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鲸渡(四)
一艘小船,两个人。一个是活人,一个已经死了。黑暗中寂静无声。
死亡来得太多轻飘飘,甚至无法给人一丝实感。
林青浔认识他才一天不到,要说自己对他有多么深厚的了解,要说自己对他能有多么深刻的感激,都不至于。
人一死,一切不都消失了吗?感受,记忆,情感,乃至痕迹。
其他人依靠想象和回忆,对着死者的模子凭吊、落泪、感伤。谁能说这样的感情不真挚?
林青浔心情就像是“出去玩时有一件无伤大雅的东西忘带了,但不带总觉得缺点意思”的微妙感受。
他靠着记忆,笨拙地划着船回去了。
幸好渔夫架船时,自己看了一点。不然现在只能在海上漂泊了。
林青浔喃喃道:“喂,死得真不是时候啊……”要是再迟点死就好了。
他在心里半开玩笑式的想,如果自己没学会开船,只能在海上漂荡,求生。
漂他个半个月,最后渔夫的尸体都臭了,生蛆了。
自己肯定会把尸体扔进海里,让他死后更体面一点。
眼不见为净的体面也是体面的一种。
不过正常人会在现在想这种奇妙的东西吗?林青浔觉得自己可能算不上正常人吧。
他不纠结这一点。
林青浔发现自己学东西比想象中快不少,没一会他就能有模有样地划着小船了,甚至掉头也不在话下。
根据他的观察和记忆,渔夫的家应该在那座岛上。但是大晚上的,又没有月亮星星,每座岛长得又差不多,谁分得清啊!
此时鲸鱼应景地发出一声鸣啸。
那么,就希望你能护佑我好好地回到岛上吧,看在他那么喜欢你的份上。
群汐从梦中醒来,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境,美好的开局以及悲剧的结尾。
她呆坐了几分钟,试图挥散梦境悲哀气氛带给自己的影响。
群汐走出房间。她的房间就在祭祀场地不远处,比较重要的场所也都分布在这里。她听见鲸啸,下意识地抬头。
她闭上眼,自言自语道:“是啊是啊,会有这一天的……你我皆是……今天也不赖……”
群汐点着灯笼,走向书房,在桌子上摸索了一阵后才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一个本子。她提笔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
几分钟过后,她合上本子,松下一口气。
群汐紧接着去了管理岛上居民的库房,里面有个小隔间,存放着所有在岛上生活过的人的木牌以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她找出属于渔夫的那一个,然后呆住半响,用手抚摸木牌上刻的字。
“可惜……但对你来说应该是个还不错的结果吧……那就好。”
群汐把木牌挂到死者的那一边。上面木牌密密麻麻的,足有几百个。
“马上就要忙起来了……”群汐伫立了一会,回去继续睡觉了。
林青浔费力地到达了小岛。兜兜转转几个小时,总算是到了。
他尝试背起渔夫的尸体,然后可悲地发现自己这个小身板背起来倒是没问题,但背着尸体去找其他人帮助就够呛。
距离在那摆着呢。
林青浔思考了一下,决定去叨扰白天给他看病的医生。
两人看起来交情不浅,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上,大半夜被自己叫起来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医生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先是暴躁地回了一句:“着什么急啊!来了来了!”
作为岛上的医生,
大半夜被人叫醒去看病的经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冷静处理。
毕竟人命最重要,他耽搁不起。
没想到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快死了的人,而是已经死了的。
“哪不舒服,症状是什么,今天干了……是你啊!”医生挠挠头。
“你怎么了吗?他没跟着呢?出海去了吗?”
