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所谓伊人(五)
此时已经快到晌午,涟澄又饿了,她提议:“不远就是徐家的瓠羹店了,饭菜闻着怪香的,我请你去吃午饭可好?”说着她望了望潘家酒楼的方向,有点羞赧和遗憾地继续说:“我今天钱带得不特别够,要不然应该请你去潘楼吃饭才对的。”涟澄是真心这么想,她总觉得婵伊这样的人,坐在小饭馆,是种亵渎。
婵伊忙摇头:“可别破费了。但你要真想去潘楼,我请你也成,其实我今天也带了些钱,还没怎么花……”
涟澄马上截住她的话:“快别胡说了,就不提你今日帮我颇多,退一万步,哪有男的邀姑娘出门,还让姑娘掏钱的道理,这点脸面我还是要的。”在男子身份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洛涟澄总是能马上想起来自己是个男的。
婵伊当然愿意和涟澄一起吃饭,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是她又很为难地说:“我其实不能在外面吃东西。”
涟澄对她们那套规矩烦得不行,她说:“知道了知道了,又怕胖是吧。那你坐着,看着我吃,总行了吧?”说着她拉着婵伊进了瓠羹店。
店里的小二马上迎她们入座,待她们落座,殷勤地问:“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涟澄打量着菜牌子,尽管她是第一次来,却也不多犹豫:“来一份软羊包子,一例决明兜子,一份假蛤蜊,一个百味羹,一个三脆羹,”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再麻烦你再拿俩个小碗。”小二一声“得嘞”就去后厨通报了。
很快饭菜就陆续上来了,涟澄看看婵伊,发现她似乎真打算就那么看着自己吃。哼哼,太小瞧我洛某人了,涟澄这么想着,把刚上来的三脆羹挪到近婵伊那一边,拿了小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她喝了一口,美滋滋地说:“据说三脆羹都是用时令蔬菜制成,我来品品今天这羹里有什么……”她又喝了一大口,摇头晃脑地说:“嗯,有竹笋,茭白,还有枸杞菜?不错不错!甚是鲜甜!”
对面的顾婵伊从菜端上来之后就一直忍着香气和饥饿,看着涟澄那得意又欠揍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了,心想反正是素的羹汤,吃点也没什么!于是她拿了小碗也盛了一碗,喝了起来。
阴谋得逞的涟澄又偷偷地把决明兜子往婵伊那边挪,婵伊看着涟澄的表情,早明白她是故意的,破罐子破摔,此时她也毫不客气地夹了一个兜子吃,她用点带着气的口吻对涟澄说:“若是我胖了,我从妈妈那吃的苦头,都要尽数让你也受一遍。”
涟澄有点不解地吞着肉包子,问:“怎么这规矩就这般重要了?我看你们那很多姑娘也没这么多束缚。”
婵伊饭量不大,很快吃饱了,她慢慢解释给还在和包子决斗的涟澄:“因为我从小就是妈妈是按照行首的标准培养的。妈妈待我们已经很好了,很多卖皮鹌鹑的,根本不管手下的姑娘多大,都让接客,不会像妈妈这样养到及笄。”
卖皮鹌鹑就是卖春的意思,在青楼这种地方泡久了,各种三教九流的话,涟澄也已经门清。她以让婵伊惊叹的进食能力消灭着桌上的饭菜,继续问:“你是在那长大的?从多小?”
婵伊托着腮,看着窗外的街景,轻轻叹息:“是啊,从多小呢?听青鸾姐说,大概是三四岁吧,被捡到之前的记忆,就像做梦一样,已经看不清了。但万幸的是,痛苦的回忆也没记住多少。”
流落到妓馆的女子,哪有几个不命苦的呢,涟澄也不想再就婵伊的过去继续问下去,随即问别的:“当行首又有啥好的呢?你想和青鸾姐姐她们一样有钱?”
顾婵伊心想,有钱也没处花,只轻笑着摇头:“青鸾姐她们,不过是攒钱留着养老罢了。”
涟澄纳罕:“她们这样卖力上工,竟然不是为了攒钱赎身?”
婵伊也懵懵懂懂地说:“我也纳闷呢。谁知道,她们似乎都完全没有嫁人的意愿。青鸾和紫莺她们都不是宋人,青鸾的以前的族群据说还经常迁徙,她小时候和族人走失之后,就被人抓去当了奴隶,你也看到她特别的长相了,咱们这很少看见那样的瞳色和发色,因此她辗转成为了很多人的奴隶,舞技想来也是那时候被迫学的。”
涟澄正捧着三脆羹的瓷盆清理现场,听到这里,心里堵得不是滋味,可天塌下来有她旺盛的食欲顶着,她悲戚之际,又仰脖猛灌了一口羹。
婵伊抽出汗巾递给涟澄,继续说:“所以青鸾即使赎了身,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而那些梵姬,虽然长得美丽,但是在天竺那里,她们生下来就是比奴隶还卑贱的存在,连人都不算,她们是绝不愿意回家乡的。”
对这种不公平的世道,涟澄摇摇头,她关切地问:“成为行首的话,处境不会好一点?”
婵伊其实也不清楚,她幽幽地说:“大概不会吧。我看青鸾虽然恣意,但是总觉得她活得好像每天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天。我就在妓院里长大,卖身是我的宿命,既如此,那还是要成为行首,日子也好过些。”
涟澄已经吃完了正在结账,她揉揉拍拍自己浑圆的肚子,十分不赞同婵伊的话:“哪有人是生来就注定怎么样的。你看人家那些梵姬,都知道逃离自己的操蛋出身,你还在这扯什么宿命。人家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这般挣命,才来咱们大宋当了小姐,职业不分贵贱,我是佩服她们的。你已经比她们运气好得多,千万别小看了自己。”
婵伊一时怔住,她不知道是惊叹于涟澄这番话,还是该赞叹她惊人的食量。
她回到谪仙林之后也还是出神地思考,不久之后自己就要及笄,那之后她就要开始接客了,她以前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做主,现在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想成为行首吗?
