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烟,他没有理会乔,只是望着窗外,泛着雾气的竹林。

作曲家顶着昏暗的灯光,来到教父面前,低语道:

“这位是乔警官,不,乔先生,乔·希恩特。他是您要找的人。”

教父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停留在乔身上。

乔稍稍颔首,用目光与之相对。

或许是相仿的年纪,抑或是身份与职业的缘故,两人初见,并没有什么隔阂。

教父打了个响指,三把牛皮椅随即搬来,他向乔和里昂示意坐下后,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烟灭摁在了烟灰缸里,教父始终正视着前方,他将左腿搭于右腿之上,两手十指交叉,手臂搭在腿上,上身端正地直立,轻靠在椅背,教父未曾眨眼,目光锁在乔的面庞上。

教父缓缓开口:

“宽恕他,他已经死了。”

……

作曲家正在写曲。

他无言地写曲,静如止水,再也没有当初癫狂的样子。

他明白,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首曲子。

旋律纷纷被谱写到纸上,它们注定是死的,或许放在以前,有人演奏他们会活起来,但这首曲子,即使演奏,也注定是死的。

作曲家已经见过太多了,直到他的贵人也化为了一捧土灰,作曲家便明白,他的曲子再也活不过来了。

莎莎——笔尖的声音跃动着,作曲家没有丝毫迟疑踌躇。

——他打上了终止符。

作曲家又把目光挪到空白的曲目首头——他的孩子,还差一个名字。

他提起了笔,写下了字:

《终曲:留给忏悔的父》

作曲家将曲子摆到桌面正中央,教父知道作曲已完成,便叫人唤来演奏团队,在门外演奏。

当当当——

三个音符,悲怆地爆发。

低沉的号声奏响了序幕,长而延缓的音符与音节,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所有事物从这里开始发展,一切开始萌芽。

提琴开始加入演奏中,主导起一段新的旋律,短而有力的音符,推着曲风逐渐走向高昂,忽然,旋律从高处跌入谷底,转折来的突然,却并不突兀,像是预谋了许久,进行了一个必须且必然的选择。

笛出现了,号退场了,失去了低音,却没有失去悲怆,曲调压抑地向前进行,给人的惊悚感愈发强烈,仿佛预谋许久的计划没有停止,而且马上又将进行一次。

转折的片段开始浮现,连着几串音符,给人以震悚,给人以撼动,但很快,气氛又回到了压抑之中,仿佛阴谋完成,但更大的挑战与危机依然存在。

钢琴加入进来,演奏的速度逐渐加快了,紧张的氛围感在不断蔓延,仿佛遥远而迷茫的事物开始映入眼帘,曾经的预想将变为现实,一切真相将水落石出。

停顿,突发的停顿,戛然而止的旋律声,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已凝固,只剩下寂静与不安,仿佛故事的旧主人公已经死去,另一个主人公已经新生。

所有乐器加入进来,它们完成了最后一个小节,演奏出无止境的遥远感,仿佛故事并未到此结束,而新生的主人公将会一直在这般遥远中,不停的忏悔。

当当——

演奏结束了。

乔与教父陷入乐曲营造的故事之中,他们或许都有了不同的思考。

乔仿佛洞察了真相一般,眼里是惊喜和哀伤;教父静静地听完演奏,

他闭上了眼,他显然知道,这一切是自己的故事。

作曲家缓缓地站起了身,他走到窗台边,凝望着冷雨,默默地推开了窗户——

他忽然一跃而下。

乔见状,连忙跑下楼去,他推开疯人院的大门,只看到冷雨拍打在躯体上,身影倒在血泊里。

“头朝地,他已经决心自杀了。”

教父从楼梯上走下来,脚步声清脆地徘徊在楼道里,火柴在黑暗中发光,他又点起了烟。

“为什么?”

“他自认为不必活下去了。”

“真相是我想的那样吗?”

“没人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样,但我知道一切真相。”

教父吐出云雾,靠在疯人院门口的柱子边,他望着身边的一切事物,讲起了过去。

……

时间回到四十多年前。

诺顿市区郊区,卡尔·希恩特伯爵宅邸。

那是一个雨夜,还未没落的希恩特家族,迎来了三个新生命。

“卡尔先生,三胞胎!”

