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6)
……当商成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几点了?他又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枕头边,去掏摸自己的手机。手机并不在那个位置。或许他昨天晚上没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他的手又伸向枕头下一一怪事!手表也不在!手表放在枕头下,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取下手表就会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头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没在枕头下找到手表!……他心头犯疑,手却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单底下铺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垫,也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这些支支棱棱的细条倒有些象是秸杆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己最后一次睡在稻草铺的炕上,离现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还是七年?
有人在说话,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掩着嘴的咕咕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两个女孩子。看来是陈志刚又把女同学领来宿舍了。唉,这家伙就是这坏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时间早晚,有事没事都就宿舍里招引女同学,都不替别人想想一一要是别人贪睡没起床,穿着背心裤衩的,突然想上个卫生间怎么办?
朦胧间又听见第三个女子说话。隔着墙,说话声音又小,听不真切……
他不耐烦地翻个身,想再迷瞪一会儿。这一翻身登时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里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而是土炕!身下铺垫的也不是棕垫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层麦秸杆!连身上盖着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盖的那床薄被——手臂在这床被面上划过时,皮肤感觉到粗糙的布料!
怎么回事?谁的床?他惊奇地问自己。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没看见天花板!只看见几根木头支架着根木梁,孤零突兀地压在头顶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能看见屋顶上黑蓬蓬的瓦沿着泛白的木椽层层叠叠!屋角墙边堆放着箩筐麻袋扁担绳索。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棒斜倚在墙上。顺了光亮转头看,能清楚地看见木窗框在白纸上投下的阴影;窗户上还扯着大半幅布帘。窗帘遮不住从窗纸的罅隙间钻进来的刺眼阳光;阳光在阴暗的小屋里划出一截光柱;光柱里纤细的尘土上上下下飘飘荡荡……
这是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里吗?怎么回事……
他猛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张着眼睛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他现在确实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块补丁叠补丁的褥子,褐黄色的秸杆在褥子边枝枝桠桠地冒出头;炕头摆着个木箱子,因为年头久远,红漆皮早就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木箱上压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篮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头摆着个黑色大柜,炕边放着个黑土陶大缸,大缸上盖着木板,木板上压着块青砖。
钱柜面缸!一一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两个词!记忆里爷爷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摆设!不单是钱柜面缸,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农家情形一一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画面也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怎么可能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一刹那时间,他就记起是怎么回事。丛山峻山、杂树茂林、花草溪流、两只残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砖楼茅舍、还有柳老柱高小三……桩桩件件的事情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掠过……他咬着牙关,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着脚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结实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进了房间,还朝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会。现在他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转起浮沉,无数的念头在心头汹涌激荡,可没一个想法能让他挣脱眼前的困境,也没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他的实际困难一一他不想停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哪怕是多呆一分钟他也不愿意!要是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能为他指明一条回去的途径,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回去的机会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他无声的祈祷和请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家具谷物的潮湿霉气息在屋子里缭绕。一字母鸡在院落里咕咕咕地炫耀着自己的本事。房顶上鸟儿在鸣啭啁啾。远处小巷里有孩童在追打嬉闹。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安静……
唉,看来这一切并不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梦里虚构出来的!这是一个鲜活生动的世界!他是实实在在地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认并在感情上接受这一点之后,惶恐和畏惧立刻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才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一个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将不得不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他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学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他还得学会隐藏起自己的过去,小心翼翼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活一一这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简单事情!别的不说,仅仅是自己的来龙去脉,他就很难编织出一个让别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学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来的谎话,况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证明,有心人只消轻轻盘问他几句,马上就能让他这个假和尚现形!
不过,在山里遇匪遭劫行李凭信丢失一空,倒是一个好借口;可要是别人问起,他这个和尚在哪里出家又在哪里修行拜的师傅是谁如何来到燕山……等等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过了很久他喟然长叹一声一一挠头啊,想不到作个假和尚也要费这么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该默认这个和尚的身份。可没有和尚的身份,他头上半公分不到的头又该如何解释?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谚,要让一个谎言成立,必须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
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尽快地打听一下。他现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卫、突竭茨人、南郑县北郑县,这些都给他提供了线索,可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搜索,却依旧是没有丝毫的头绪。两个县名都没有印象他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毕竟古今地名繁复变迁,历史学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这两个县的渊源由来;可“燕山卫”和“突竭茨”也没有印象,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上京平原府,和这个地名相近的就只有东京汴梁开封府,可二者明显不是一回事……他又该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地打探出朝代时间呢?
