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心若为城

第 81 章 心若为城

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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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朦胧的天光笼罩旷野,长长的草茎上结满了露水,远方的景象皆被蒙在雨雾中看不出分明。

刘青山艰难地将手抬得更高一点,将脖子伸得更长一点,才得以将那缕黏在眼角伤口处湿漉漉的头发捋到一边去。上半身发着力,双腿自然便慢了下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染着他血迹的长鞭便又落在了他身上。刘青山吃痛,却仍是咬着牙将那声闷哼咽了下去,踉跄了一步后连忙加快脚下的速度。

奈何一块还不足拳头大的顽石拦住了他的路。刘青山脚下一滑,向前狠狠地摔去。冰凉的手铐和脚镣发出不太悦耳的叮铃声,宛如黑白无常手中哭丧棒的摇铃声。他的脖子重重地撞上木枷锁,窒息的感觉那样分明,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那被月色笼着的湖畔。

耳边,隐约着,似乎是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清澈歌声,断断续续,如梦似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哧——”

软鞭划破长空,也打穿了梦境。

眼冒金星的刘青山被抽打着回到了现实。眼前哪里是湖畔,分明是一摊烂泥。耳边哪里是歌声,分明是那两个解差的声声咒骂。

他费力地从泥泞中爬起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差点又被一鞭子抽倒在地。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淋漓的鲜血味,他知道自己原本就鞭痕累累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血口,但也清楚不会有谁管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是一个囚犯,一个流放边疆的罪人。

说来可笑,分明在半月前,他还是威风凛凛的礼部尚书,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不过一场事变后,先皇驾崩,桓王继位,风光无限的太子被斩杀于宫门外。作为太子一党的乱臣贼子,若不是有昔日好友的百般求情,他的尸首也应当已被丢在了某个乱葬岗吧。

流放……于他而言,比命丧断头台还要痛苦。前方的路如此漫漫,他却已没了活下去的信念。那股强烈的念想,在太子血溅四方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蒙蒙细雨忽然间下得大了起来,天色像蘸饱了墨汁,又浓又湿漉阴沉。这附近没有避雨之处,解差只好骂骂咧咧地赶着他往前走。约摸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远远地看见雨雾朦胧中有一处茶水摊子。两名解差连抽带踹地将刘青山推到摊子前,便躲进屋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那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模样十分憨厚老实,应是没见过押解囚犯的官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招呼。摊子里原本坐着说笑的几个躲雨人也都噤着声,生怕惹来什么祸端。

“哎,店家,没瞧见人嘛,还不给爷上些个热菜好酒!”那名解差喊完,便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对着另一名解差说道:“实在晦气,这破差事怎么就让咱哥俩碰上了!”

“可不是嘛,好事轮不上,苦活累活就指派咱们。”

这一路上,刘青山没少听他们抱怨,尤其一说到气头上,便是对自己又打又骂。虎落平阳被犬欺,这话属实没错。

所以,为何一定要做官呢……

刘青山的脑海里忽然又萦绕起这个问题。为何呢……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大概,他想,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吧。

刘青山笔直地站在磅礴大雨中,冰凉的水滴打在他身上,有些疼。他闭着眼,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一丝清冷,一抹寂寥,仿佛整个世间再与他无关。

那两个解差尽管喝酒吃肉,丝毫不看雨中的刘青山一眼。他们巴不得刘青山被淋得重病身亡才好,省了他们的长途跋涉,也用不着再累死累活,便能回去交差领赏。

可谓是皆大欢喜。

“老杜!”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落到刘青山耳里,莫名使他睁开了眼,只见雨中一位穿着素净的妇人撑着一柄油纸伞朝这边走来。可惜大雨阻隔了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不大分明。

店家听见后,忙望着那妇人道:“这般大的雨,你不在家好生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天又凉了么!”妇人进到屋棚内,收起伞便将怀中抱着的外衣交到店家手中,莞尔一笑,“快穿上,可不能病了。”

