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谓伊人(二)
洛涟澄直接愣住,她还没怎么发育,出门也有好好地把胸裹起来,说话也粗声粗气的,完全是小男孩的声音,此前很少被人直接戳穿。她心里虽然紧张,但是细想这妓馆好歹也是在京城有些口碑和名气的,强抢民女这种事,大概应该可能差不多不至于。再说她刚才也见识过这里姑娘们的能耐,自己也绝不是这块料,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来路,想来不会马上加害。
既来之则安之,她微微正色,说:“自然不是来做皮肉生意的,李妈妈您这的姑娘都是天仙下凡。小生这点微末的资质,也入不了您的法眼。”
那李妈妈露出得意的神色:“你一个小姑娘还有点见识,我的姑娘和别处的自然是大不相同。那你就直说来找我是为什么吧。我也忙得很。”涟澄就把自己骗钱的商业计划和这鸨母避重就轻地叙述了一遍,她总结:“您放心,我只是借用贵宝地,您什么风险都没有,我每次成功卖出一幅画,就给您四成的回扣,怎么样?”
李妈妈之所以接待涟澄,是她一眼就看出涟澄穿得不一般。涟澄这一身衣服不过是她在王诜年幼时的衣服里随便挑了一套合身的,但是李妈妈也不是第一天经营妓馆了,识人的本事本来就是鸨母的生存技能,她一看就发现涟澄这衣服用料不简单,不仅是罕见的贡品,而且近些年都很少再见到这种织法的布料了,她衣服的款式也早就没人穿了。李妈妈思忖着能有这种奢侈古着的家庭,非富即贵,即使是家道中落了,也不好随便得罪,因此也不敢十分怠慢涟澄。
一个富贵人家的姑娘,作男子装扮,来妓院卖画,莫不是有钱人闲得慌。
李妈妈一时看不透这来路不明的小姑娘,思忖着怎么寻个妥当的方式打发了她,于是先命人上茶水点心。但是涟澄自己一个人敢来这种场所,全凭的是无知者无畏,现在她已经有些后悔,哪还敢吃她们这的东西。那李妈妈也没说什么,便拿了烟杆过来,抽起水烟来。
涟澄心想:不好,怕是这烟里也有蹊跷!于是她马上捂住了口鼻。
李妈妈真是哭笑不得,她只好熄了烟,推开了窗扉,对涟澄和气地说:“小姑娘竟戒心这样重。我这里,除了个别曾是老赖的家眷,被抓了卖进来抵债,其他的姑娘都是自愿投奔来的,没有你想得那么龙潭虎穴。汴京的竞争那么激烈,不是一等一的美貌,在我这也就配在后厨打个杂。”
涟澄对此半信半疑,哪有女孩会自愿来这种地方变卖肉体的。
那鸨母并不和她辩解,只是对她说:“你也看到我这里的陈设装潢了,你觉得我缺你那仨瓜俩枣的回扣吃吗?”她正打算把涟澄劝走,忽然一个年轻的女孩闯了进来,急匆匆地说:“妈,妈妈,你快去看看!”
“婵伊,我平时白教你了,你这成什么样子!”李妈妈却先呵斥这女孩。
涟澄转过头看这女孩,那女孩看着比涟澄大几岁,肤白胜雪,吹弹可破,一头乌发云雾一样飘在身后。冰肌玉骨,涟澄第一次知道这种词是给谁用的。涟澄从没见过这样标致的人,竟看呆住了,只直勾勾盯着那女孩,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的焦急似乎马上要和泪水一起倾泻。
叫婵伊的女孩只急着解释:“妈妈,马货郎的儿子快要被张员外打死了!”
