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所谓伊人(四)
涟澄微笑着摇摇手指:“不至于不至于,但是我可知道银仙是什么,还有你们这店里用的熏香,还有其他各种各样不合我们大宋律法的东西……”涟澄停下来观察着李妈妈气得发紫的脸,得意又挑衅地补充道:“这才是威胁。”
李妈妈盯着这小丫头片子,她本来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是眼下急火攻心,只气得冲涟澄吼:“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涟澄在来谪仙林的路上脑内彩排了很多遍说辞,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最糟设想里的极致体验,闹成这样她也没有预料。可是她这会已经是头脑发热,她从怀里掏出奥卡送的小刀,寒光出鞘,她举着小刀叫道:“命算什么!我今天必须要顾婵伊跟我走,不然我就在你这谪仙林自我了断,别说什么拍卖姑娘,你这出了人命,往后的生意,都得完蛋!”
李妈妈可没想到洛涟澄性子这么极端,她这下也着了慌,寻常嫖客倒是不在意妓馆的名声,但是谪仙林的熟客都是贵人,越是富贵的人,越迷信,出了人命,官司是小事,断送生意可不得了。但是她开妓馆这么多年,假装对这些姑娘痴情的穷酸秀才她见得也多了,嘴里寻死觅活的天天来闹,可实际动手时,他们连自己的眉毛都不舍得薅下来一根。
她故作镇定地说:“你别在这给我唱这出!有本事你就死在这,老娘保证帮你把后事料理得妥妥当当!”
涟澄虽然此时气血上涌,但是脑子还算清醒,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寻死,她死了那婵伊的自由就更没指望了。不过她想,如果这李妈妈油盐不进,见点血总是有必要的,实在不行就给自己胳膊来一刀,旁边不远就是医馆,总不至于真交代了性命。
但这刀她平时揣着只是防身,从没拿这刀捅过人,眼下她也不清楚这刀的锋利程度,万一一刀下去,把自己胳膊削掉了可咋整。她脑子里乱得很,砍轻了场面不够壮观,下狠手又后怕,但是只有一件事很清楚,即便如此,顾婵伊是自己的朋友,她洛涟澄这辈子也没几个朋友,胳膊哪有朋友的命重要!
想到这,她忽然握紧了刀,恶狠狠地对李妈妈笑道:“那咱们就赌一把,做生意不就是博弈么,我倒要看看,你是要顾婵伊还是要谪仙林!”说着她高高举起了刀,心里却想着:李大娘您赶快服软吧我真的不想砍我自己!
哐当一声闷响,涟澄被冲进来的婵伊扑倒在地,婵伊以为涟澄真的要自尽,她怕夺刀反而伤了两人,情急之下只好捏了涟澄的手腕,整个人撞过去,把她压在自己身下。
涟澄毕竟不是男人,猛然受了这么大力道的冲击,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
顾婵伊忙夺了那把刀,她此时也是十分激动,早没了往日的体面和矜持,她满脑子只有涟澄,她绝不能看涟澄自戕。她哭得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握着小刀声嘶力竭地叫:“这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涟澄,我答应过你的,可是我要失言了。咱们来世再见吧,愿我能投胎到清白的人家!”
一阵东西碎裂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婵伊的话。只见李妈妈摔了自己的水烟,接着她疯狂地开始砸东西,婵伊都看傻了。
待李妈妈终于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歇斯底里地砸干净了之后,她定在那里,长呼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抽出一面铜镜,理了理自己的鬓角,平静地说:“你带她走吧。”
屋里一瞬间安静下来,涟澄和婵伊四目相对,确定这不是幻觉之后,俩人抱头痛哭,涟澄这辈子也没怎么哭过,这下却真的哭得止不住,她心想:婵伊得救了!我的胳膊保住了!
哭归哭,涟澄马上恢复了神志,她起身对李妈妈作揖,掏出那些银票,恭敬地铺在她眼前,说道:“多谢您成全。晚辈万般不是,这些钱是赔您这屋子的陈设的。”
李妈妈白了一眼涟澄,一把捞过银票,顺手锁进抽屉。她心想:这丫头总算识相,知道不再提这钱是来赎身的。拿这点钱来她这给姑娘赎身,简直是指着鼻子羞辱她。
李妈妈转身,从身后柜子里开始寻别的烟杆,头也不抬地说:“外面看热闹这些,赶紧散了干活去,吃太饱了是吧?婵伊你回去收拾一下,涟澄你留下,我有文书要交接。先把你那吓人的家务事收妥当。”
涟澄仔细地收好小刀,恭顺地站在一旁。李妈妈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招呼涟澄靠近一点。
涟澄心里不安,犹豫片刻,仍是照做了。
李妈妈又白了她一眼:“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是防备心这么重。”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你好歹算机灵,也够胆识。我也算见过各种场面的人了,你这样疯的丫头还是头一次遇到。坐吧。”
涟澄仍有些惊魂未定,只好懵懵懂懂地坐下。
李妈妈沉默地端详了涟澄一会儿,忽然低声道:“你真以为你闹腾这么一遭,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涟澄确实也没觉得自己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三样,能行得通,方才的举动,都是情急之下的即兴发挥,于是她问道:“那是?”
烟雾缭绕间,李妈妈仿佛在自言自语:“当初青鸾把她领回来的时候,她那么小,抱起来倒像棉花做的娃娃。妓馆里向来忌讳孩子,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小孩子是这样柔软而可爱的。”
听起来她倒是对婵伊很有感情,涟澄就很不解:“那你干嘛还给她培养成小姐啊?”
“难道有的选么?”李妈妈自嘲一般笑道:“我自己尚且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虚度光阴无数载,才领会到唯有银子是靠山这人生真谛。她一个被妓馆养大的孩子,你有办法给她聘个真心对她好的人家?”