店家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确认了一番妇人并没有被淋湿,才将那件外衣披在了她身上,恼道:“以后不许在雨天乱跑。”

妇人失笑,却佯怒噘嘴道:“我这怎么就是乱跑了!而且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你这家伙怎么……”

“阿月!”男人捂着女人冰凉的双手,轻声道:“我会很担心你的啊。”

被称为阿月的妇人愣了愣,才笑道:“行啦,我知道了。”

刘青山一直怔怔地望着他们,心里似乎有小小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泛开却又渐渐归于平静,直到那妇人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这一瞬间,刘青山仿佛坠入了深深的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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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救命!救……”

三月底的湖水依然冰冷得刺骨,不谙水性的刘青山在湖里一阵乱扑腾,连串的水花飞起又落下,咕噜咕噜地呛了好几口水后,刘青山忽然想,不如放弃好了。

求生的本能变得微弱了起来。

“喂,小书生,这湖水不深,你腿站直了估计都淹不到你胸口。”

一道清亮的声音似乎就在刘青山的耳畔响起,他下意识地稳住了自己的双腿,才发现这湖水只刚过自己的腰间罢了,顿时觉得尴尬极了。尤其是抬头时望见方才说话之人乃是个姑娘,当即羞红了脸,边朝岸边走,边说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伸手将他拉上岸,笑靥如花:“小事。”又瞧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样,似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青山始终不敢再抬头瞧这姑娘一眼,只低着头拧身上的水,岸边的晚风格外冷,他忍不住哆嗦着打了两个喷嚏。

“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免得病倒了。”她微微蹙眉道。

刘青山低声应着,却仍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见状,她问道:“不是本地人?”

“嗯,小生乃江淮人士……途径此地。”刘青山连忙朝她行了个礼。

她想了想,道:“莫不是赶考落了榜,心有不忿,投湖自尽?”

听出面前女子语气中的调侃之意,刘青山也不恼,却是尴尬道:“没……没想自尽的,只是不慎落水,扰了姑娘,乃小生的不是。”

刘青山的第一次进京赶考以榜上无名告终,但凭他的水平回去再苦读三载,下次来考必能中个状元,更何况他今年才二十一,正是书生意气时,他还是等得起的。只是在回乡途中,路过这万华镇,却收到家中老母病逝的噩耗。父亲已在两年前逝世,如今他可真是孑然一身,顿觉心中沉痛不已。

原想来这湖畔散散心,却一个脚滑落入湖中。唉,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

若不是遇到这位姑娘,刘青山便会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被这不深的湖水彻底淹没吧。

“你这般湿着身子,在如此冷天怕会生场重病。罢了,你便跟我来换身衣裳吧。”她听完,想是于心不忍,终是说道。

刘青山连忙拒绝道:“不可,怕是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名声……”她噗嗤一笑,只道:“跟着便是了。”

刘青山推辞不得,只好跟着她离开了湖边,在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穿梭。清冷的月光撒落于地,刘青山这才敢抬眼打量了一番走在前方的女子。

她身着一套浅青色无缘裙,挽着简单的云鬓,一只木簪斜插其中。再看她纤腰如裹素,黑发似乌炭,又想着她方才的一颦一笑,怎么也是个风姿绰约有着真性情的美人。

只是比自己年长几岁,应当已觅得良人,嫁为人妇了吧。

刘青山莫名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几盏茶的工夫便跟着这女子走进一扇小门,入到一座院子里,才听她说道:“你便先在此处等着,我去取身衣裳来。”

待她走后,刘青山便环顾一番这个院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堆着些杂物,但不远处的那栋楼看着却是热闹非凡,灯火璀璨,隐隐有笙歌妙曲传来。

刘青山想了想,朝那边走去,透过窗缝往里瞧了瞧,却见众多身姿曼妙的美人在堂中吟歌舞曲,各色男人左拥右搂花天酒地,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后退两步便想离去,回头只见那女子抱着身衣裳朝自己走来,一时间竟慌了神:“这、这里……”

她见此,又是噗嗤一笑,眼里夹杂着一丝狡黠,接道:“是青楼。我便是与她们一样的风尘女子,如何呢?”

