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文秀(二)
我在这个顾家军的安慰下终于能够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经被抱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里面都是在这场战乱中幸存下来的百姓。
有像我这样的孩子,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神志不清的妇女,有深受重伤的男子...
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充斥着痛苦,愤怒,无力和仇恨。
我想到我的父亲母亲,不顾自身虚弱,去找那个给我饼子的顾家军。
一路上我看到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看到了断壁残垣,寸草不生。
我从书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却走进了书中最残酷的字眼。
我在一个停尸处见到了那个顾家军,他正忙着给其他人收殓尸体。
看到我后,他给我指了一下我父母尸体的方向。
“一会儿所有身亡百姓会统一安葬,你若是想单独为他们收殓...罢了。”
他看到我虚弱矮小的身形,面露不忍:“我帮你吧。”
他带我去看了我父母最后一眼,然后将我父母安葬在一棵树下,还找来一把刻刀和一个木板,问我父母的名字。
我说我父亲叫文嘉,母亲叫辛珍珠。
他挠挠头:“我识字不多,不会写嘉。”
我接过刻刀,亲手在木板上刻下我父母的名字。
心里盘旋着我娘最后跟我说的话:
“如果你能活下去,千万别忘了国破家亡之恨!杀父弑母之仇!”
一天后,所有顾家军都要离开了,他们要赶赴边关抵抗西戎。
出征那日,我看到顾家军飘扬在空中,那面赤红火眼的军旗,暗自祈祷。
顾家军可一定要打败西戎。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十分艰难。
我失去了父母亲友,只能一个人在家里,靠着官府和富户分发的救济粥艰难度日。
可渐渐的,我等来的粥越来越稀薄,最后连一粒米都没有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不得不拿着我曾经视若珍宝的藏书去换吃的。
可这个朝不保夕的时候,愿意读书的人太少了。
我一日一日苦熬着,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活着最大的意义便是去打听边关的消息。
我听说顾家军勇猛善战,镇国公顾钧益用兵如神,他们收复了失地,一步步将西戎人打退。
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所有的饥饿和痛苦就都消失不见了。
直到在寒冷的冬天,我从行人口中得知,落日关一役,顾家军全军覆没。
那个给我饼子,帮我安葬父母的顾家军也死了,我沉浸于痛苦,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清楚。
他为我的父母收殓尸体,可会有人为他收殓尸体吗?
应该是没有的。
边关安宁,英雄陨落。
大喜掺杂着大悲。
一次卖书时,我被一个拐子捂住嘴拐走了。
我相貌普通,又长期饥饿,变得面黄肌瘦,偏偏我识字,他们不甘心将我贱卖,辗转几遭,都没有找到好下家。
我过了好几个拐子的手,最后来到京都。
这个我父亲无比向往的地方,果然繁花似锦,处处显贵。
有户人家想要买能读书识字的侍女,拐子便将我以一个颇为满意的价格卖了出去。
等我到了府上,看到满府缟素,才知道我被卖到了顾家。
这冥冥之中的缘分,让人不得不感慨。
我因为记忆力好,读的书多,很快从一众侍女中脱颖而出,得了族长的青眼。
族长问我姓氏名谁,家是哪里人,为何被卖为奴,我一一答了,换得他感叹一声:可怜。
在得知我受恩于一个顾家军时,他忽然泪流满面,像是忍受着巨大的悲痛。
我已经失去父母了,无处可去,便留在了顾家。
我只要做完我手上不算重的活计,就能看顾府的藏书。
日子平平淡淡,只是偶尔,我会梦到西戎人闯入家中,残害我父母的噩梦。
没过多久,镇国公的遗腹子出生,顾族长带着一众族人前去“恭贺”,我也被调去帮忙打下手。
族长和国公夫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来族长带着那么多族人过来,是为了逼迫镇国公府的大夫人让出爵位给顾家族人。
“大夫人,您别忘了,我是顾氏族长,爵主镇国公身亡,顾氏一族现在是我说了算!”
“小儿年幼,不知品性,您可以先从族中过继一个长成的孩子,若顾玉成器,再让她袭爵也不迟。”
这话别说是国公夫人了,就是我一个孩子都不信。
国公夫人双眼通红,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面对虎视眈眈的族人寸步不让。
“顾钧益有亲生儿子,为何要过继别人的儿子?您虽是顾氏族长,可您别忘了,顾氏能有今日,全靠钧益提拔!”
族长怒道:“无知妇人!你别忘了镇国公是怎么死的!”
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我觉得有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争执到激烈处,国公夫人穿上一身诰命服,毅然决然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男孩儿入宫,要为其请封世子。
圣上垂怜,将其封为世子,也堵住了族人的嘴。
族长气势汹汹过来,灰头土脸回去。
一路上,我听了许多族人对国公夫人的谩骂。
可我只觉得,国公夫人的确了不起,一群妇孺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族人,一点儿不落下风。
我一日日长大,也将顾家的书一本本读完。
我在别人眼中依然是个书呆子,会把为数不多的月钱用来买笔墨纸砚。
一起做工的侍女和侍从笑话我:“笔墨纸砚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花戴,买那个做什么?”
我充耳不闻,只有在书中,我才会得到片刻解脱。
等我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有许多小厮都想要娶我,我都拒绝了。
如他们所说,我是个书呆子,我读书的时间不多,实在分不出时间给情爱。
我的“怪异之处”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顾世子耳朵里,我被调去了镇国公府。
顾世子年仅十岁,当时笔直地站在桌子旁练字,表情淡漠,不像孩子。
她问了我几个书中典籍,我一边惊讶于她才十岁,就看了这么多晦涩难懂的书籍,一边认认真真答了上来。
然后她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很好,以后你就留在镇国公府,陪我读书吧。”
简单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