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位一体
如果说开门之前任谋尚且能对自己的所见所闻见怪不怪,那多半是因为他的理性和常识都没有上线。
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如何回到自己的坟头”这个问题上,对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处于一种既懒得理更懒得想的智力抑制状态,行事基本靠本能。
直到此时,当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第二个自己的时候,他突然像是被电打了似的,彻底清醒了过来。
“嘎……”
任谋满脸惊愕,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短促喘息。
即便是理智回归,眼前的事情仍然让他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他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双胞胎兄弟之类的。
而还没等他做点什么,大厅里剩下的那道门却发出了“咯噔”的一声,缓缓升了起来。
木门和石壁那沉重浑厚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轰隆隆……
难道说……
任谋眼皮子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缓缓上升的厚重木门。
可惜的是,三角大厅里没有火盆,墙上零星几根火把散发出的微弱火光仅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区域,除此之外的空间都被吞没在黑暗中,让他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也什么都没瞧见。
但很快,那扇门后猛然窜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佝偻着身子,出得门来,踉跄着几步到了大厅中央。
火光依旧暗淡,但拉近的距离足够让任谋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如他所料,这是第三个自己。
可让他毛骨悚然的是,眼前的“任谋”右臂自手肘往下空无一物,身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而脸上本该是双眼的地方却只剩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谁……
是谁干的?
谁这么……残忍!?
任谋呆楞地看着眼前的第三个自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那脑袋狠狠撞击地板所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一柄巨锤抡在了他的胸口。
……危险!
他的心脏骤然擂鼓似地剧烈跳动了起来,不禁战栗着向后退了一步,躲藏在黑暗之中。
没错,他自认不怕死,或者说意外苏醒后他还在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求死。
但他怕疼,怕危险,更怕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所以醒来后,他宁愿重复一遍让自己归西的步骤,也不想随便找一堵墙撞死,虽然看似很矛盾,但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希望的是带有仪式感的、安宁的闭眼离去,而非仓促痛苦的惨烈死亡。
与任谋的退缩相反的是,先出现的那第二个自己却是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大厅中央,蹲下身子检查起地上的人的情况来。
“嘻……有趣。”
忽然一声嬉笑传来,耳熟的音色让任谋身子一僵,他缓缓转头,却见芬妮正好端端的站在他的背后。
只是她的脸上再也没有那怪异的笑容,反而眉头紧锁。
三角大厅里的情况芬妮自然是看在眼里,但她的皱眉却并不是因为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的惨状,事实上她见过许多比这更血腥的画面,这种程度她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真正让她在意的是这个声音……
和她一样的声音。
瞥了眼在场的三个仿佛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男人,她心下已经有了大概。
果不其然,她看见另一个自己踏着轻盈地步伐从那伤残男人出现的门后走出,手上提着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匕首,身上的衣服还有不少的血迹。
而这新出现的“芬妮”看着大厅里两个别无二致的“任谋”,眼底似乎微微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却是异常的兴奋,她扭头冲着身后喊到:“喂,这个不用再问了吧。”
“你随意。”
黑暗中传来一个冷漠的男声,接着,一身铠甲的“雷”缓缓走了出来。
双胞胎?复制人?
场上接连出现的相同者让任谋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以至于当他看见大厅里的另一个芬妮正狞笑着向着大厅中央的第二个自己走去,而对方却像是毫无所觉的时候,居然忍不住大声提醒了起来,“喂!小……”
话刚一出口,他自己就先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好在有人替他解了围。
从第二个任谋出现的那扇木门后倏地冲出两个人,一者挡在场中芬妮的身前,另一人则将那两个任谋护在了身后。
“哦?”
“嗯?”