李妈妈马上变了脸色,起身马上随婵伊快步赶出去,涟澄方才缓过神一起跟了上去。
花厅里果然围了一群人,人群中一个膘肥体胖的男人正在使劲拿脚对着一个少年乱踢乱踹。那少年倒在地上护住头脸,不动也不作声,那员外仍不解恨,只恨不得蹦起来用脚踩那少年的头。
涟澄看周围那一群老爷们,以为有人能出手制止,但那些人都只是在那指指点点,却没有上去拉架的。婵伊不住地小声求着李妈妈,李妈妈也很焦急,低声说:“我也知道得救他,但是那张员外是个有名难搞的混人。马货郎的儿子咱们肯定不能不管,我……你先让我想想怎么办。”
涟澄看那少年一直不出声,怕不是已经昏过去,再耽搁怕是要出人命。但是凭她这单薄的身量,也根本拦不住那个张员外,她略一思索,抽出一张画,轻轻地撕开一点裂纹,把她背着的画筒递给了叫婵伊的少女,径自走向人群。
涟澄大模大样地拿了画,负手穿过人群,好像没看见这里的纷争一样,一路说着:“有劳,借过了,多谢多谢。”她走到那被称作员外的流氓身边,轻轻的拍拍他,说:“劳烦老兄借过,小弟有急事。”那姓张的看都没看她一眼,膀子一甩,把涟澄推摔到好几步之外去,只听“嘶啦”一声,涟澄手里的画成了两截。
那张员外这才回头,涟澄已经被妓馆里的舞姬们扶了起来,她一脸愠怒地拍拍身上,说:“多谢姐姐们,无碍。”说着她拿着画,几步夺到张员外近前,指着他喝到:“我奉我家相公之命出门送画,你这泼皮却把画毁了,说吧,你要怎么赔?!”
张员外只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土财主,他并不懂这些贵族之间的玩意,被涟澄这么一闹,他先愣住了,定睛一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身子一横,欺上前来,冲着涟澄:“你这厮算哪来的跳蚤,敢在你张大爷面前叫嚣?”
涟澄可不能和他有拳脚上的冲突,她抽出扇子,掩住自己下半边脸,身子略略后撤,十分嫌弃地说:“好臭的家伙,你出门都不熏香的吗?”张员外是个十足的粗人,香道是半点不通,他仗着自己有点钱和背景,人又膀大腰圆,一直横行霸道,从来没被人这样赤裸地鄙视过,被气得呼哧呼哧的。其他很多嫖客本来也都讨厌这个张员外,此时都偷着捡笑。
张员外虽然空长了几斤横肉,实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他此刻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个小子是哪个大官家的,他嚷着:“我爹是童太师的一等家仆,你今天招惹我,就是找死!”
他伸手欲来扯涟澄的衣襟,涟澄也不客气,躲开反手就是狠狠地一耳光甩在张员外脸上,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力道,所以使了全身的力气,尽管她的手被震得生疼,一阵阵地发麻,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什么铜太师,铁太师的,少在老子面前放屁!”
京城谁不知道媪相童太师的名号,但是涟澄深知,干架拼的就是气势和心理素质。涟澄这么一骂,当场其他嫖客也傻了眼,他们想着这小子该不会是哪个显赫贵族的家丁吧,否则怎会如此大胆!因为童太师的名号太大了,涟澄认定那种大人物才懒得管这种鸡毛蒜皮,靠这可唬不住她。
张员外彻底是被这一巴掌扇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时那跳舞的美艳胡姬走到涟澄跟前,柔声对涟澄说:“今天这位宾客冒犯了小官人,扰了您的兴致,确实是太失礼了,这画青鸾我也不好意思再收下了。”这叫青鸾的胡姬是谪仙林的行首之一,和她往来的恩客都是权贵,像张员外这种货色,即使垂涎青鸾,也只有在她偶尔在花厅跳舞的时候,才能和众多色鬼一起瞧上一瞧。
众看客瞧青鸾待涟澄这样客气,更是断定了涟澄的主人一定是大有来头。涟澄此时却演上头了,将残画一把抖搂开,说:“这画现在被毁成这样,当然是没有办法送青鸾姑娘了,可我怎么回去交差呢。”
看客们此时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画上来,这时一个少女清冷的声音从二楼传过来:“不得了,这可是大李将军的《江帆楼阁图》,小官人您海涵,便是把咱们这楼变卖了,也赔不起这画呀。”
说话的是那叫婵伊的美丽少女,涟澄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这样识货,她抬头看向婵伊,致以赞赏的目光。
这时嫖客里有识货的也开始打量起这画了,都说确实是价值连城,涟澄把画随手往地上一扔,作潇洒的样子:“罢了,既如此,这画是不能要了。”她转向张员外,说:“汉子,你速把银两全拿出来,充我的酒钱,小爷喝高兴了,就把这错揽下来,不让我家相公去童太师那告你这渣滓的状,话说你这厮叫张什么?”