刘青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涨红了脸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女子交代着将衣裳交到自己手上,他才逃也似地进到柴房里。关上门,刘青山在一片沉寂中冷静了下来,愧意油然而起。纵然是这般的烟花之地,那女子的气质也并非是一般的风尘女子所能及的,沦落至此定是逼不得已,自己怎能如此失态,伤了人心,实是不该啊。

换好衣裳出来,只见她立于庭院中微微抬头望着天空中那轮半隐云后的弯月。刘青山不忍打扰她的闲情,便打算站在门口静静等待,没想到她忽然开了口:“我送你离开吧。”

“不必麻烦姑娘。”刘青山连忙说,略一思量又道:“方才是小生失态,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闻言,她笑:“唤我珍珠吧。”

“珍珠……”刘青山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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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自愿为妓的。”送刘青山离开的路上,珍珠听完他的羞愧之意和强行解围,如是说道。

刘青山瞠目结舌:“为、为何呀!”

珍珠不答,只是想了想,反问道:“你为何要入朝为官?”

“那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

看着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珍珠的神色淡淡的,“不为别的?”

“还有,”刘青山脸上已全无腼腆,而是十分傲气地说道:“造福百姓!”

珍珠转过头盯着刘青山,直盯得他面红耳赤,才缓缓道:“你好像个呆瓜啊。”

刘青山涨红了脸正欲辩驳,却见珍珠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恰好自己也没什么合适的话可说的,便沉默着跟了上去。不知不觉间,二人又到了那湖边,波光粼粼,泛着冷意。走着走着,刘青山忽然感觉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了自己脸上,他抬起头瞧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又被雨滴砸中了数下,连忙喊道:“珍珠姑娘,我们快些避雨吧。”

话音刚落,便见珍珠已经躲到了前边的亭子里,刘青山只好跟着跑了进去。春雨绵绵,他二人怕是一时半会无法离开此处了,刘青山微微瞧了眼神色平静的珍珠,不好多说什么,便也坐在了桌前。

气氛很是尴尬。刘青山努力想要打破僵局,可每每话到嘴边却总也出不来,忽然他的耳边响起清澈的歌声。在这样无星无月,阴雨缠绵的夜晚,一首《春江花月夜》并不应景却莫名牵人心魄。虽无琴音为伴,却更显空灵婉转。

刘青山还沉浸在娓娓歌音中,便听见珍珠说:“听我一句劝,你这种呆瓜还是勿要去做官的好。”他一阵错愕,正要答话,又听珍珠接着道:“官场黑暗,哪怕你有背景有胆识也不一定能安然地活到最后。”

闻言,刘青山心想,珍珠姑娘应是被官家子弟欺辱过才会沦落至此。他不禁起身愤然道:“若我为官,定会还官场一片清明,定会使百姓安生乐业,定能让姑娘……”

他忽然又红了脸,“若是姑娘不嫌,小生定会为姑娘赎身。”

珍珠一愣,忍俊不禁般直笑道:“有不少人与我说过这句话,可你瞧我现在不依然在这儿么?”

“小生……小生定会说到做到。”

瞧着刘青山鼓着气红着脸的样子,珍珠笑着摆摆手,却又在下一瞬恢复成淡漠的神色,“其实我明天便要离开这儿了,罢了,见你如此义薄云天,我便与你说个秘密吧。其实啊,我乃是前丞相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八年前,十七岁的李清月被一顶喜轿抬过挂满大红灯笼的十里长街,从丞相府到东宫,进了那扇漆着金粉的门。

喜轿落地,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虽然视线被大红盖头遮挡,但她知道这是长翊哥哥的手。太子程桉,字长翊。李清月抬手落到那抹温存之上,即日起,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了。