卡尔伯爵喜出望外,正值中年的他很是欢喜,三个儿子,对于他的地下产业与黑帮组织而言,都是很好的继承人选。

他们分别起名:切诺夫、莱恩、迪奥。

三人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他们生在一个富有的家里,但他们从不知道家族所面临的危机。

时间一晃眼便过去了,三人很快从孩童变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他们的性格各异,所从事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老大切诺夫一直跟着父亲,凭借敏锐的头脑,很快成为了家族黑帮【勉力】的第二把手。

老二莱恩,并没有完全跟随父亲,他创办了黑帮的新分支【勤力】组织,过硬的杀手技能帮他解决了初期的许多阻碍。

老三迪奥,与两名长兄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成为了一名警察,专门打击犯罪,一定程度上,与大哥切诺夫的事业产生了不小的矛盾。

此时卡尔已经逐渐老去,他看着自己长大的三个儿子,他陷入了沉思,他开始考虑着自己的继承人。

家族黑帮【勉力】的传统产业是贩毒,包括后来分支的【勤力】组织,也从事于这一产业。

当时警察们正在打击毒品产业链,警察与黑帮的冲突愈演愈烈,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切诺夫选择用金钱来息事宁人。

黑帮行事从不会像警察,他们注重人性与利益,贪婪的局长恰好吃这一套。

然而富裕的生活环境,使迪奥不屑于黑帮的利益买卖,他依然坚持正义,他义正言辞:

“我们不能放纵犯罪,应该坚决打击毒品,还社会一个正义!”

……

距今十多年前的枪杀,发生在一个雨夜。

警察工作完成,回到温馨的家中,迪奥有着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叫乔。他们生活在远离闹市的地方,那是一个安静之地。

乔欢喜地迎着父亲回家,父亲常因为加班而无暇回家,能多与父亲共处,对他而言是一件极开心的美事。

乔不知道,他的开心很快将破灭成碎片。

三人正坐于桌上共享晚餐之时,门忽然被撞开,一个黑衣蒙面人举枪而入。

“什么人?!”

迪奥见势不对,连忙掏出枪。

妻子畏缩到他的身边,年幼的乔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所措地躲到了桌子下的角落。

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一心只用在对付突如其来的敌人,从没想过身边人的威胁。

躲在怀中的妻子,忽然拿起了餐刀,狠狠地刺向丈夫的胸膛。

啪——手枪掉落在了地上。

不速之客看着一男一女,漠然地扣动了扳机,霎时,硝烟在倒在血泊的两具尸体上弥漫。

黑衣蒙面人缓缓走向角落的孩子,他把枪口对准了他颤抖的小身板——

他犹豫了。最终枪声没有响起。

黑衣蒙面人点起了一把火,往地上洒了酒精,把火把丢在了屋子里,熊熊烈焰霎时吞没了这个温馨的小家。

或许是下雨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乔幸存了下来。他后来被送去了孤儿院,在那里认识了琼,两人一起又当上了警察。

……

距今十年前。

事件:十年前的焦尸案,与十年后的如出一辙。

自从切诺夫枪杀迪奥后,黑帮产业一路顺风顺水,势力不断壮大,达到了巅峰时期。

老头卡尔伯爵依然是黑帮之首,但几乎所有事情,他都交给了他的儿子切诺夫来打理。

就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事情有了转折——

国际上政治风向有变,毒品原料进出口渠道开始被封锁,销售渠道开始缩小,国家也开始投入大量打击力量。

切诺夫敏锐地嗅到了风险,他开始关闭产业链,开始劝阻父亲收手。

经验注定了顽固,年龄决定了心态,老头干了一辈子的事情,他并不想因为这点变动就收手,更不相信这点变动能摧毁他繁荣的贩毒集团。

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后来切诺夫找老头报告工作时,无意中发现了,老头的遗书上继承人的名字,写着的是还在贩毒的弟弟——莱恩·希恩特的名字。

切诺夫明白,老头已经铁了心。

焦尸案发生在某条无名河边,死者是卡尔·希恩特。严密谨慎的处理,使警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线索,除了象征身份的戒指和暴露野外的尸体。

那或许是儿子最后的忏悔。

……

前任教父的去世,切诺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现任教父。

他铲除了大部分顽固势力,重铸了一个听命于他的【勉力】组织。

切诺夫向博彩业进军,越来越多的地下赌场建设起来,在他的带领下,赌博业成为了诺顿的地下核心产业。

无可避免,他必须清除路上的障碍,许多有罪或是无辜的人,纷纷都死于他的枪口之下,被制造成各种悬案疑案。

切诺夫渐渐的走上了王座,他望着属于自己的国度,他逐渐开始感到罪恶——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起有预谋的谋杀,目标是切诺夫的儿子——柯恩·希恩特。许多组织的弟兄丧命于此,他的妻子也不幸去世,组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解决了杀手,化解了危机。