“……”
“嘻嘻……”
伴随着两声讶异和一声嬉笑,任谋看见场中出现的竟又是“芬妮”和“雷”。
不仅如此,二者身后还陆续走出了不少之前任谋在圆形大厅里见过的那些面黄肌瘦、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人。他们见到三角大厅里像是双胞胎似的几人后纷纷惊疑不定地小声讨论起来。
“你恢复的很快。”任谋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吓得本就精神紧张的他一个激灵半跳起来猛一甩头,力道之大让脖颈都发出了“啪”的一声。
只见雷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接着将视线转移到了一旁的芬妮身上:“我以为他会在原地等着的。”
“我也这么认为。”芬妮耸耸肩,抬脚走进了三角大厅。
雷冷哼一声跟了上去,同时一拍任谋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推:“你先回去。”
任谋本就难以承受这接二连三的刺激,闻言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开。而等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圆形大厅后,更是与大厅里的那些人一样直接躺倒在地。
如果说那三角大厅里包括“自己”在内的相似者们的存在只是让他难以理解,他尚且还能勉强去分析发生的事情。
但那断手瞎眼的“任谋”的出现却让他瞬间就陷入了惊恐。
实在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不,不,那就是我!
任谋愈发恐惧起来,他侧躺在地上,蜷起了身子,思绪也愈发慌张。
是谁……那个金发的女人做的吗?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这边的芬妮会不会也会这么做?
挖掉双眼,砍断手臂……
一念及此,任谋顿时坐立难安。他只是个普通人,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只是杀鸡宰狗罢了,涉及到人的也不过是上网时偶尔看见的诸如交通事故之类的新闻,还是打了码的。
任谋心烦意乱地抱住了头,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不行!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旁边忽然有人递来什么东西,焦香四溢。
“吃吧,头儿给你弄的。”
任谋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待看清手上的是一只被穿在匕首上,烤得焦黄的老鼠时,条件反射般的就想丢掉。但他念头一转,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起身坐靠在了附近的一根支撑柱下,和手上的老鼠四目相对起来。
这想必是雷见他不吃那黑色的玩意后专门去抓的,任谋觉得自己不应该太不识好歹,至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表现得更顺从一些——因为如果那三角厅里出现的相同者们都有其作为母版的“原型”,那么考虑到那第二个芬妮对第三个自己所做的事情,这群“原型”却也未必是什么善类。
任谋觉得自己快被绕晕了,他猛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强行冷静了下来,将一团乱麻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番:
我还记得很多事情……我的经历与记忆没有半分虚假与模糊的地方,那么我是真实的、唯一的那个,所以我自然是我自己的原型……如果将这个圆形大厅里出现过的人都作为“原型”来看待,那么其它的相同者则都是复制体。简单排序一下,出现了第一个“我”的那扇门里的人员均为复制体一,另一扇门里的则都是复制体二……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芬妮二会如此残忍的对待我的复制体二?
以及吞了安眠药的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带自己来的?
或者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进入地狱或冥界前的某个中转地?
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复制体存在?
这里是平行世界的聚集点?还是他们都是极致科技下的产物?
无法解答的疑问越来越多,任谋觉得自己的大脑快像手里的烤老鼠一般熟了。
“在吃东西?”一道清脆的女声从耳旁响起,那声音是如此之近,任谋耳朵上的绒毛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带出的气流。
他思绪一滞,呆愣着侧头望去,瞳孔微缩——那一头柔顺的金色长发如今变成了利落飒爽的短发,若只是如此,任谋倒也不会有多紧张――但面前的这个芬妮衣服上却有不少呈溅射状的干涸血迹。
如果他们不是在三角大厅里打得鲜血四溅,那么眼前的芬妮就是……
“我已经吃饱了,倒也不会跟你抢,”见任谋虽然面无表情,但握着老鼠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短发芬妮的脸上不禁升起了一丝奸计得逞后的促狭笑意,随后她站起了身子,转身离开:“只是你最好还是快一点,大伙还在等着你呢。”
