料,他抬起头,沉默良久后只说了一句:“扈鹞,我曾以为你我是一路人,也曾真心将你当成我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便行礼退下了。
扈鹞皱着眉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直到秋瑛到来,他的眉头很快被抚平。她捧来一束鲜嫩的花,就像多年前那样,放在他的床头。
他突然觉得心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只要有秋瑛在便好了,无论富贵荣华的时候身侧有谁,他一身狼狈的时候只有秋瑛。
别人都是不可信的。
寺庙刺杀的人全都死了,追查的事只能不了了之。扈鹞的伤养了好一段时间,没有战事,他也乐得在家中和秋瑛玩闹。
当越北的密探告诉他,赫霄近日与恭氏一族的人走得近时,他只是冷笑。他向来与恭氏不和,赫霄这样做便是明摆着要和他断绝恩义了。
他的名利路才刚走了一半,赫霄既然不愿追随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人与他共享荣华。
他并不在意,且他最近也忙。他打算和秋瑛成婚,补给秋瑛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赫霄的话到底还是刺痛了他,既然他们不屑秋瑛是个战俘,那么便看看等秋瑛成了他的夫人,谁敢见了她不低头。
不过越北虽然不遵礼法,秋瑛的身份还是得遮掩一下,到时候婚书呈给越北王那儿也说得过去。
扈一边鹞翻着呼云国的书,一边捏了捏秋瑛的鼻子,宠溺地道:“到时候我的秋瑛就是最美的新嫁娘。”
秋瑛捂着鼻子躲开,噘着嘴不高兴。刚好下人端了点心上来,扈鹞连忙拈起一块送到秋瑛面前。秋瑛捧着点心,歪头冲下人笑道:“十八送点心来了!”
扈鹞无奈地看着她,之前秋瑛带回来的那些乞儿都被他安排做了随行的仆役,无论秋瑛看到哪个,都只会喊十八,他便也随她。
婚礼的布置扈鹞想着要热闹些,便开了一城的宴席,让越北军的儿郎们与他同喜。扈鹞怕秋瑛不配合,一直想着该如何哄她。但秋瑛出奇听话,乖乖地穿上了一身繁复的婚装,再戴上笨重的凤冠。
那是他按着呼云国的礼制做的。
很久以前,酒馆老板的女儿成亲,大红的嫁衣上用金线绣满了吉祥的图案。秋瑛一个一个给他解释,目光里盛着艳羡。但那件衣裳要他两年多的工钱,是当时的他给不了秋瑛的。而现在,无论是嫁衣还是凤冠,他都能给秋瑛最好的。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牵着秋瑛的手走到堂前。那只细弱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小花环,是越北的婚俗,他今早亲自编好给秋瑛戴上的,折的是秋瑛种的花。
隔着盖头,扈鹞看不清秋瑛的神情。于是对拜时,他轻轻地附在秋瑛的耳边,温柔地说:“以后除了秋瑛,我还会叫你夫人,要记得应我。”
秋瑛似乎僵了一下,随后又顺从地跟着喜婆走进了内屋。
扈鹞随意地和将士们喝了几杯酒,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屋里。烛光抖动,秋瑛静静地坐在床边。他挑开她的盖头,却见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怕了?”
秋瑛摇了摇头,将头倚在扈鹞怀里。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扈鹞像个不经事的少年一般,心跳如鼓。
扈鹞捧来合衾酒,单膝跪在秋瑛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腕绕在自己的手上,轻声说:“秋瑛要做我的夫人了,高不高兴?”
秋瑛垂着眼,笑意清浅,仿佛她真的知道今晚在做些什么似的,点头说:“高兴的。”
杯中的酒渐渐见底,扈鹞将杯子扔进床底下,看到一正一反的好兆头,正要拉着秋瑛看,却见秋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秋瑛?”
扈鹞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他倒在床上,不敢相信地看着秋瑛脸上陌生的神情,声音颤抖地问:“你在同我玩?今日你我大婚,不可以贪玩。”
“扈鹞……十八。”秋瑛歪头,落寞地笑了笑,道,“我没有在与你玩,我只是想,该与你告别了。”
秋瑛真的得过癔症吗?还是她从来都是清醒的?
扈鹞的胸膛都要裂开,前一秒还在跳动的心,如今被真相磨砺得鲜血淋漓,他声音嘶哑:“你一直在骗我?”