“不,他死了。”林青浔没有兜兜绕绕,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委婉二字。
但有时候单刀直入会更有效。
医生愣住了,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林青浔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他道:“尸体在哪里?把我带过去,我来处理吧。”
林青浔默默地注视着医生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意外?还是什么?自然死亡?”医生边说边找了个担架扛在肩上。
“你把灯点着后提着,对,提高一点,照着前面的路。对对,你走前面照路。”医生吩咐道。
“这样吗?”林青浔问道。
“没错。好了,带路吧。”医生说。
“应该是自然死亡。”
“哦。”
医生的态度比想象中还淡然一点。从表情和语气中都看不出他的悲伤,似乎只是发生了一件小事罢了。
至于他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林青浔就不清楚了。
或许是医生早已见惯了生死,对死亡本来就看的比较淡。又或许是有些悲伤现在是不现的,只会在往后的日子偶尔来找他。
医生看了一眼船上的尸体,开口说道:“自然死亡。”
“是花逝。”,医生指着尸体上的花说道,“别担心。”
都是些普通的花,多是白色或者蓝色的。不是一朵两朵,有十几朵撒在尸体上。
林青浔离开的时候还没有。
“会有这样的现象的,不是稀奇事。他还没和你说吗?”医生也是个聊天鬼才,边说话边把尸体扛起来,还不忘把身上的花收集起来,放担架上。
“他”自然指的是渔夫。
林青浔摇摇头。
医生对着渔夫的尸体说道:“你也真不负责,不介绍完小岛就走了,还非死在海上。”
“害得我来给你收尸,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在橘黄的灯光下,渔夫的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似乎在说“哎呀,我都死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林青浔想来搭把手,却被医生一踢脚给赶到一边去了。
“就你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把灯举好就行了。”
林青浔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他虽然看上去瘦弱了一点,但不是没有力气。他的力量和普通人差不多啊。
最后他还是选择闭嘴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医生。
“花逝嘛,意思就是死后尸体上会有花出现。啊,你别误会,不是花害死了死者,花只不过是一种死后的表现罢了,代表他死得毫无痛苦。”医生说道。
“花从哪里来的?”林青浔问。
“花逝,也有人称是鲸逝。你如果近距离去观察巨鲸,就能看见它的背部长着一丛丛花朵,还有草叶。”
“近距离只能看见肚皮,需要从不那么远的远处眺望才能看见。”林青浔说道。
“你不要杠。其实我觉得啊,鲸逝这名字一点意境都没有,花逝就更土了。”医生说道。
“话聊远了啊,我继续说。”医生靠着船,半仰着头看着远处的鲸鱼。
“据说啊,尸体上的花是鲸鱼撒下的,代表着鲸鱼对死者的救赎与超脱,悼念与忘却。”医生说道。
没想到医生骨子里也有文艺的一面,难怪能和渔夫做朋友。
“救赎与超脱?他并不需要啊。”林青浔说道。
医生笑了笑,没有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岛上有少数人觉得,所有生活在岛上的居民都是差点死在海里,但被巨鲸救下捡回一命的。”
“所以,巨鲸可以随时收回他们的性命。”
林青浔说道:“不够公平啊。”
医生耸耸肩:“少数人的想法嘛。”
医生叹了口气,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根烟该多好。
哎,有口酒也是好的。
“你抬一头,我抬一头,把他搬到他家床上吧,剩余的事早上再说。岛上处理死人有着和外界不太相同的方法。”
“……”林青浔欲言又止。
“放心吧,不会腐烂也不会发臭的。”
医生看了一眼林青浔微妙的表情:“哦,你现在住在他房子里啊。”
“没关系,年轻人能熬夜,一晚上不睡算不了什么。而且也不会弄脏床的,放心吧。实在不行,到时候在换个房子住。”医生不亏多年与各种各样的病人打交道,说话的才能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吗,爱了爱了。
“换房子住很麻烦,而且我也不想熬夜。”
林青浔想提醒他,自己上午还昏迷不醒来着,现在就带他作死,劝他熬夜。
果然你是庸医吧。
“啧!你可真懒。”医生说。
林青浔懒得理他。
“所有花逝的人,皮肉都最后会变成花,只剩下白骨一具。至于花是什么颜色我就不清楚了,多是白色或蓝色。”
医生也是个自娱自乐技能点满了的人。据医生之言半语可推理出,医生平时的生活非常枯燥,要么就是在等病人,要么就是去采草药。再或者看看书,在海边大声唱歌。
没有妻子和小孩,也不打算有。他说他一个人过得还挺开心的。
“来,和我频率一致,这样才能走的快啊!”
“一二一,一二一。”
林青浔不是很想说你【哔——】的说快了,频率压根就对不上。
岛上也能看见类似尸体上的花。灯放在担架上的一角,所以光被走在前面的医生遮了不少。
林青浔向医生建议:“不如你叼着灯把手吧。”正好也不要说话了,反正你嘴巴看上去挺闲的。
好不容易到了渔夫的家,林青浔觉得比自己操纵小船回岛还累。
“哎,你要是真累你就在躺椅上睡一觉吧。”
“小点声,不要吵醒满家兄妹了。早上再告诉他们吧。”
林青浔想,就你话最多了。
是谁在扰民啊!
然后医生认认真真地把渔夫尸体摆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哎,没想到是你先死啊……”
紧接着医生又认认真真地把花给摆了上去,让林青浔突然有了饭店摆盘的既视感。
虽然但是,真的有点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