其实早在天子要钦点这桩姻缘之前,她就已经偷偷喜欢上他了。只是这件事,她一直未与任何人说起。

那是一个夏夜,太后宫中举办晚宴,李清月受邀而去,席间略感不适,起身致歉后便跟随宫中婢女到御花园走一走。夜里黑,即使掌着宫灯,依然有看不清路的时候,她不慎落水,幸好太子程桉路过此处将她救起。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即使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但那般清俊的身影却深深烙在了她心里。李清月知道自己动了春心,可她也明白太子的婚事牵扯朝政,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虽然她总压制着这份心思,可那梦寐以求的欢喜却时常悸动着。幸好,三个月前,朝堂之上提起太子选妃之事,兜兜转转间,李清月终究是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大婚之日,李清月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后来的日子也不差,作为丞相嫡女,作为太子妃,众人皆对她毕恭毕敬,就连平日里不甚待见她的姨娘和二妹妹都变成了亲切可亲的人。知书达理的她很受太后喜爱,总是被召进宫去陪太后赏花饮茶。虽然太子程桉于她并无感情基础,但他二人也算是恩爱有加。于李清月而言,那时候的每一日都如抹了蜜一般甜。

可一年后,她小产了,怀了两个多月的孩子化作一摊鲜红的血,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她受了惊,又病了几日,程桉在政务之余常来陪她,并说:“还会有的,以后仔细着点便好。”

李清月信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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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小产。”珍珠说。

若是给刘青山一篇文章,他必能侃侃而谈,可现在听着这个故事,他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也许应该安慰面前这个女子,可他怎么也无法想出一句完整的话,这种无力的挫败感将他紧紧包围,难受极了。

珍珠倒没让他纠结太久,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望了一眼密密麻麻打在湖面上的雨滴,依然是淡淡地开口:“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意外。”

那之后,李清月再未有孕,即使数次请来太医诊脉,又无论喝了多少补药,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半点动静。

谦谦君子般的太子程桉从未与她说过丧气话,也未曾娶妾,李清月感到既甜蜜也莫名惶恐。直到有一日,她去城外金山寺拜佛祈福时,遇到一位姑娘,那姑娘看着她,说她身上有一股麝香味。

麝香……

怎么会……

回到东宫,李清月急忙跑回寝殿,偷偷取了些香炉里的残渣后又溜了出去。她走进一家又一家医馆,一次又一次不可置信地走出来。这香乃是太子程桉予她的,说是有安眠养神的功效,她都点了一年多了啊……为她诊脉的大夫皆说,恐日后再难有孕。

她的长翊哥哥,她的夫君,不会伤害她的吧……

夕阳将要西下时,失魂落魄的她在街边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东宫寝殿的软榻上,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陪嫁侍女春夏却说,这期间太子殿下未曾来看过她。她心头正涌上一股失落,却又想到前几日朝堂并不太平,太子定是忙于政务,是啊,她的长翊哥哥以往从未疏忽过她。

一定,一定有什么误会吧。她这么想着,尽力压制住那份慌乱的思绪。

她遣人将那香收了起来,又去膳房炖了汤欲送到太子书房里,却在回廊转角处望见太子程桉亲昵地搂着一名女子入了书房。顿时脚下一软,还好春夏将她扶住。她稳了稳心神,避开门口的侍卫,轻轻走到书房窗边,听到了些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于是她开始狂奔,再无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是一个渴望回家的小姑娘。可那个熟悉的地方却被围得水泄不通,才不过一日,丞相府便被查封得干干净净。

李清月连家门都未能进去,就被守卫送回了东宫。太子程桉来看她时,她正寻死觅活地要撞柱,见程桉来了,从地上捡起剪子便要冲上前,却被守卫制服了,她哭喊道:“究竟是为何!为何要害我阿爹!为何……你从来都是在利用我!”