涟澄思考片刻,低下了头。
李妈妈拨弄着烟草,轻轻地摇头沉吟道:“我苦心孤诣地培养她,指望着她及笄后,能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上,被收了去,哪怕因为出身,受人冷眼,起码能衣食无忧,也不用每天面对妓馆里那些腌臜人物。”
她这番话,涟澄倒是不认同,她嘟囔着:“我看未必。万一被有钱人玩儿腻了之后,又扔到别的妓馆去了呢,或更惨一点,直接被迫害死了呢,即便是寻常姑娘嫁人,也不见都得有好结局。你自己都说,啥都不如银子好,你不如给她培养成个生意人,自食其力,还更靠谱些。”
李妈妈略有赞许地看了一眼涟澄,将身子挪近了些,低声说道:“这确实是下策,要不然,我为什么放她跟你走?”
涟澄恍然大悟。李妈妈时不时看看外面,继续说:“你当我没想过让她接我的班?可婵伊不像青鸾那丫头,她不是这块料,年岁又太小,不能服众。她才艺品貌都是一等一的,论杀伐和手腕,却还差得远。”
确实,青鸾的厉害涟澄是深有体会,八面玲珑却又泼辣烂漫,哪个妓女能同她比呢?涟澄很是赞同,但是她又觉得纳罕,问道:“那您刚才为啥这么生气啊?好好的让婵伊跟我走了呗。”
李妈妈笑着摇摇头,敲敲烟袋,拿手点着涟澄的额头叹道:“到底还是年轻,你懂什么。我生气当然是真生气,你那点钱,连她一根手指头都买不下来,我是真心疼我的钱啊。我不反感有人花大价钱给她们赎身,正相反,再漂亮的人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赎出去总比砸我手里了好。可顾婵伊她是能当行首的,你这真是不如要了我的命。”
她吐了一口烟继续说:“不过我转念一想,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个更好机会。可我们当老板的,最忌讳不公,我可以有偏爱,但是不能太明显。我今日若很简单地放她走了,明日一个个都来来闹着要走,我生意做不做了?”
涟澄这才顿悟,没想到今天自己豁出去了胡闹一通,竟然歪打正着。但她又问:“那她们也可以有样学样,使劲地闹啊。”
李妈妈却笑了:“所以说你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你瞅瞅你为了攒那点卖画钱给自己累得这个模样。你当有几个男人,肯像你这样实在,真的为了一个妓女大动干戈?她们有心来效仿,也寻不到一个这样既不要命也不要名声的男人来替她们闹。”
听了这话,还对男人认识不算深刻的涟澄,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她想想自己短短十几年见过的各种事,对男人的好印象真的算不上多,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但是她仍好奇地问道:“您就不怕,她们像婵伊一样自尽吗?”
年复一年,李妈妈周而复始地扮演着十二万分周到的老鸨,此时她才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也不由得说了些心里话:“婵伊会反应这样激烈,是因为我对她保护得还算好。和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当然恶心,但一旦开始卖皮肉了,也就习惯了,习惯是最毒的药,每天都接客的那些姑娘,绝不会想着死。人的尊严,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温饱面前,底线可以无限拉低。况且,食色性也,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是没有饭店和妓馆的?”
她熄了烟,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称意的事,叹道:“当然也有死心眼的姑娘,什么都不懂,却把名节看得比命重要,因为世人鼓励女子为了名节去死。不过她们也多是那种,除了名节,一无是处的姑娘。她们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处女之身,因此瞧不起我们这些靠皮肉挣命的行当。可依我看,她们那品貌,要守节可太容易了,活僵尸一样无趣,我若是男人我也不想碰她们。那都是老赖塞进来抵债的赔钱货,我本也不会让她们接客,但是她们即使发现没人会来救她们,也决不肯在这当杂役,就想不开。毕竟一进了妓馆,贞洁的名声就没了,嫁不成男人了,那她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涟澄自己凭努力才勉强逃脱了必须嫁人的桎梏,她没想到,竟然有女孩子,因为嫁不了人而寻死。她合计着,谪仙林员的杂役伙食待遇都挺好的,比起给不认识的男人生孩子生到死,在这打一辈子杂,不是更舒坦么。她想不通,叹了口气,摇头道:“人各有志。”
李妈妈点头:“说得不错,愚蠢的坚持,也是种坚持。不过当然也有那种真的刚烈的姑娘,她们不是为了贞洁那些虚名,而是不愿意和不爱的男人接触。对她们,我很能感同身受,可我到底是生意人,纵然不是我抢来的人,可也没有凭白放了她们的理由。唉,这种姑娘不会等到要接客才自尽,有的还没到这,就没了。”
还没来得及消化商人的冷漠,涟澄听完忙惊道:“所以其实是真的常有人命丧于此?”
李妈妈不置可否:“哪个妓馆没有呢,又有什么新鲜。”
涟澄看着四周,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问:“活生生的姑娘没了,没人过问?”
李妈妈倒一脸嘲讽地笑了:“活蹦乱跳的张员外还成了死猪呢,有人过问?”
这可说到了涟澄的心病,她还年轻,对生死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只是对人可以凭白消失这件事,感到恐惧。在谪仙林这种欢场,人的欲望都被无限放大,涟澄不过浸淫这些时日,看了无数纵情声色的场面,也见识了太多人世间的丑态,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豆蔻年华姑娘的命,油腻龌龊张员外的命,都一样不值钱。
她郁闷地叹道:“可能只有皇帝老儿的命比较矜贵吧。”
李妈妈起身走到她跟前,不屑地说道:“哼,手起刀落时,皇帝的头就不会和身子分家么?”这话可真是把涟澄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