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马戍

第五章 天马戍

第五章天马戍

黑夜渐逝,苍穹露出美丽的蓝色面孔,如雪一般的白云徜徉于天地之间。

深秋的晨风带着浓浓的凉意抚过莽莽大地,天马河就如同一条淡雅亮丽的玉帛,横贯无边戈壁,把雪山和大漠紧紧相连。胡杨和西河柳依附在河流两岸,好似两抹燃烧的烈焰,又似纹绣在玉帛两侧的锦绣华彩,绽放出耀眼的璀灿光芒,把这块充满蓬勃生机的土地装饰得美轮美奂。

大纛(dao)在空中猎猎狂舞,金色的“隋”字在呼啸翻卷的猩红幡旄(mao)和赤黄色燕尾垂旒(1iu)的映衬下,如同一条翱翔九天蛟龙,又似一只咆哮猛虎,气势恢宏。

天马戍寂静无声。四角烽台上狼烟已熄,几缕淡淡的青烟袅袅而起,又随风而逝。从戍内传出的几声清脆驼铃和低低马嘶,证明这里还有生命的存在。突然,一只黑色大狼狗从北弩台的女儿墙内腾空跃起,像箭一般射上墙垛,然后冲着一望无际的戈壁出一阵猛烈的吠叫。

一顶红色风帽从墙垛后面慢慢升起,接着露出一张紧张的少年面孔,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警觉地望着戍外荒漠。凶猛的黑狼狗飞身跳到垛外的女儿墙上,冲着空荡荡的戈壁又是一阵狂吠。

少年愈紧张,躲回墙垛后面,拿起一个大角,高举向天,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数息之后,已是面红耳赤,一双凸起的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

戍垒内顿时人喊马嘶,爆出杂乱叫喊,跟着一条条矫健的身影或者冲向城墙,或者飞攀软梯钻进弩台,还有人如猿猴一般沿着五丈高的木柱踩着悬梯直上顶端,登高瞭望。

一个如铁塔般的雄壮汉子左手拿着一把横刀,右手拎着一把战斧,大踏步走到少年身边,粗黑的浓眉紧紧蹙起,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迅扫视了一遍戍外荒漠,然后低头望向少年,厉声问道,“方小儿,阿柴虏在哪?你敢胡乱吹角?”

方小儿似乎有些畏惧此人,胆怯地退了一步,刚想说话,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至,刺鼻的味道让他异常恶心,甚至有了强烈的呕吐感。方小儿再退两步,拉开了自己与铁塔大汉的距离,目光再不敢望向对方。

铁塔大汉没有披重铠,也没有披轻甲,不过一身黄色戎装,但上面血迹斑斑,就连浓密的虬髯上都染满了血迹,配上那一双杀气凛冽的眼睛,就如同从地狱里杀出来的魔王,让人望而生畏。

“江都候……”冷厉的声音在铁塔大汉的背后响起,跟着一只大手放到方小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似赞许,又似鼓励。

方小儿目露感激之色,躬身施礼,“戍主……”

“他还是孩子,不要吓着他。”一个三十多岁的长须大汉神色冷峻地说道,“今天我们有一场恶战。叫兄弟们抓紧时间吃些干粮,把肚子填饱了,准备厮杀。”

“他还是孩子?”江都候冷笑,“布衣,不要忘了,他是河北贼。小小年纪就打家劫舍,烧杀掳掠,滥杀无辜,这还是孩子?”

“俺不是贼,俺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好汉。”方小儿涨红着脸,激动地叫道,“总有一天俺会回家,俺会再回高鸡泊,回豆子岗,俺要杀光那些狗官,杀光那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俺要为爹娘报仇。”

方小儿的叫声当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四五个戎装汉子拿着刀枪就冲了过来。一个削瘦的中年汉子一把拉过方小儿,把他藏在自己身后,两眼怒视着布衣和江都侯,冷森森地说道,“戍主,戍副,俺们都是配戍边的贼,俺们是无恶不作的河北贼。”他的语气逐渐变慢,加重,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江都候鄙夷地看了削瘦汉子一眼,目光傲慢地掠过众人的脸庞,不屑地撇撇嘴,“高泰,打算临阵谋反?”话音未落,右手战斧厉啸而起,雷霆劈下,嘴里更是爆出一声震天雷吼,“凭你也敢反?”