张员外哪敢通报自己大名,只是忙着掏钱,望着白花花的银子,涟澄仍是一脸愠怒:“你在这打发乞丐吗?好歹自称员外,就这点钱?你打量着我年轻,诓我是不是?我屈尊降贵要替你背这个锅,你这厮好不识抬举!”
张员外肥腻腻的脸上已经汗涔涔的,他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了靴子,掏出一张湿漉漉的银票,颤巍巍地递给涟澄说:“除,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了,不,不信小的这就脱衣验明。”
看他真的开始脱衣服,涟澄忙拿扇遮了眼:“快打住,银票铺地上吧,真是恶心,小爷来这是找仙女们取乐的,谁要看你那一身肥肉,滚!”
张员外衣衫不整地拎着靴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人走了,可看客们却没散,戏还得继续,涟澄对青鸾说:“我实在碰不得那腌臜的东西,青鸾姐姐,您差人把那银票收了吧。”青鸾点头。涟澄正要去看那受伤的少年,忽然发现有人想偷偷捡了自己的画,她一扇子劈到那嫖客的手上,喝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想做什么?!”
那嫖客马上一脸堆笑:“小官人莫怪,我也是看你这画这样折损了,太过可惜,我想我拿回去修一下,也不至于白白流失了好东西。”
“嗯,也不是不行,”涟澄正作思考状,马上有其他的嫖客说:“那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小哥,我出这个价,你看怎么样?”说着几个识货的嫖客之间还争了起来,涟澄没想到最后还能敲一笔,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这算什么稀罕的玩意。既然如此,这本来是给青鸾姐姐的礼物,让她来决定你们谁能得了这画吧。”青鸾马上笑着去收了其中一个嫖客的银票,那嫖客马上高兴地抱着两截画走了。
这场骚乱终于落幕,涟澄却找不到那被打的少年,她正四处张望,却看见婵伊站在回廊冲她招手,她马上迎上去。
婵伊引她到内院,那少年身边围了几个女孩,李妈妈也在那,涟澄走近,才发现这男孩是个波斯人,其中一个女孩正在给少年敷着脸上的淤伤,他坐在那里,龇牙咧嘴。看他似乎并无大碍,涟澄松了一口气,说:“你醒了啊,小伙挺结实的嘛!”
那波斯男孩想冲涟澄微笑,但是嘴角一扯脸上就非常疼,他只好苦笑着对涟澄说:“我根本就没昏过去,刚才多谢官人搭救,要不早晚是要被那混账打死。”
这男孩的汉话说得极好,涟澄有点意外:“那也是奇了,你又不是哑巴,他打你,你怎么不作声啊?”
李妈妈只是叹口气,待要说什么,一个商人模样的波斯大叔冲了进来,叽里咕噜地冲那少年说着什么,神色很是关切,涟澄料想这位就是“马货郎”了。
那大叔看少年没事,就对李妈妈道谢,李妈妈说:“你谢这位小兄弟吧,今天多亏她相助,要不然等我差人把你喊来,奥卡又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了。”说完她看着涟澄说:“今天让你受了这无妄之灾,也是我做老板的失职,我开一间好的厢房给你,请你好好的吃一顿,之后我会差人专门送你,你放心,生意的事,明日我们再谈。”
涟澄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地想:明日?我这生意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