刚才进屋和他说话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门帘,只张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着门帘说了句话。
商成没听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么,但是他听出话里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哝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暂时放弃了编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边的脚凳上放着几件衣衫,炕前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圆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码,给他穿上正合适,说不定就是给他预备下的……这样看来脚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给他的?
他随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显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旧衣服一一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虽然夹袄的质料依旧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觉明显比高小三那件直衫还要细软柔和一些,针脚也整齐细密得多。他把几件衣服都拿起来。一件没袖没领如同褂子一样的衣服自然是内衣,一件单衣直衫和裤子,再有两样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他拎着缝在物件上的几根细布条翻来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脚后跟的模样,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袜子。
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柳老柱专门为自己买来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烦,只是穿裤子时有些让他着急上火。这裤子的裤腰肥大,裤腿也松松垮垮,关键是没有皮带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裤子固定在腰上。折腾出一脑门汗水,他才看见脚凳上还撂着条半个巴掌宽的布带一一这多半就是腰带了!可世上有这样长的腰带么?在腰上来回绕了两三圈,布带竟然还剩胳膊长的一截,而且前后也没个锁扣……他这才明白过来,又把缠上的布带解下来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个活结。走两步看看,裤子倒是不会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块又没了形象,只好把带子解了再系。这回他学了乖,别过身把带子结在右侧腰间靠后的位置,这样既不碍观瞻又不影响双手活动一一只是他心里依旧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系腰带的办法到底妥不妥当。他禁不住有些后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么就没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带是怎么系的呢?
他穿过侧门来到堂屋时,堂屋里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正把一个比脸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里是一堆白面蒸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女孩子看他出来,抿嘴朝他点头笑了笑,把一双筷子搁到一只空碗上,说:“和尚你且(起)来了?先者(吃)饭……”
小姑娘卷着舌头学说话,音也不怎么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还是能明白。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里的人们称呼他为“和尚”,就象他在庙里称和尚为“师傅”一样,代表着俗家人对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种尊称。不过他还不想马上就吃饭。在吃饭之前,他先要洗把脸,要是可能,还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围的环境和这个家庭的情况,他估计洗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洗,脸;刷,牙。”他边说边朝女孩子比划。
一连说了好几遍,女孩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抠着手指头无助地望望他,又扭脸朝门口看。
这时候堂屋门口又冒出四个梳着双抓髻的女娃,都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张望,好奇地盯着商成的一举一动。看身高相貌,四个女娃一个比一个大点,衣服却一个比一个破旧,显然是年纪小的妹妹拣着姐姐们穿不下的衣服缝缝补补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个女孩隔着门招呼了正和商成说话的女孩一声,然后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脸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转眼又端着个黑土碗回来,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里。
她把碗递给商成,在屋檐下的一个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就端着水瓢等商成。一只黄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脚边,仰着头摇着尾巴等着。
商成拿着碗站在脚地直愣。他要刷牙洗脸,小姑娘给他个碗作什么?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带黑点的东西又是什么?看小姑娘仰着脸望着自己,他犹疑地说:“这……刷牙?”说着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劲点点头,说:“刷——牙!”这两个字的音倒是异常标准。
“拿这个……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体。这是盐?这就是盐巴?