程桉看着眼前这个从未如此狼狈的女人,语气里含着些许愧疚,“清月,我是真心爱你的。可你要清楚,皇位才是我所求。”他转身走至门口,又吩咐道:“将李奉仪送去微雨轩,好生护着。”

罪臣之女,如何为太子妃。许是真的念及旧情,又许是为了凸显仁慈,留她一命放入这冷宫般的地方,虽无奢侈华丽之处,却没有一处坚硬锋利的物什,连桌上阶前的棱棱角角都被丝锻包裹得严严实实。

李清月坐在窗前,看着那些检查布置的婢女们,恍然发现这东宫里除了春夏,竟无一个真心待她之人。原来,一切皆是她的一厢情愿。

“得亏我娶了他女儿,不然李相这个老东西怎会那般放心……幸好我早有准备,才让他替我顶了罪……若是通敌这罪名落我头上,只怕是以后只能做个小小藩王了……不过是可惜了那个孩子,许是影响不了大局的……”

李清月的脑海里萦绕那些话,使得她头痛不已,良久,她低声对仍惊惶未定的春夏说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但两个弱女子在如此境地能做得了什么呢。她们所做的任何事都如蝼蚁的垂死挣扎,惟一不同的是,程桉一直未要了她们的命,而是让春夏代为受刑,李清月红着眼为皮开肉绽的春夏上药,“我们……一定要离开这儿。”

她们就此安生下来,沉寂般待在这微雨轩,再不会因下人的嚼舌根而动怒,只默默忍受着那些人的嘲讽和虐待。每日坐在窗边望着那一隅天空,如同没有情绪的木头。

直至半年后,她们终于等来了逃出去的机会。这日太子生辰,宫内忙上忙下,人来人往,对她二人的看守也松了下来,于是她们换上婢女衣裳趁着不备从后门溜了出去,随即混在人群中出了城。她们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但自然是离这京城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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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来得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快。她们每日东躲西藏,却怎么也无法将那些人甩掉。在一个雨夜,她们被堵在悬崖边,春夏为助她脱困惨死刀下,李清月却只能从高空一跃而下。

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可依然不识水性的她却被过路的农户救了起来。悠悠醒转后道了谢便匆匆离开此处,她孤身一人不知去往何地,亦不知如何生存,但既然捡了一条命,便是不愿辜负了春夏好意的。

“若是春夏活下来了,她定然比我过得好,她是个那般聪慧勤劳的人。”珍珠语气依然平淡,眼眸却沉下来了几分,“而我从小娇生惯养,除了抚琴吟诗,便什么也不会了。后来我常常想,这世上有几件事是值得的……”

李清月独自跋山涉水,遇到过许多好心人,自然也会碰到恶人,而往往那些所受的欺辱会毁了一生。她好不容易从那土寨子里逃出来,却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一个寂静的深夜,蓬头垢面的她蹲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她觉得自己走不下去了,活着好难,但一想到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又很是痛苦。她害怕那样的痛苦,所以死也好难。

“吱呀——”

身旁的木门被推开,在这样深深的夜色中仿佛一阵催命的呼唤。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是哪来的小乞丐,去去去,别在门口挡道。”

李清月微微起身往一旁挪了挪,便仍是埋着头蹲在冰凉的地上。那妇人办完事回来见这个小乞丐仍然在这儿,大发慈悲般地往地上丢了两枚铜钱,正要进门去,却听见她说:“谢谢。”

小姑娘的声音。那妇人顿时来了兴致,“哟,竟然是个姑娘,抬起脸让我瞧瞧。”见这个姑娘没反应,妇人竟是直接上手扳起她的头。

李清月连忙甩开,起身蹙眉道:“你做什么!”

“模样看着还行,收拾出来应是不错的。”妇人笑,“看你这样子无处可去吧,不如跟着我好了,保你吃穿不愁。”

李清月一怔,“你是谁?这是哪里?”

