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食
萧静姝说得没错。
今日她离开养心阁不久,韩兆扫完院子,刚回到下人房,便看到自己屋内房门微掩,显然是有人打开过这门。
他顿时心生警惕,握紧手中扫帚,从门缝中窥探。
隐约地,他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房中忙碌。那身影将他床榻上的被褥卷起,抱着褥子推开门。
才开门,便正撞见在门外的他。
绿萝骇然一惊,手上的褥子就掉在地上。
韩兆默不作声,同她一起把被褥捡起来,又独自把褥子重新铺好。绿萝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像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童。她嗫嚅着:“奴婢……奴婢就是看这屋里潮湿,连带着被褥也有水汽,想趁着现在有些太阳,把褥子拿去晒晒,免得睡在上面时间久了,容易风湿难受……”
她的声音细细的,脸色也有些涨红。
韩兆沉默不言,只为她倒了杯水。绿萝无措地接过茶盏,韩兆道:“说吧,为什么要到我屋里来。”
绿萝便是昨日,曾提醒过他,千万不要惹怒圣人的宫女。
绿萝面上有挣扎闪过。
她欲言又止数次,半晌,终于道:“……韩公公,日后,就让奴婢跟着您,好吗?”
这话怪异。
韩兆沉默看着她。
绿萝的眼中有了丝哀求。
韩兆道:“我不过是个朝不保夕之人。绿萝姑娘不必如此。”
“不是的!我,我……”
绿萝惶然开口。她脸上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韩兆静默看她,她哆嗦着嘴唇,握着粗瓷茶盏的手,突然紧了紧。
她破罐破摔似的开口:“……是沙公公,沙公公让奴婢来服侍您,做您的,您的……对食!”
这话一出,绿萝突然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而下。
这话似乎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勇气。她低头哭泣着。
韩兆没有想到,萧静姝昨夜所说的话都成了真,沙秋明果然前来拉拢他,而且,竟然还让绿萝以美色利诱,让他屈服。
绿萝昨日曾提点过他。
她是心地善良之人。韩兆在这世上,已是无亲无故,无可留恋,但他不想看这样一个女子,沦为权力斗争的工具。
他站起身来:“我去和沙公公说。”
绿萝一把拉住他。
她拽着他的手臂极用力。手背上根根青筋,全是仓皇。韩兆低头看她:“绿萝姑娘,沙公公若有事,我可以和他商量,但不需要用你……”
“我是自愿的!”
绿萝忽然开口。
韩兆怔住,绿萝浑身颤抖着,松开了他。
她面上已是泪水淌了一片。
她哽咽着,话语断断续续:“韩公公,奴婢知道,您是个好人……您方才为我说的那番话,奴婢相信,你是真心的。既如此,那奴婢便恳求您,收下我,莫要把我退回沙公公那处。沙公公不收无用之人,奴婢在这养心阁内,无依无靠,举步维艰,若是被您退回去,沙公公再不收留奴婢,那奴婢的性命……或许就……就……”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她对着韩兆跪了下来。她手上还端着那茶盏,茶盏里的水,在不断颤抖着。
韩兆沉默片刻,问:“这养心阁内,莫非不依附沙公公,便无法生存?沙公公是大内总管,但在养心阁内,难道便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绿萝惊恐望向韩兆。
韩兆忽然明白了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在沙公公手中,或者,又得罪了什么人,导致你不得不依附于他?”
绿萝陡然睁大眼。
她张着嘴,哽咽得越发厉害。她忽然把茶盏放在一边,不住对韩兆磕着头。
“韩公公,是奴婢的错,求韩公公不要再问了……奴婢恳求韩公公,收下奴婢,让奴婢服侍您……”
她哆嗦着,满是绝望和恐惧。
韩兆闭了闭眼。
半晌,他道:“起来说话吧。我答应你了。你是否有其余对食或相好?若有,我可帮你和他解释。”
绿萝没有退路。
正如他也没有退路。
绿萝闻言,怔了一下。
她慢慢站起身来,脸上犹然挂着泪珠。
她缓缓点了点头:“……奴婢不敢欺瞒韩公公。奴婢从前,确有过一对食。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并且奴婢从前与那对食……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若奴婢身子肮脏,也不敢来伺候韩公公。韩公公放心,奴婢至今……仍是完璧。”
绿萝说着话,凄然一笑。
她伸手,将自己的腰带解开。
初秋,她衣衫轻薄,身上的外袍褪下,她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绿萝含泪道:“若是韩公公不信,现在……便可检验。”
几乎是在绿萝解开腰带的那一瞬间,韩兆便背过身去。
他不愿吓到她。只平稳道,自己还有活要做,把屋子留给绿萝穿好衣衫,便出了门去。
等他在外面待了半个时辰回来,绿萝已不见踪影。而再过一阵,便有萧静姝派来的人唤他,叫他带着她的佩剑去明渠边上。
再然后,便是如今,绿萝以传膳之名搅了萧静姝的事,而后,萧静姝传膳,相问于他。
韩兆低下头。
萧静姝转身,似笑非笑。
韩兆道:“……她确是沙秋明用以拉拢臣之人。臣应当,已经得到沙秋明的信任。”
“很好。”
萧静姝满意一笑:“沙秋明大约还会再观察几天,再决定是否和你见面详谈。到时,你便做好你该做的事。孤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你替孤看。孤的手够不着的地方,你替孤够。不可再出现今日之事,韩元,你明白吗?”