小姑娘把目光转向商成的背后,在得到同伴的肯后,她才又点点头。不过这一次她也不是太坚决,眼睛也没再盯着商成看。
怎么刷?这个问题都已经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还是忍着没问出来。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么用盐来刷牙吧?他转了头去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过眼睛的余光还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撮盐,犹犹豫豫地朝嘴里放一一是合着凉水漱口还是用唾液把盐化开?他注意到那个羞涩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勇敢”的举动,当看见他把盐抹在牙齿上,她的眼睛扑扇着露出笑意,还微微地点点头,并且悄悄地她龇出两排白瓷般的整齐牙齿,用手指比划着在牙齿上来回扫了几回。
这么说自己做对了?商成立刻有了点信心。他把手指压着盐粒沿着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点盐再揉一回,最后让小姑娘把瓢里的水倒在碗里晃悠一回,用淡淡的盐水漱了口,问题出来了一一漱口水该吐在什么地方?他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的盐水眼珠子乱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绷住笑,就指指脚地,示意他随便把水吐哪里都行。可商成不愿意这样做。末了他总算找到个地方一一马棚后面就有个厕所。这个新现也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一一他早就想问厕所在哪里,只是面对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更令他高兴的是,厕所的一角还有截麻绳系着一根小树桠,树桠上挂着一沓黄纸……
当他再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一身轻松。
他在木盆里舒坦地洗过脸,就坐到堂屋里准备吃自己来到崭新世界之后的第一顿饭。
腌萝卜、咸白菜、小葱拌豆腐,三样菜都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盈盈,中间一个陶土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白菜汤,一个小粗瓷碗里装着大半碗红红的辣酱,那十几个馍馍更是扑鼻的喷香。商成是饿久了的人,饥肠辘辘中哪里能看见这样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到桌边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通胡吃还塞,直到三个馍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汤,才想起来应该招呼几个小女娃一起吃。
三个大点的女娃娃只是摇头,一面围着堂屋门口说着她们自己的梯己话,一面克制着不把目光朝饭桌上转。两个小女娃站在堂屋门槛前,也跟着姐姐们一起摇头,两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白面馍,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都来吃。”商成说。他拿了个馍掰成两半,朝两个小女娃手里塞。
两个小女娃都背着双手不肯接,一面摇头,一面望着馍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个女娃不过五六岁模样,
“让你吃你就拿着!”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道,“和尚让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给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装出来的模样吓住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最小的女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手来接住了馍,捧着半边馍小小地咬了一口,飞快地咀嚼了两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却畏畏缩缩地不住瞄着三个姐姐的动静。
岁数最大的女孩立刻现了小妹妹的举动,她一面喊着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过来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来。当懊恼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时,小家伙的抽泣已经变成了嚎啕一一她一边哭,手里还死死地拽着半个馍馍不放。另外一个刚才还在犹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里半拉馍的小女娃却压根没留意到身边生了什么事,只是望着商成手里的馍一个劲地咽唾沫。
看着姐姐想把妹妹手里的馍给抢下来,商成禁不住有些气恼。他把女孩拉开,对她说:“你做什么?吃个馍有什么打紧!”又转过身摸摸小女娃头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言细语地说:“别怕,有叔叔在这里,没人敢抢你的馍!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一一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馍,却又紧紧地抓着馍馍不松手。商成只好又转过身对姐姐说,“看你搞些什么事情!吃个馍有什么了不起!快说句话让她安心!”
姐姐显然没听明白商成说了些什么,只想绕过商成去抢夺妹妹手里的馍馍,可商成身材魁梧长胳膊长腿,随便拦一下就能护住她妹妹,一时半会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胀红了脸继续围着商成转来转去。
还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说了话:“商,……”说完看见商成一手护着妹妹一手拦着姐姐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才知道一着急又忘记商成听不明白这里的言语。她只好卷起舌头学说官话:“和尚,这些……特意给你……”说完话就绞着手不知所措。
啥?这些菜呀馍的是特意给自己做的?
商成登时楞住。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柳老柱带在身上的是掺着高粱的粗麦饼,今天桌上的却是白面馍,这其中的缘故不用问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好的吃喝都拿出来款待他!说不定柳老柱还把家里的口粮也拿去换了细粮,才凑出了这十几个白面馍!看着小女娃抓着馍馍死不松手的模样,他就能想到,对她来说,这白面做的馍绝对是稀罕吃食!还有那个招呼自己吃饭的小女孩,一身破烂衣服浆洗得再干净,膝盖肘弯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补得再仔细,也能让人看出那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服,而且她的裤子又短又窄,裤脚已经缩到脚踝上……
他的喉咙顿时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人也象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力气护着身后的小女娃。锲而不舍的姐姐终于绕过他跑到妹妹身边,从哇哇直哭的妹妹手里把馍抢下来一一她还没来得及好言好语地安慰妹妹两句,就看见商成急步走进最右边那间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烧火做饭的灶台屋……
转眼间商成就黑着脸走出来,到堂屋里端了盛汤的陶土盆,又急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堂屋到厨房不过几步路,人高腿长的商成竟然还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要不是在屋檐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许他还会摔个跟头一一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边,干透了的枯枝断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来时,手里的陶土盆里已经堆了好几个黑乎乎的菜团子。他也没搭理几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就端着土盆蹲在房檐下,唏哩哗啦地吃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