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边故事
罗盐走过公园的林荫道,看见一个姑娘靠在护栏边,远远眺望着海边,她穿着黑色的网球短衫以及牛仔裤,穿着露趾凉鞋,头顶着鸭舌帽,长长的头发扎成高马尾,皮肤上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刚刚运动完。
罗盐并不讨厌出汗的女性,相反,这彰显了某种生命的概念,死人不出汗,死人不拉屎,当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死人不会死。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某些不美好、不圆满的,但是可以预期到的东西。
他在上一次吃下一个高中女生的时候,就饶有兴致地挤出她肠子里的粪便,并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隐约可见,他在过去对于人类的内脏并没有过多的了解,直到最近他才惊喜地发现肠子在人死后依旧蠕动,尝试回归原位,连接着它的系膜晶莹透亮,能看见浅浅地血丝。
这让他的狩猎欲望大增,人的身体都有相似之处,他不分美丑地进行着狩猎,只以生命的某种浓度来决定价值。这当然指的不是健康与否,有些人固然会经历一场漫长的人生,会从学校毕业,然后参加工作,毫无疑问地结婚生子,最后在子女的簇拥下死去,但他经历的生活实际上是短暂的,某种一成不变的色彩,甚至不如他一场宴会中所体验到的。
而有些人的生活总会充满可能性,他或许会成为外国的黑帮,亦或一个旅行各地的考古学家,丰富的体验将充斥他的生活。像一颗种子,生命最旺盛的时机正是种子。
罗盐缓缓地走向那姑娘,并不刻意掩饰他的脚步,他不担心猎物逃跑,如果有人看过他现在的速度,准会邀请他参加世界运动会。姑娘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他从林荫道的阴影中走出,向着她微微一笑。
大量的“霞”聚集在罗盐的体内,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观察这一持续了不到半秒钟的微笑,他得到了一个结论:此人未来的可能性将会无比丰富。她对一个陌生人展露微笑,假如说他是一个星探,或许会选上她,让她成为电影明星,年轻人会挂着她的海报在床上自慰,一百年后人类在末日的寒冬里,会在避难所里看着她的电影;假如说他是一个黑帮老大,她或许会用这样的美感染他,她会被掳走,与那人结婚,而在他死后继承他的事业;假如说是一个外星人,搞不好因此放弃了侵略地球的计划,而被自己的母星追杀,他们会开着用铆钉和焊接制成的铁皮飞船,晃晃悠悠地在银河旅行。
如此快速地终结一个拥有着旺盛生命的生物,实在令人可悲,但她会有如此漫长的故事,值得罗盐去狩猎。罗盐也抱以微笑,问道:“你是从第一街区来的?还是第十三街区?”
“我说不准,我在两个街区里来回穿梭。”
“你在寻找些什么吗?”她的气质并非异类,至少不与罗盐相同,并不像是那种为了探险而去寻找杀人魔的类型。罗盐猜测她是否是和某个朋友相约,而来回往复地寻找。
“不,我有点心事。”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为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情烦恼。”
“没事的,成熟的人有时也会思考这种东西,只是他们通常会忘记,自己有生活之外的部分。更何况你看上去很年轻,理应多思考这些问题。”
“你看上去不比我大多少。”姑娘说道。
“是吗?”罗盐语调轻快,像与熟人漫谈,“实际上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看不出来吧。你可以把你的心事说出来,或许我的经验能为你起到些帮助。
”
“确实,我们该把心事说出来。”姑娘重复了一句,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糖盒,倒出糖来,却发现多倒了几颗,于是伸手向罗盐:“你要吗?”
罗盐下意识地接过一颗,乍一看以为是硬糖,实际上却是薄荷风味的口香糖,姑娘把手中剩下的糖一口气扔进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她不做声地嚼着,口中鼓起来的部分从左边转到右边,最后总算消解掉而变得柔软了。
“其实是我家里的事情,我生在一个还算有钱的人家。”
“是富豪吗?”罗盐嚼着口香糖,调侃道。她确实有某种家境优渥者的特有氛围,像是言辞或是姿态,她的网球私人教练恐怕都能拿上罗盐十倍以上的工资。
“在紫藤市来说还算可以。”姑娘顿了顿,“当然,你也知道,紫藤市算不上什么大地方。近年来,他们也在试着让这里变好。”
“然后呢?你和你的家人们发生了点矛盾?”
“当然,故事里总要有矛盾——矛盾在于我的家人,他们希望我继承家族的企业,做一个商人或是政治家什么的,不过我有自己的梦想,也就是做一个剧作家,电影剧本的剧作家。”
罗盐露出了然的笑容“很有趣,确实有很多富家子弟会投身于艺术的道路,但是就我看来,你适合当电影明星,而不是电影剧作家,如果你是对电影感兴趣的话。”
“我有考虑过那一点,不过电影明星只能扮演角色,而剧作家则能创造角色,我中意这一点。”姑娘尝试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但这种口香糖似乎是专为上层人士清新口气所用,它的用途并非吹泡泡,她的尝试无疑是失败了。
“你有很强的创作欲望吗?”