韩兆垂下眉眼。
“臣明白。”
萧静姝这日在寝殿内用了午膳。
午膳时,只有司膳宫人服侍,韩兆静默退下。
他如今已被擢升为御前太监,刚出养心阁寝殿不久,便自然有那识时务的人迎上来,连声恭喜,又给他换了房间,给他送了新的衣衫被褥。
那些人热络,在屋里恭贺了好一阵,才四散离去。韩兆坐在桌前,桌上,是其余宫人送来的酒肉菜肴,用以恭贺他高升。
菜肴香气扑鼻。
里面竟也有一道鱼脍。
韩兆夹起一块鱼脍,窗前的光照之下,那鱼脍切得很薄,晶莹剔透,隐约能看到里面的血肉脉络。
他将那鱼脍咽下。这鱼原在江河中畅游,可是,人为刀俎,它为鱼肉,它大约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捉起,送到宫里,送到桌前,被生生片成这一块一块,别人眼中的美味佳肴。
便如当初的韩家。
一家和睦,言笑晏晏。不也未曾料得,祸从天降,忽然便有了灭门之灾吗?
韩兆深吸口气。
他胸中情绪翻涌。
而在这时,门外有人在敲。他转过头,便见绿萝怯怯地,将门开了个小缝,从外面进来。
韩兆目光微沉。
绿萝怀中抱着双靴子,面色拘谨,很是紧张。
她将靴子放在地上,胆怯道:“……奴婢昨日回去,想起看到韩公公脚上靴子单薄,马上要入秋,奴婢担心公公受冷,便连夜做了这双靴子来。只是,如今公公已被封为御前太监,月例自是不用以往了,公公的秋衣,内务府晚些自会送来。奴婢这双靴子,原已经没了用处。但奴婢又想着,万一公公不嫌弃,愿意要……”
她说着,注意到韩兆目光看着门缝,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这个,这个是沙公公交给奴婢的钥匙。韩公公,奴婢先前以为屋内无人,想要悄悄放下靴子就走,才擅自开了门。下回,下回没有您的允许,奴婢绝对不进来了!这把钥匙奴婢给您,奴婢,奴婢……”
她把钥匙放在地上,靴子边,犹豫一下,又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他们都说,原来您房里的东西,都太破旧了,不需要再搬过来,奴婢却担心里面有什么要紧的物件。奴婢在那屋里找了一圈,看到这药瓶。奴婢认得,这是秘色瓷,极珍贵,便赶忙给您拿了过来。韩公公……这药,是治外伤的吗?”
那瓷瓶,正是昨夜,萧静姝给他的伤药。
韩兆目光微深,接过那瓶子。
动作之间,他从脖颈处开始的那道伤疤露出了些许。
绿萝惊叫一声,捂住嘴唇。
韩兆低头看自己一眼:“无妨,小伤。”
而绿萝,却是眼中含泪,不住摇着头。
“韩公公,奴婢都知道的。圣人的脾性……外人看韩公公风光无限,但伴君如伴虎,韩公公又何尝不是在步履维艰?这伤……是圣人伤的吗?奴婢今日在外面等着传膳,隐约听到里面有案几被撞落的声音,而后,里面便再没了声响。奴婢害怕,担心您被,您被……便想着,能用传膳的借口,让圣人分分心,也好……”
她咬着嘴唇,面色仓皇恐惧。韩兆安慰道:“无事的。圣人未曾伤我。我并无大碍。”
他话语平静。
绿萝却是凄惶摇着头。
她说:“韩公公,你莫要骗我了。圣人的脾性,奴婢还是知晓的。今日在明渠边的事,您还记得吗?那事,是孙洲道有意陷害圣人。奴婢方才在外面听说,圣人已派人将孙洲道的尸身捞出来,将那尸体仗刑二十棍,说是即便人死了,该治的‘违逆’之罪,仍旧要治。那尸身在水里本就被泡胀了,又被打了二十棍,孙大人的身子都被打烂了。有看见了的宫女说,那身体血肉横飞,肉块溅到各处,到最后,都看不出是个人形。而那齐安林齐大人,进了养心阁议事殿,奴婢听说,听说……那齐大人,竟向圣人谏言,要重惩孙洲道的家人。”
她含着泪:“后宫之中众人皆知,孙美人唯齐婕妤马首是瞻,孙大人同齐大人,关系也应当是极好的。而如今,齐大人落井下石,奴婢早便知,这宫中旁人皆不得信。而沙公公虽然也……苛刻严厉,但沙公公,起码言而有信,只要奴婢还有用,他便不会将奴婢的命随意推出去表忠心。奴婢也是因此,才跟在沙公公身边,又听他吩咐,前来服侍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