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对?哪不对?”

约翰像是中世纪教皇听到了哥白尼的理论,只觉得荒谬绝伦。

“真凶不是她。”乔说。

“什么?”

“真凶,根本不是保姆!”

琼扶起了多萝西,安抚着她,让她坐在一旁,并招呼其他仆人离开。

“你怎么证明?你又凭什么这么说?证据都摆在这了。”

“比起问我,你不如先思考你的方向对不对。”

“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结果。老兄,成熟点,这不是什么探案小说。”

“约翰,不如把你认为的案情真相讲出来。”

乔没有继续争执,他没有争功劳的意思。

“你不如讲讲,约翰,我也觉得有些蹊跷。”

琼补充说。

“……行,即使不审问嫌疑人也无妨,不影响我的判断。”

约翰快步走到保姆身前,蹲着身子,盯着她,缓缓吐出问题:

“多萝西太太,告诉我,整个宅邸周围的路你知道不止一条,还有一条小路,而且只有你知道,对吧?”

多萝西一见到约翰便止不住颤抖,幸好琼握住她的手,让她放松,她才得以冷静:

“是……是有一条小路,只有……我知道。”

约翰满意地咧开嘴角,笑着把烟塞进嘴里,上前与保姆假惺惺地握了握手,便肃然起身,笑意全无。

“这个焦尸案看着复杂,其实很简单。”

约翰深吸一口,再不紧不慢地把烟吐出来。

“首先,时间是一个很关键的点,你们问口供的时候我也顺带听了听,案发时间10月25号晚上,家中其他仆人都离开,只剩下保姆多萝西和车夫克罗,他们俩是不具有不在场证明的。

“伯爵遇害的时间,据我推测,就在25号当晚,车夫克罗后来离开,屋内只剩下保姆和伯爵,两个人,一个大房子,四周空荡无人,静悄悄的,月黑风高莫非不下手?”

“我不是!”

保姆激动地跳起身,气愤又无可奈何地哭诉着,琼连忙拉住她,要她冷静。

“多萝西太太,先别急,冷静点,好吗?”约翰向她摊手。

“我的意思是,你不愿说,我就帮你说,你的作案过程。”

约翰又把烟大吸了一口。

“我刚说的话确实有些纰漏,一个壮年男士,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给杀害?是很蹊跷。但是,乔,你忽略了两点。

“其一,多萝西太太,不是一般人,很荣幸,我是多萝西太太的老乡,我知道当地有一个所谓‘女力士’比赛,参赛的人都是强壮的女子,冠军奖励很丰厚。多萝西太太,您在信中可是很明确地写到,您要参赛的吧。

“其二,伯爵当晚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我在多萝西太太屋内发现了安眠药,信中也提到了莱恩伯爵的失眠吧,那么有一种可能,那天晚上伯爵失眠,要多萝西太太送药,等药效起了,多萝西太太再进入伯爵屋内,进行勒杀,使之窒息而死,就完成了一起谋杀。

“焚尸的过程不必我多说,当时车夫所在的杂物室没人了,如此良机,可趁此拿干柴、火柴、绳索之类的东西,然后从那条小路把尸体拖下去,拖到河边进行焚烧。但可惜啊,多萝西太太还不够专业,遗漏了金戒没拿,还有掉在路上的金链。

“要说作案动机是什么,无非就是遗产问题。伯爵参加公益捐款,两个侄子怕他死后把财产捐光了,

自己分不到钱,于是邀请能干的保姆策划了这起案子,这也是在信中写到了的,不是吗,多萝西太太?”

约翰快步走到保姆跟前,用手挑起她的下巴,把能杀人的目光狠狠地刺向这名所谓杀人犯的瞳孔。

“我……”

言语似乎变得苍白无助,纵使她觉得委屈也无用,她被迫抬着头,牙缝里却蹦不出半个字眼,泪珠滚落脸颊,压抑的气氛,仿佛要使她窒息。

“住手!”