“准确来说,你会发现人和人没法相互理解。归根到底,我们的痛苦就在于此,就像我和我的那些家人一样,假如说你能创造一个角色,就比如和我的哪位家人一样,他会从中感到共鸣,而通过我的故事,逐渐理解他人的所作所为,从而一定程度上的摆脱痛苦。”
罗盐理解她的想法,她尝试在另一个载体中,复刻现实中的人物,当人们看见另一个自己,或是与之类似的玩意,总会不自觉地相信他的话,相信自己也能像电影一样。就像读到某本书,其中一个人物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同时会升起一股欣慰的感觉,自己的想法不再孤单,有同样的人,或许远在他方,但他能理解。
“你的愿望很伟大。”罗盐诚恳地说道,“但相比于轻浮的电影,你或许应该试试文学?借着你家人的关系投稿一些小说。”
“电影更加让人感同身受。”姑娘将口香糖吐在准备好的纸巾里,小心地投进附近的垃圾桶里,“它有声音,也有影像,而文字则没有如此完善的功能,它需要人有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人没法读懂它。”
“而没有想象力的人占大多数,对吧?”
姑娘笑着点点头,“我觉得未来会出现一种东西,像眼镜一样可以戴在头上,人们可以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甚至自己在场景中移动,与周围的事物交互,就像某种幻境。假如说有这样的东西,我或许就会选择在那之中创作。”
“你可以拿这创意申请专利了。”
“我觉得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啦。”
“所以你的家里人没有一个支持你吗?”罗盐问道。
“不,还是有的。我父亲支持我,他是个追逐梦想的人,也因此才能够有伟大的成就吧,他教过我很多,我一直在向他学习。”
罗盐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引起姑娘的好奇,她偏着头看向罗盐,眼神好像在询问: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罗盐赶忙笑了笑,用这笑容作为回应。
“我感到很惊讶,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这个职位的人,总会希望为自己的孩子安排好的道路,至少是他们自认为好的。”
“你的父亲是这样的吗?”姑娘反问道。
“是的,他是个古板的人,你的父亲很开明,群岛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确实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将追求梦想当作给他孩子的正确道路,假如说这梦想实现后不尽如人意,反而有可能遭至怨恨。”
“那得在梦想实现后。”罗盐说,“你必须做过,才能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它有不圆满之处,但大致符合预期。”
“是的,不过目前我的父亲得了病,他的神志有些不清,有些暴躁易怒,经常忘记自己是谁。”
“是阿兹海默症之类的吗?”罗盐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并不确切,一个他格外信任的伙伴背叛了他,他为此受到了打击。他的大脑本身在过度劳累的工作中就有损伤,之后得了一场急病,我们好不容易抢救了他过来,却发现他神志方面的某些功能永久受损了。”
“真是不幸。那恐怕你在你其他家人那里的压力更大了——你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哥哥。”姑娘说,“不过他也没有继承家业的准备。”
“哈,那为什么他们不去逼迫你的哥哥呢?在很多地方,都是由一个人的儿子继承那个人的所有,至少群岛人在这方面很传统。”
姑娘无奈地笑了:“他们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但是我的哥哥一方面非常顽固,另一方面是他确实有着过度充分的才能,足以让他在任何方面成就一番事业,我的家人们甚至也因此畏惧他,他目前在别处旅行,我也没法和他分享烦恼。”
“来自你父亲的血确实深刻地影响了你们啊。”罗盐感叹道,这样的血脉,足以称作梦想家的家族了“不过我提醒你,你应当小心。作为一个成熟人的经验,这个时候他们通常会找另一个人来继承你们的家业,或许是你父亲不知道哪来的私生子,要么是他们自己瓜分。当他们已经将你父亲的财产视为己有时,或许还会对你背地里使下阴谋。”
姑娘捏着下巴沉思,对罗盐说道:“谢谢你,这些意见对我来说很有用。”
“不过我依旧很好奇,你刚刚所说的那些烦恼似乎由来已久,并且并未超出生活的部分。我想知道,真正困惑你的是什么?”
姑娘似乎正等待着罗盐的发问,这像一个隐喻,是出题人和解谜人的较量,同时也是一种让人欣喜的考验,罗盐通过了考验,问出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而姑娘则给予回报——甜美的、充满汁水的答案。
“我在考虑这之外的事情——我与他们的抉择,我们人生常常做出抉择,持续不断地,持之以恒地做出抉择,我们会思考哪些是好,哪些是坏。但到更宽广的角度来看,这些抉择实际上来自于某种更伟大的,可以称之为潮流的东西。就像梦想和现实,像我父亲和你父亲,像我们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的想法。”
姑娘伸出两只手,仿佛在托着两个巨大且沉重的东西:
“当这两股伟大的潮流碰撞,实际上并非好与坏在争斗,而是好和另一种好。而我们的生命实际上并没得出什么结果,只是在这样的潮流中消耗,并且是极其短暂地消耗,这让我感到恐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依然追求成为剧作家——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种潮流,一种选择,能够决定他人抉择的存在,而非轻易消亡的金钱或是政客,是否这样我的生命才不算是毫无意义地消耗呢?”