一柄横刀划空而至。“当”,刀斧相击,火星四射。战斧凌空停顿,战刀却是抵挡不住,倒撞而回。双手执刀的年轻汉子连退三步,这才化去战斧上的强横力道。

高泰怒不可遏,握住刀柄的手轻轻颤抖着,爆在即。

那个替他挡住一斧的年轻人急切叫了一嗓子,“大哥,这是西域,不是河北。”

高泰脸色铁青,眼神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凶恶而狞狰。

江都候冷笑,收回战斧,两眼瞪着高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是贼,丧尽天良的贼。”

“好了,他们即便是贼,也是我大隋的贼,何况他们现在不是贼,而是我大隋的西陲戍卒,是我天马戍的烽子。”布衣负手而立,劝了江都候两句,又转目对高泰等人说道,“刚才西门辰说的对,这里是西域,不是河北,这里没有人神共愤的贪官污吏,也没有恃强凌弱的恶霸,这里只有穷凶极恶的胡虏。我们要想活命,就得杀虏,就得以命搏命。”

布衣走到墙垛边上,目视前方,继续说道,“这里只有大隋人,卫士也罢,盗贼也罢,都是大隋人,都是血脉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布衣转身望着江都候,语气逐渐沉重,“你的父母兄弟死于贼人之手,所以你痛恨天下之贼,恨不能杀尽天下之贼为亲人报仇,但这里是西域,不是你的家乡河西,他们也不是河西贼寇。我请你放下心中的怨恨,把他们当作你的生死兄弟。”

布衣缓缓转身,目视众人,郑重说道,“今天我们有一场恶战,要与戍垒共存亡,我们都会死去。我们是大隋人,是血脉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高泰低着头,咬紧牙关,一言不。

“直娘贼……”江都候忿然骂了一声,转身就走。

西门犹豫了片刻,和身边几个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齐齐躬身唱诺。

高泰退后两步,微微躬身,然后拉着方小儿,与众人向弩台方向走去。弩台里的几个河北卒正急步赶来,显然这边的争执惊动了他们,打算过来助拳了。

这时四个披甲的汉子匆匆走过来,其中两个还带着伤,看到高泰他们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眼里齐齐露出鄙夷之色。

“戍主,这些河北贼虽然强悍,但个个桀骜不驯,我担心……”

一个手臂受伤的短须汉子尚未说完,布衣便举手阻止了,“非常时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四个披甲汉子相视无语。

布衣面向西方,望着遥远的天际尽头,眉头深皱,忧色重重。

自大隋征服吐谷浑,尽取其地,置西海、积源、鄯善、且末四郡以来,朝廷便下旨徙谪天下刑徒戍边,这两年尤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的贼寇为多。

天马戍下辖六个烽燧,戍两百里边境,按编制每戍五十人,每烽燧配烽卒一名,烽子五人,但实际情况是,天马戍只有正副戍主和六个烽卒是鹰扬府卫士,余者皆为配刑徒。戍边力量太弱,鹰扬府迫不得已,只好下令征用刑徒为烽子。

西域地广人稀,环境恶劣,兼之胡虏众多,刑徒如果擅自逃亡,十有**都是死,所以逃跑者倒是不多,但因战斗、疾病等死亡者却是日益增多。天马戍本有刑徒三十多人转为烽子,至今不过就剩下了十二人,西门辰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高泰、方小儿等人却是两个月前刚刚抵达天马戍的河北重犯。这一批重犯有十七人,都是反贼,前日还戴着镣铐在戍垒劳役,昨日却因为阿柴虏入侵,不得不临时征用。

这批反贼悍不畏死,骁勇善战,正是得益于这支“奇兵”的强悍战斗力,天马戍才顽强坚守了一天,但损失惨重,四名烽子和五名河北刑徒战死,八人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今天能继续作战的不足二十人了。