乔冲上前,挥手拉开了约翰。

“你还想否认什么?”

“你的推理,至少有三个漏洞!”

约翰一听,属实吓了一跳,脸上又慢慢浮现出笑容:

“那你讲。”

“第一,”乔说道,“多萝西太太是保姆,据其他人交代,她只负责二楼,那么她怎么会知道一楼的杂物室在哪,怎么知道钥匙是哪个,又怎么知道工具在哪?”

“第二,既然杀人是为了谋财,那么如此晃眼的金戒金链为什么不拿,而且屋内无人,她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第三,如果我没记错,25号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吧,从下午就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一整段时间都在下雨,她怎么点的着火?”

“……”

一时间,约翰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约翰,你的方向完完全全的错了!”

“……不,我的方向没错。”

“为什么?”

“那两个侄子还可以雇佣职业杀手,保姆是帮凶。”

“那你怎么解释雨天焚尸?”

“他们……他们可以在室内……”

“这么大的地方,房子都见不着,在哪个室内?莫非在这个大房子里面?”

“不,可以离案发现场更远……只要作案工具足够……再说了,作案时间还有这么长……”

“错了,全部都错了!”

“什么?”

“我说作案时间,10月25号——”

“怎么了?”

“这起案子的真正作案时间,根本就不在这一天!”

“!……”

屋内一片安静,他们都无言地看着乔。

“……老兄,你在开玩笑?不在这一天?那么多人的证词你都听了吧,通通指向这一天。”

“时间,绝对在25号之前,25号之后几乎天天下雨,只有25号之前有可能!”

“你没有充分的证据,25号之前,不管是24号还是23号,所有人都在宅邸之中,凶手怎么杀人?”

“但是……”

乔还想讲点什么,但已经讲不出来了,因为这也只是他的一个猜想。

“……”

两人都沉默了。

“……我会向上面报告,也会跟同事们讲。”约翰打破了沉默,“但几乎没人会相信你的假设,这点我能肯定。”

约翰把烟头丢在脚下,踩了两脚,快步走了出去,地板被烟头烫出了黑点,烟灰散在地上。

“约翰!……”

乔不想就让他这么离开。

“我看算了,乔。”

琼叫住了他。

“办案需要时间,不是争来争去就有结果的,我们是警察,不是什么私家侦探。但不过比起这个,多萝西太太还有话想跟你说。”

乔凑到保姆跟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强使自己镇静,才开口说:

“乔警官,我……我大概知道莱恩先生,在25号之前的行踪。”

“麻烦你细讲,太太。”

“在25号之前,应该是23、24号,他每天晚上都会去赴宴,那天我偶然间听到,他说他要见一位名为里昂的作曲家。”

“……希望我说这个,对您的查案有所帮助……还有,谢谢您刚才为我的辩护。”

多萝西太太脸色惨白,显然经过这么一系列事情的刺激,她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损伤。

“……我知道了。太太,请您放心,我们警察对任何案子都很上心,正义绝不会缺席。”

“……嗯。”

她答应得轻飘飘的。

“该走了。”琼说。

两人简单招呼了一下同事,拿上所搜查到的物件和记录本,离开了莱恩伯爵宅邸。

……

作曲家坐在自己的平房里,眼前的桌面堆叠着一大堆谱子。

“这个音节……放在这里,对,和谐!……编曲时候,这里用……G和弦?”

“不行,不行!——这样她就不可爱了,没人不会讨厌她的。”

他打磨着自己的乐谱,就像照料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这段旋律,对应的是哪个场面……?”

他的笔尖在纸面掠来掠去,莎莎的书写声有节奏地传来。

“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我可爱的孩子——”

作曲家陷入了沉思。

“!”