“外地来的吧?唤我陈妈妈便好,这里,乃是万华镇最大的春楼。”陈妈妈道,“若你不愿,我也不逼你。”

春楼……

李清月忽然又想起那几日所受的折磨和□□,眼睫微微颤了颤,“我愿意。”

所谓的自愿,不过是对生活的妥协罢了。

“你叫什么?”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那轮圆月,轻声道:“珍珠。”

雨似乎小了下来。

“那半年后,我竟再次有孕,但我如何能做一个母亲。大夫说,若我喝下那碗堕胎药,我此生便无法怀子。而我想的是,何乐而不为呢。”

起初,珍珠除了容貌姣好,会抚琴吟诗便再无其它特色,鲜少有客人点她,直到她后来越来越放得开,彻底将从前的自己抛去,变为一个完完全全的风尘女子,她的生意也好了起来。

“别看我如今差不多人老珠黄了,可当初我也是当过两三年花魁的。”珍珠笑吟吟地说道。

“姑娘此时也是貌若天仙。”刘青山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珍珠摇摇头,望着那青楼的方向,“已经很少有人光顾我了。我打算离开此处,却也没个方向。不如让你讨个便宜,去与官府的人告发,怎么也得领个几百两银子。若你实在想做官,兴许也能跟太子讨个一官半职。”

闻言,刘青山忙道:“姑娘可是在折煞小生,这等事,小生如何能做得出来!更何况,这功名应当是考出来的才可。”

珍珠只道:“反正我明天便走了,去不去随你。”

“姑娘放心,小生定不会……”

“行了行了。”珍珠打断刘青山的义正言辞,却也没再开口。

刘青山亦是沉默了好一阵,憋红着脸说道:“姑娘定会遇得良人。”

珍珠又笑,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才道:“你这只会读书的呆瓜懂得了什么。”

雨终于停了。

遥远的天际,只有一弯新月散着幽幽的凉意。

“你瞧那月,清冷孤寂,从未有人将之视若珍宝,只当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倒不如一颗珍珠。”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其实我也想过要报仇,但,后来,算是想清楚了,皇家从来便是那般。”

珍珠再未多言,起身便离开了这座小亭子,朝着浓浓的夜色走去,终是被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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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刘青山以状元之姿走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他满怀正气,期盼着开拓一方天地,想要实现自己的凌云壮志,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打压和冷落,甚至差点引来牢狱之灾。他才明白,以往终究是想的太简单了。

他沉住气,稳住心,用另一种方式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终于引来朝中大臣和各个皇子的另眼相待,而他选择了太子程桉。

不再为别的,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缠绕了他三年之久的念想。他也算想明白了,朝堂,亦从来都是如此。他只是一颗小石子,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他一个人也无法成为山,既然完不成大志,那便自私一点吧。

摸透了官场之道后,刘青山甚是如鱼得水。太子狡诈,他便比太子更狡诈。他替太子做事,却断然不会像李相那样抱屈含冤。每一笔,他都记在账上,总有一日能将太子击垮。

于是,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刘青山迎着寒风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太子满脸不可置信以及愤懑不已的神色,看着那满地放肆流淌的鲜血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忽然觉得很是心满意足。即使无人知晓,亦是痛快极了。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可眼里却是淡淡的,就像那月色撒在沉寂的湖面上,没有半点波光。

“雨这般大,进来避一避吧。”刘青山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拉了回来,他望向这位被称作阿月的妇人,点了点头,走进了屋棚下。

那妇人也没再管他,而是走进小屋内拿了册书坐在窗边看了起来。

雨水打在屋棚上发出密密麻麻的声音,依然是没有半点儿要变小的趋势,但刘青山知道,这雨总会停的。qδ.o

每个人都会有安生下来的日子。

他也会去到那个他该去的地方。

而那些已经下定决心了的事,便都是值得的。

他抬起头看向厚重的雨幕,仿佛看见了那晚的夜色,一弯明亮的新月旁隐隐闪烁着几颗不起眼的星。

那光,是无法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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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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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心若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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