“戍主,滞留戍垒的三个商队中有十六名护卫,二十多名青壮,大都是栗特人、于阗人和吐火罗人,还有几个天竺人、大食人和大秦人。”一个矮壮的披甲戍卒建议道,“今日生死存亡之刻,他们也应该上阵杀敌。”

“戍垒一旦失陷,那些杀红了眼的阿柴虏不会放过他们。”另一受伤的戍卒支持这一建议,“戍主应该告诉他们,如其心存侥幸,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死里求生。”

布衣微微颔,正要说话,就听到空中传来激昂的号角声。

众人齐齐抬头望向身处五丈高的瞭望哨。

一杆黑色狼头信号旗映入众人的眼帘。

布衣的心跳骤然加,扭头望向西方天际。

江都候激动的吼声响彻戍垒,“伽蓝来了,伽蓝来了……”

天色刚亮,吐谷浑人就吹响了大角号,沉睡了一夜的营地顿时苏醒,驼马嘶鸣,人声鼎沸。

江源公慕奎面带笑容,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缓慢行走在将士们中间,和他们亲热地打着招呼,有时候还轻松地聊上几句。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看上去很和善,不傲慢,也不盛气凌人。将士们看到他纷纷行礼,然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有的收拾帐篷,有的喂食驼马,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吃饼喝奶。

慕奎仔细地巡视着一切,从驼马到武器,无一遗漏。

今天他必须拿下天马戍。

伏允可汗说得很清楚,且末城高大坚固,大隋人重兵镇戍,以今日吐谷浑的实力,无力强攻,只能智取。所谓智取,也就是围而不攻,先把且末城外围地区全部拿下,牢牢控制丝路,而攻占天马戍是此策的关键所在。

拿下天马戍,实际上等于控制了西域丝路南道。葱岭东西诸国若想保持与东土的联系,保证丝路的畅通,就必须像从前一样,与吐谷浑建盟。一旦盟约重建,吐谷浑就可以向于阗、吐火罗、昭武九国购买粮食和武器,而用于购买的钱财就来自于丝路商税,就此吐谷浑可以开始艰难的复国之路。

大隋人可以凭借其强大实力攻占吐谷浑的疆土,但是,他们征服不了吐谷浑的心,杀不光吐谷浑的人,更摧毁不了吐谷浑人坚韧不拔的复国意志,只要吐谷浑人一息尚存,必定战斗不止。

风中隐约传来大角之声,天马戍里的大隋人已经开始了战斗准备。

慕奎抬头看向天马河。河面上雾霭袅袅,两岸胡杨娇艳欲滴,风景如画。这是我吐谷浑的疆土,是我吐谷浑赖以生存的土地,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吐谷浑人都绝不允许别人霸占自己的疆土,掳掠自己的土地。

慕奎的血沸腾起来,豪气干云。

临行前,伏允可汗一再嘱咐,必须以最快度拿下天马戍,以丝路之利来获取钱财和物资,以此来供养军队,维持对且末城的包围。此时距离冬天已经很近了,冬天一到,河西隋军南下不便,救援必定延误,而据可靠消息,西突厥射匮可汗和铁勒莫贺可汗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已经严重威胁到伊吾和鄯善两地的安全,这导致河西方向的隋军不敢轻易南下救援且末,所以未来几个月非常关键,只要吐谷浑人坚持到明年春天,镇戍且末的大隋人孤立无援,粮草不继,最终只有突围撤离,到那时,就是吐谷浑人报仇雪恨的时候。

天色大亮,火红色的朝霞染红了天际。鼓号连天,吐谷浑纷纷上马,集结列阵。

就在此刻,一匹快马风驰电挚,呼啸而至。

“江源公,西边有一队隋军正沿着天马河急而来。”斥候喘着粗气,大声禀报。

慕奎略感惊讶,“多少人?”

“百十匹驼,数十匹马,不下于五十人。”

慕奎捻着颌下稀疏短须,凝神沉思。西边是突伦川,死亡之海,一般除了沙盗和偷越边境的商队,不会有其他人出没,而隋军也就在那里设了一座烽燧。烽燧能有几个人?会不会是偷越边境的商队?

站在他身边的两名百夫长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确定是大隋人?没有看错?”