他猛地一拍桌面,随便抓住一支笔,就在那张被写画的谱子正上方,洋洋洒洒地写下:

肉体与火。

……

诺顿市区,沃秘斯警局,某会议上。

“关于最近这起河边焦尸案,综合多方的取证调查与商讨,我们暂时确定,该案属于财产纠纷案件,凶手身份暂定为职业杀手,而莱恩伯爵的两名侄子,就目前而言,是最具有嫌疑的。”

狭小的会议室,自从包容下了这张硕大的堆满资料的会议桌后,再没有多余的空间给人舒服地坐着。椅子全都被撤走——除了局长的皮椅,沉闷的空气,灯光随着呼吸而摇曳,但没人敢抱怨。

埃尔在会议桌前,进行着报告。

“……案件……目前……”

局长把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他皱了皱眉,靠着椅背,打断了发言:

“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

“就目前而言,仍需要多个工作日。”

“究竟是多久。”

“……局长,我们正在加大侦查力度,提高搜查取证的效率,完善对该案件的计划与方案,发挥职责所在,维护社会治安和……”

“够了,我不想听这种话。”

局长抬起下垂的眼皮,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埃尔。

“焦尸案在社会上有不小的反响,上头压得紧,我希望你们能快点有结果。”

“……请您放心,真相一定会水露石出,只是我们需要一些时间……”

“又给老子放屁!”

局长把茶杯往墙上一摔,他站起身来,指着埃尔的鼻尖骂道:

“尽要时间,案子就没见你们早破过,我养了群饭桶是吧?!”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

“……”

“说话!”

“……进度尽量在加快了。”

局长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重新坐回座位上。

“……你们都听好了——”

局长缓缓开口:

“你们要是有了方向,只管查就行,我不会过问你们的一切手段,我只要结果。听到了吗,我只要结果!”

众人们沉默了,他们犹豫了,他们迟疑了。

“听到了吗?”

“……”

“?”局长环视一圈,看见人头整齐地低了下来。

“都哑巴了是吧,那好,我安排,从现在开始,所有小组,都给我调查莱恩的那俩侄子!”

每个人都闭着嘴,低着头,在纸上写记着。

“——还不快去!”

人群涌出会议厅,只留下局长一人在里面,他捡起了摔成两半的杯子,全丢进了垃圾桶里。

……

案件:河边焦尸案。

进度与分工:目前主要怀疑对象为莱恩伯爵的两名侄子。约翰带队负责调查两人及其人际关系,埃尔带队负责调查仆人们,乔独自负责调查保姆口中的作曲家。

雨天,清冷的早晨。

雾气隐约地弥漫。

白雨在黑伞的外壳上点下轻痕,踩着砖块与泥土夹杂的道路,眼前街边两排不断延伸的房屋,都在这雨中死一般的寂静。

乔按着地址,走到了一户平房前,不算大的屋子,里面是光亮的,他叩响了门,一下,两下,三下。

屋里传来响动。

“你好,里昂先生,我是沃秘斯警局警员,现有案件与你有关,请你开门,配合调查,谢谢。”

吱呀——

一个穿着整齐的男人推开了门,他见到撑着伞的警官,彬彬有礼地表示了问候:

“您好,警官先生。”

他主动推开房门,示意请进,帮乔收好伞,再轻轻地关上门。

“里昂先生,我的名字是乔,警方现在正着手一起河边焦尸案,请你配合我的提问。”

乔稍微整理仪容,向他出示警员证并致意。

“好的。”

乔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中等身高,偏瘦,长的十分文质秀气,戴着单片眼镜,谈吐文雅。

乔环视一周,屋子摆设整齐,虽说有些拥挤,但比较精致,除了那张正对窗的书桌——上面摆着凌乱的乐谱。

作曲家请他坐下,送来茶水。

“乔先生——是否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请便。里昂先生,目前我需要了解,你在10月25号以及之前时间的行踪。”

“……您是说,那段时间我的行踪?”

“不,我讲的不太清。”乔接着说,“主要是关于莱恩·希恩特伯爵和你之间的事情。”

“莱恩伯爵?”