“你骗了我,我骗了你。而现在,我们不需要谎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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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霖一战,对秋瑛来说,是此生忘不掉的噩梦。
她的父亲在做铁匠之前是呼云边境的守军,只是在战争中伤了腿,才卸甲以打铁为生。但她幼时,父亲也会给她讲讲兵书,她摸过的铁器不止绣花针,还有□□短剑。
在越北铁骑破开城门的时候,父亲拿着珍藏的□□,拖着一条瘸腿,独自守在长街的尽头,临走前还在她的包袱中放了点素饼,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人理会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强硬地带着她逃出了战火纷飞的咸霖。她听见身后,父亲声如洪钟地大喊:“滚——滚出呼云!”
为什么?为什么越北会这么快破入咸霖?
秋瑛想不通,但她还要活下去。她的腹中有崭新的生命,那是她珍而重之的希望。
曾经——她是这么想的。直到她听闻越北的将军在苦寻一个呼云女人,将军名叫扈鹞。她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却在逃亡的路上匆匆瞥到一眼。
策马的将军、英俊的青年,黄昏落日坠在他身后,染得他一身血一样的红。
“我找不到草药,于是用石头砸自己的肚子。当时月份小,弄走他,比我想象中容易。”
秋瑛不需要希望了。
她开始计划,就像种花一样,播撒种子,静静地滋养它。她不在意等待,种花的人,怎么能没有点耐心呢?
寺庙刺杀,是她和呼云国使者第一次联合的行动,却意外地催生了赫霄的这颗种子。有野心的人从来不会甘心久居人下,她找到赫霄,跟他做了交易。如她所料,赫霄并没有把她装疯的事告诉扈鹞。
“你这么多年征战,背着越北王做了多少不臣之事,如今还瞒着他要娶我一个呼云战俘。这些事情要是被赫霄捅到越北王面前,你说你所有的尊荣还留得住吗?”
扈鹞哑声道:“你一直待在府中,我从未见你独自离开过。”
“扈鹞,你不愿意相信吗?”秋瑛低下头,叹道,“你忘了那些“十八”吗?他们在你府中做事,谁也不会注意他们,只要让他们帮我联络就好了。”
外面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扈鹞为了这一夜的良宵,将屋外的护卫都撤走了。秋瑛温柔地摸了摸扈鹞的脸,从他的腰侧拔出匕首。那雪一般透亮的刀光映在秋瑛脸上,刺得扈鹞睁不开眼。
这把匕首扈鹞一直珍藏在身上,未曾见过一点血光。
“我曾经给了你匕首,给了你性命,给了你功成名就的机会,如今我一一向你要回来。”秋瑛慢慢地将刀尖抵在扈鹞的胸膛,干涸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她道,“等你死后,你的下属会认为是赫霄动的手,你们越北即将迎来一场内乱,而我们呼云会拥有新的生机。”
剧痛让扈鹞不住地挣扎,他如死鱼一般喘气,紧紧抓着秋瑛的手,问:“不是谎言!你说嫁给我你是高兴的!不是骗我的,不是吗?”
“我当然高兴了。”秋瑛将匕首彻底扎进扈鹞的胸膛,刀刃划破她的掌心。所有爱恨就像这把匕首,伤人伤己,回不了头。
她却察觉不到疼痛,从咸霖城破时起,她已经痛得太久,痛到一颗心硬如磐石。她是残留在世间复仇的恶鬼,扈鹞的温柔和爱情也只不过在提醒她自己的罪孽。
她望着扈鹞祈求的眼,俯下身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要不是你要娶我,我又哪来的机会呢?”
不知过了多久,扈鹞的手从秋瑛的手腕滑落,她静静地站在床边,将匕首从他的胸口拔出,轻声道:“但你曾给我不知真假的真心和不管不顾的爱意,我也会还你。”
她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月亮,残缺了一角,似她一生得不到的圆满。
剩下的事便等着呼云的人来布置了,秋瑛疲惫地靠着窗户,将血淋淋的匕首扎进自己的胸膛,并不是很疼。
她想起那年冬日河边,捡起的少年甫一睁眼,漆黑的双眸沾着水,像是林间的弃犬,让她忍不住心软。她又想起离别那年,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银河,指向天地两端。扈鹞跟她说,无论他离去多远多久,总会寻着这条银河找到她。
她的心上人,她的少年郎。
近在眼前,远在故乡。
她嘴角勾着笑,眼角却落下泪,哼着不知所谓的小调——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