任谋揉了揉自己那因为突然被吓而僵住地脸,随后沉默地看了眼手上那眼珠子被烤得混浊干瘪的老鼠,狠下心来猛咬几口将其吞入腹中后便跟了出去,甚至都没敢多嚼两下。
他知道有的地方会吃这种小小的啮齿动物,但那多是田鼠这种相对干净的一类,可如今他倒也没得选,有得吃总比干饿着要好。
现在他掌握的信息不足,在这里想破脑袋显然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倒不如出去看看情况。而且既然有其它人在等着,短发芬妮应该也不会伤害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听话一些,以免招来什么危险。
“因此,最好是做出一些不容易被弄混的记号来区分彼此,并且向剩余的人隐瞒这件事,”跟随短发芬妮进入三角大厅后,任谋发现大厅里仅有雷、芬妮和自己以及彼此的复制体们在,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而他那身体完整的复制体,也就是复制体一见人到齐了,便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结束了对众人的讲话:“那么请各位自己商议吧。”
说罢,他搀扶着另一个伤残的复制体向着任谋走了过来,示意他一起到大厅的角落里。
任谋眼见大厅里的人纷纷三人一组聚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因此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为了表现得合群一些,便也就跟着一起走到了三角大厅的一端。
三人站定,沉默片刻后,那被任谋划分为复制体一的“任谋”突然说道:“我呢,在孤儿院长大,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这么多年来虽然谈不上事业有成,但却也是兢兢业业,没有虚度光阴。”
“一直到有了点积蓄,想着该成家了,虽然买不起房,但日子总应该是要好过些了。”
“只是命运使然……”
“倒霉罢了”那伤残的复制体二突然开口道:“摊上了,命就这样。”
“不甘心啊,老天不公,我恨啊……可是又什么都干不了。”
“都晚期了,把攒的钱都丢医院苟延残喘?那还不如吃喝花用了去。”
“学人家周游世界呗,钱虽然不是很够,但烂命一条,到哪是哪了。”
任谋听到这里,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这分明是自己的经历。
“还没跑两个国家呢,钱就被偷了……x!”复制体二愤愤地爆了句粗口,但转而却又高兴起来:“哈,幸好狗老天还是给了那么点运气给我的。”
“碰上了个废话连篇但是有钱的公子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帮我,嘴里还总是说些什么这个星球啊这个物种啊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但我都要死了我理那么多干什么?有钱就花!”
……
之后的事情任谋自然是比谁都清楚,他在完成周游世界的计划后,决定趁着病痛尚未给自己带来难熬的痛苦之前自我了结。
他挑了自己猜想中的最不痛苦的方式——听着最喜欢的音乐,思考着人生该有的意义,在音乐的尾声、在朦朦胧胧中失去意识,迎来属于他的世界的终结。
他还拜托了公子哥在他死后往他的棺材盖上放上一束花,什么花无所谓,只要让他能一想起来觉得特别唯美就行。
——然后他就醒了,并出现在了这里。
“复制体,是吗?”复制体一突然出声,任谋神色复杂地望去,见对方也同样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不需要辩解,我们是一样的……我就是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不不……”任谋避开了他的视线,嘟囔着嘴里的“不”字,但心里却并没有那么坚定。
他们或许是从其它的什么地方知道了他的经历,也可以通过整容让外表和自己别无二致――但他们却连自己是什么想法都一清二楚,再加上之前那些在圆形大厅里无法解释的疑问,任谋已经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是什么狗屁的“复制体”而自己是尊贵且唯一的“原型”。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着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应有的反应——他不能、不想、也难以接受世界上有三个自己这种超自然的事情。
他们就好像抢椅子游戏的玩家,那唯一的椅子名为“任谋”,没抢到的人都是孤魂野鬼――可记忆却做不得假,如果大家都有身为任谋的记忆,那究竟谁才是主体?如果记忆都没有办法证明“我”是任谋,那“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
“你在想‘如果是平行世界的话,那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是吧?”
复制体一看着眼前的任谋面色惨白,似乎正越想越深,一脸苦笑地道:“难以接受?你依旧可以把我们当做你的复制体,我也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但没有关系,这并不是重点。”
“接下来我说的,请务必牢记。”
“我们可能并不在地球上,也有可能不在那个包含了地球的宇宙里。更可能,不在你我熟知的年代。”
“这地方仅仅是一个幻境,我们都有可能只是某种幻象,但其它人是真实的。”
“只有获得‘唯一’才能从这里逃离。”
“你是一切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