“28号接警的一起河边焦尸案,他是此案的受害人……抱歉,很遗憾。”

乔看到里昂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里昂先生,请你回忆,在25号当天,与莱恩先生之间,你们产生了什么交际。”

“……25号吗……我记不太清了,我每天的生活都很重复。”

“请尽量回忆,描述细节,这有助于案情进展。”

“……嗯,我印象中……那天晚上,我参加了莱恩伯爵在德尔帕庄园举行的宴会。”

“关于德尔帕庄园,你能否说明具体位置?”

“是一个在伯爵宅邸河对岸的庄园,莱恩先生很喜欢那儿,尽管有些远,他常常乘坐马车去赴宴。”

“那天赴宴的具体有谁,清楚吗?”

“那天晚宴,莱恩先生邀请我参加,并表示期待我的新曲,不过我并不认识其他宴客,我没在意过他们。”

“能否回忆晚宴进行的过程?”

“……晚宴的话,我先向众人献曲,演奏团演奏了我的曲子,是我预想的效果,众人们纷纷面露惊恐,神色不安,但与以往不同,这回莱恩先生竟独自饮酒,毫无怯色。”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你的曲子有什么特点吗?”

“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我作的曲子,曲风不迎合时代潮流,比较偏阴暗风,并且当时的曲子,是以亡魂为主题的。”

“莱恩伯爵为什么邀你作曲?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莱恩先生,他是我的贵人。我来到这个城市二十年,从来没有人欣赏过我的曲子,直到我遇到了莱恩先生,他说他很喜欢我的曲子,他十分需要我的曲子,因此,我作曲开始只按他的意愿而作,我便成了他宴会的常客。

“但至于那天晚上,他虽然提前得知了消息——与平常一样,然而我不明白他的举动,或许是我记不太清了,我感觉10月25号,好像是个重大的日子,可能是生日?”

“宴会结束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宴会结束后,莱恩先生与众人告别,几乎所有人都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我便徒步走回家了。”

“……回来之后呢?”

“回来后……我便再没出去过了,因为莱恩先生那天还拜托了我作一新曲。”

乔忽然起身,走向门口的鞋柜边。

鞋柜里没几双鞋,有一双外表看起来比较破烂的鞋,乔一眼便认出这是常穿的。他翻看鞋子的背面,果然有风干的泥土,不是新鲜的泥印,也不是干净的鞋底。

“乔先生,您这是……?”

“……哈哈……我想看看你穿什么牌子的鞋,你十分有气质,我也想有一双与你同样有气质的鞋。”

乔尬笑着说道,确认了里昂所说属实,便走到了书桌边,想检查检查乐谱。

“谢谢,十分感谢您的赞赏,您……!”

作曲家突然瞥见乔的动作,猛地扑过来,夺走乔刚拿到手的乐谱。

“你干什么?!”

温文尔雅的面貌忽然大变,作曲家狠狠地抓住乔的手,锐利的指甲扎进肉里,乔连忙甩开了手。

“嘶……别冲动,里昂先生!这只是我的无意之举!”

“放下我的谱子!放下我的谱子!”

作曲家额上爆出青筋,怒目圆睁,瞪着乔,仿佛癫狂了一般。

“冷静!里昂先生,冷静!我,这就放下。”

但显然,越是想隐藏就越不对劲,乔假装答应,等到了放松警惕,他便飞速翻阅着谱子:

肉体与火

冰人

逃离躯干

献给胎腹的孩子

死神眼镜框

……

神秘而瘆人。

这是乔见到这些名字的第一感觉。

“你欺骗我!放下我的谱子!”

那翻阅的动作,刺激着里昂的神经,他宛若饿狼扑食,发了疯一般抢夺着谱子,无论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斗不过。

乔很快被赶出了作曲家的屋子,既没拿走乐谱,也没读懂意思,甚至连伞都落在了屋里。

“啧……”

乔有些无奈。

“怎么了,乔?”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乔扭头看过去,是琼撑着伞走来。

“你怎么在这?”

“正好有事找你。”

琼明显表现出了一丝焦急。

“什么事?”

“约翰死了。”

“约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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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留给忏悔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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