没几日,婵伊给涟澄量身定做的衣裙就做好了,涟澄很是高兴,拿画去换了衣服回来,迫不及待地换上试试。
她有点笨拙地把衣裳穿好,站在铜镜前,拎着裙角,高兴地转了几个圈,却不小心踩到了裙边,摔了个马趴。这不影响她的兴奋,她忙跑去宝绘堂找王诜。
王诜正在画画,听见学生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少女模样的涟澄。他忽然有点懂得了老父亲的心,尽管他的年岁已经可以给涟澄当爷爷了。他开心地让涟澄走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说:“我就说我的学生,只要稍微捯饬一下,那绝对不会差。”
他思忖了片刻,摆弄摆弄涟澄的脑瓜,说:“这个头发也应该好好弄一弄,但是你还没及笄,戴不了钗环。”
涟澄点头:“那老师给我梳俩髻,怎么样?”
王诜也点头:“行是行,可是为师不会弄小孩的髻。”
涟澄鼓励王诜:“老师你啥都会,你想想办法。”说着她去取了梳子。
死心眼的师徒二人把涟澄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终于是家里的佣人看不下去了,几个侍女过来把涟澄的脑袋恢复成了能见人的模样。
对着已经装扮妥当的涟澄,王诜无限感慨,多愁善感的性格刚要发作,涟澄就打算出门了。王诜忙叫住她,问她去哪。
涟澄也是纳罕:“老师你今日好奇怪,我平时也没少往外跑,也没看你问得这么仔细。”
虽然王诜一直是把涟澄当女孩看的,但是因为从见到她时,她就一直是假小子装扮,有时候他也会忘了她是女孩。眼下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家养的这不是猪崽,而是一颗好白菜,那绝对不能让别人家的猪钻了空子,拱了自己家的白菜!那出门必须叮嘱好!
但是他也理解涟澄小姑娘的心态,好不容易得了漂亮的衣服,想出门也正常,于是他说:“你别白出门一趟,乱跑也不安全。你带上纸笔,去界身巷,那边有个宋家生药铺,他家墙上挂的都是李咸熙的真迹,你去好好学习临摹吧。”
李咸熙,就是李成,他是有名的山水大家,也是涟澄一直非常向往的人物,她这一听马上更兴奋了,马上收拾起画具。王诜不忘在一旁嘱咐她带上几幅像样的作品,如果店家不相信她是画画的,也好有个凭据。
涟澄领了作业,马上出门了,她抬头瞧着天,感觉云沉沉的,好像马上要砸脑袋上了。但是她洛涟澄今天心情好,就算外面下刀子,她也要和美丽的衣裳一起,出门逛一逛!
能开在界身巷的药铺,那必须得有两把刷子,店里往来的都是贵客。涟澄进门还没解释几句,店家就允许她看画了,似乎老板已经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
涟澄也不是很好意思白看画,就买了碗药铺的凉茶喝,一边喝一边找了个旮旯,小心地铺开一点画纸开始作业,生怕影响了店里的生意。
她研究画研究得相当投入,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了滚滚的雷声,她心想这可不好,于是慌忙地收拾画具,去找店家借伞,可是就在她收拾的功夫,伞就被借光了。留她站在药铺门口干瞪眼。
涟澄心想:反正雨早晚都要停的,我站在这观察一会儿雨,若它没有停的架势,我就继续回去研究李咸熙,如果这雨不识相,一直不停,老师终归会来寻我的。于是她立在门前,盯着雨滴从房檐上像水晶一样摔在地上,盯着街上慌忙避雨的行人和商家,盯着远处池塘纷纷入水的青蛙。
正出神,没有妥当收好的画作从她身后的背囊中散落下来。她惊呼,要是飘到水里可就完了!正要去捡,已经有人帮她把画都挡了回来,并且拾起来了。
她这才注意到,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门前。那好心人有一双干净漂亮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这双手正把画规整抚平,涟澄抬头,看见手的主人,一个眉目如画的翩翩少年。
那少年颔首注视着这些画,微微点头:“真是好画,”说着他抬起头,问涟澄:“这些画都是姑娘你自己画的?”
涟澄呆头呆脑地点点头,少年脸上是掩不住的赞赏,他忙轻轻将画归好,双手送还给涟澄,说:“姑娘你好才华,比我认识的那些人画得都要好。”涟澄忙接了画,连声道谢:“兄台你过奖了,谢谢你及时出手相助。”
那少年笑起来更是好看,他客气地说:“姑娘不必多礼,小生今日有幸见到你的丹青,也是造化。”
正说着,一个医官模样的大叔抱着很多药材包从店里走了出来,那少年忙去接了药材,他赶紧把自己的伞递给涟澄,他匆忙地说:“姑娘,我看你没带伞,这把伞你拿着,雨这样密,湿了你和画就不好了。”
涟澄刚接了伞,那少年马上转头去追那医官,涟澄忙说:“多谢!我姓洛,叫涟澄,小哥你怎么称呼啊?我如何还你这伞呢?”
那少年一边走,回头说:“一把伞而已,不打紧。我叫燕长青。”
他正要再说,那医官在远处呵斥道:“还不快走?!有完没完?!成什么体统!”
少年忙追上去了。
涟澄手里握着那把伞,伞柄上还留有那少年的温度。
她撑开伞,瞬间空气中弥漫开若有似无的松木香气。
站在伞下,涟澄心想:伞啊,伞啊,可否告诉我,汴京这样大,我上哪能寻到你那好看的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