罗盐闭眼倾听,这个少女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弦,他曾经生活在如他父亲或是母亲那样的人组成的世界里,之所以是他父亲和母亲,是因为他们两者是紫藤市最普通的人,用所有人的性格合成然后得到平均的产物,随潮流驱使下的最平凡的事物。
他生来察觉自己是个异类,并且小心地隐藏这一点,但终究还是在他将成年时暴露——他和附近的流氓为伴,听他们说有趣的故事,在游戏厅打发时间,操控着破烂的飞船打下外星人。当他被父亲责骂时,他感到意外,难道他们丝毫未曾想过自己人生的结局?某种宿命中必定到来的东西。
他们在试图为人生寻找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用于麻醉自己的大脑,就像学习是工作的前提,工作是结婚的前提,结婚是生育的前提,生育是养育的前提,养育是衰老的前提,衰老是死亡的前提。他们终其一生,最终目的居然是为了给自己挖好坟头,再没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他在班主任和父亲的面前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嘲弄他们将最值钱的现在换成虚无缥缈的未来,嘲弄他们被含铅汽油损伤了心智,居然无法发觉生命最初的意义就是为了快乐,就像游戏里打下一个外星人会加一百分一样,他们生来的机制就是如此。
他居然有一瞬间不想再狩猎这个姑娘,想看看她未来的模样,或许她真的能成为某种潮流,巨大到足以影响他人的人生。
罗盐摇了摇头,清醒了过来,他知道,直到上一刻,他都被迷惑了,看见一个有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刹那间以为这是自己。不过这证明了这姑娘的梦想确实有着可能性,她或许真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潮流,其他人会因她的想法而改变决定,不过这并不长久,她错了。
潮流也并非永恒,它与你我一样终会灭亡,以物质为载体的,随物质而亡,以精神为载体的,随精神而亡,以语言为载体的,随语言而亡。她所创作的人物,终究会像古老语言写就成的长诗,优美动听,曾经有古老的部落将其作为预言,为其奉献可口的牺牲,他们会建立巨大的圣坛,在其上刨出活人的心脏,只为按预言行事,拯救世界于危难。
但这语言最终灭绝,最后一个复颂它的人不再,潮流被他们淡忘,从一个音节,到一声语调,悲伤得像雨。她的生命将会像成熟过度的水果,最后慢慢腐烂,连存放它的冰库最后也生锈损毁。
罗盐不忍心浪费,他要在这生命最巅峰的时刻吞下它,暂时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在最终最终的大限来临之前,毕竟未来其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现在。他决定给这姑娘一个拥抱,一瞬间啃下她的生命,在她的腹内寻找残存的理想。
他缓缓走近,看着姑娘的脸,睫毛在微微颤抖,他有长到让众人羡慕的时间来分析这个表情。她发现了吗?自己那怜悯的杀意?又或者是没能发觉?只认为自己的一番话语已经打动了他的心?
他感觉自己在走向一面镜子,姑娘的脸上有着与自己相仿的情感,一种怜悯。
“真可惜,-你没有成为出离者的才能啊...”
姑娘,或者我们该称之为堇,她脸上的表情改变,某种冷冽拒人的气氛更替了刚才富家少女的怜悯,琥珀色的竖瞳反射光辉,周围阴冷的浓雾环聚在路灯的阴影下,如纷沓而来的观众,将要欣赏另一场表演的开始。
某种生命的原始本能让罗盐猛然后退,冲出百米之外,扬起地上的落叶,像一阵高速的风通过。他还并没察觉到恶意,只是突然的改变通常伴随着不妙的危机,每一个生命都了解这点,刚才的表演有几分真假,罗盐不敢细想。狩猎是为了延长生命,但逃跑也是。
堇在浓雾中缓缓抽刀,刀身长近两米,简直不敢想象正常人挥动它的场景,更像某种仪式刀,负责摆放在大堂之上见证他人的崇拜。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的快速挥舞,准确来说是扭动手腕,最大限度地利用刀身的长度。
两侧的树木上,被砍出轻微的豁口,也就在此同时,几乎不分先后,堇提刀跃起,脚趾点在豁口上,快速在它们之间跳跃冲刺,树木摇晃,罗盐感到一个快速且锐利的事物在以无可阻挡的速度靠近。
他仰仗着自己超越人类的反应力回身查看,却发现刀刃已然近前,当他的脑袋在空中被砍下,随着落叶一同落向地面时,他还在思考:假如说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它给我安排了如此错综复杂的生命,却要草草将其夺去吗?
他与堇双目而视,像是为了否定她梦想中永恒的潮流,又像是在最后得出了思考的结果,嘴唇比出唇语:
“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