“我看到了大隋战旗。”斥候非常肯定地回道。

“或许是突伦川烽燧的戍卒。”另一个百夫长说道,“商队从突伦川偷越边境,必须得到这边戍卒的帮助,唯有如此商队才能拿到过关凭证,否则无法北上。”

慕奎眉头紧锁,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依常理,且末城被围,鹰扬府下令各地戍军回援,这时候天马戍的主力已经离开了。自己正是依此判断,在途中设伏,打算伏击天马戍主力,一战而定,谁知久等不至,无奈之下只好变计,不惜代价强攻天马戍。哪知又出变故,从突伦川方向竟然冒出一支小股隋军。

“江源公,给我五十骑,必定将其一扫而光。”一位百夫长意气风地说道。

“江源公,我去,三十骑即可。”另一位百夫长急忙请战。这可是财的机会,不容错过。

慕奎断然摇手,“不可冒失。传令,赶赴战场,列阵迎战。”

驼铃悠扬,战马信步,伽蓝带着商队缓缓接近天马戍。

商队所有人都骑在骆驼上,战马全部放空,以保持战马的体力。

刀疤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插在藤筐里的战旗迎风飘扬。暴雪趴伏在刀疤的背上,昂着硕大的脑袋,聆听着战旗的猎猎声响,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

天际之间,朝阳之下,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天马戍传信,戍垒坚固。

伽蓝面露笑容,慢慢举起了右手,用力挥动了三下。

石羽拿出号角,全力吹响。

一字排列的驼队一边加,一边迅变阵,转眼之间,驼队变作六列,战马夹在了队列中间。

天马戍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眼中,而吐谷浑人的战阵更为醒目,旗幡摇动,鼓号连天,攻击之势已然形成。

栗特人神情紧张,惶恐不安。平日他们最多和小股盗贼打斗一番,而杀贼和打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此次他们不但要和吐谷浑军队正面作战,还处在极度劣势之下,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吐谷浑人大角齐鸣,即将动攻击。

石蓬莱面色苍白,催动骆驼追上伽蓝,大声叫道,“阿柴虏要攻击了,赶快布阵,布阵啊。”

伽蓝冲着他微微一笑,“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

双方距离五百步,驼队还在前进,夷然不惧。

慕奎的脸色十分凝重。

两名百夫长也是一扫先前的轻狂。从对方的举动来看,显然熟知兵事,久经战阵,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烽燧戍卒所能具备的能力。这支队伍不同寻常,或许是个陷阱,必须慎重对待,不可轻易出战。

天马戍内,战鼓擂动,声震天宇。

布衣和江都候目不转睛地望着驼队,等待伽蓝出旗令。

烽卒、烽子、河北刑徒各守要地,严阵以待。戍内商队的护卫、青壮各司其职,全力协助隋军作战。气氛空前紧张。

驼队始终保持着匀逼近吐谷浑人,从容不迫,更有一种自骨子里的自信和狂傲,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气,直接影响到了吐谷浑人的士气。

双方距离三百步,驼队还在前进。

江源公慕奎举起了手,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出击,不能让大隋人在气势上压倒自己。

伽蓝也举起了手。一名栗特骑士举起了令旗,用力挥动。

江都候兴奋地仰天狂吼,飞身冲下城墙。

布衣毫不犹豫,大声下令,“起悬门,出击!”

大角号震天吹响。

慕奎举在空中的手蓦然停住,转头望向天马戍,目露疑惑之色。

大隋人要出击?要出戍作战?莫非我听错了?

两名百夫长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隋军如果出戍作战,吐谷浑虽然有腹背受敌之险,但也获得了一战而定的绝好机会。慕奎犹豫了,攻击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双方距离两百五十步。

驼队停住,就势列为三重圆阵。阵中,栗特人弓矛并举,几十匹战马更是蓄势待。

伽蓝跳下骆驼,大步走向扬嘶鸣的紫骅骝,与其并行而立。

“上具装。”

“披重铠。”

“备马槊。”

“擂鼓,攻击!”

注释:

鹰扬府卫士:

隋文帝时期,大隋府兵统称为“侍官”。隋炀帝改兵制,府兵统称为“卫士”。

具装:马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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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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