切诺夫这才明白,他从一开始接手了整个黑帮时,就必然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他如果想稳当地坐在王座上,就不能有任何亲人。

切诺夫对外假传自己儿子的死讯,同时封锁了案件信息,阻止警方介入。

他联系上了继承了财产与土地的兄弟——莱恩·希恩特,他决定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

……

冷雨之夜。

切诺夫举着伞,牵着柯恩的手。

他们走上石板路,蜿蜒的石径通向林间,雾气在雨天朦胧地笼罩。

安安静静的路,只有雨滴的声音。

父亲带着儿子,来到了与伯爵会面的地点。

“柯恩,今后父亲很少再会与你相见,你要记得,做一个虔诚的信徒,不管你拥有多少财富与权力,你应不停向天父忏悔你的罪过。”

切诺夫把手提箱递给伯爵,以及柯恩的手。手提箱里是一笔巨款。

父亲的背影很快在迷雾中消散,儿子从来不知道,下一次相见,会成为生死之别。

……

自从伯爵成为继承人后,他开始堕落,很快便败光了财产。

他把家族宅邸卖了出去,但购买者却是【勉力】黑帮的教父。

伯爵凭着这一笔钱,把目光投向了贩毒,他开始经营起他残存的【勤力】组织。

重新振兴近乎覆灭的产业是困难的,但伯爵手下有个得力的助手——柯恩·希恩特——他已经被培养为一名职业的杀手。

毒品产业逐渐做了起来,但中途遇到了许多阻碍——都源于切诺夫——他认为贩毒的风险仍然巨大,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冒这个险。

但莱恩并不这么想,他需要重振【勤力】组织,他同样需要财富、权力、地位、荣耀,然而切诺夫在阻止他,他的兄弟在阻止自己。

莱恩这一刻明白,比起杀人,先要学会诛心。

他告诉柯恩:

“记住,柯恩,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他不需要亲人,他也从不会在意你。你应当记恨他,你应当仇视他,你应当成为新生的父。”

……

当教父成为孤身一人后,当他拥有了财富、权力、地位、荣耀后,他开始忏悔。

教父买下了家族宅邸,他在那里当着伯爵。

后来,教父他遇到了许多人,他们都成为了他的宴客,只因他们能给教父以忏悔。而当他遇到作曲家后,他终于找到了真正使他感到赎罪的人。

教父开始写日记,他在日记里写道:

“当我得到一切我所珍视的财富、权力、地位、荣耀时,似乎一切并不如意,我杀死了我的至亲,我丢失了我的至爱,我的灵魂陷入了孤独,无数的魂魄使我寝食难安。我需要他的曲子,那一刻我不再是黑帮教父,而是一个虔诚的忏悔者。”

……

本年10月24日,是最后一场宴会。

宴会的举行者依然自称伯爵,但他不再是教父切诺夫·希恩特,而是莱恩·希恩特。

10月23日,步入中年的教父被莱恩约见,那个晚上没有下雨,莱恩带着柯恩,在那片林子相见。

或许是年老,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赎罪,当柯恩向他实施谋杀时,他没有防备,没有挣扎,没有不甘,他平静的可怕。

儿子将绳索一圈又一圈地勒住了脖颈,他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窒息而死,他的手僵住了,凝望着冰冷的尸体,他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尸体被暗中送去做了防腐。莱恩·希恩特,以相同的长相,化身成为【勉力】组织的教父。

他如切诺夫一样,望着他偷窃而来的国度,他一样地开始感到罪恶,开始忏悔。

10月24日晚宴,莱恩以伯爵的身份赴宴,带着切诺夫的儿子,柯恩·希恩特。莱恩派人杀了一名旅游家宴客,柯恩便化身为他。

在作曲家的记忆里,宴会那天,在他如厕的空隙,他偷看到,伯爵正与一个陌生男子在庄园上闲聊,他们的第一个话题是雨天与迷雾,接着,伯爵便告诉了他一切真相。

24号焚尸,买通宅邸的仆人,处理成这起河边焦尸案。

之后的一切,便是所看的一切。

……

乔听罢,良久未语。

“后来我的养父莱恩把教父的位置给了我,我成为了【勉力】组织的教父。”

教父说。

“我参加了生父切诺夫的葬礼,我接到了他的日记本。

“十年来,我并没忘记父亲的话,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如今,我愈发觉得,我需要忏悔。

“那天报案的人,是我。

“我后来参与了袭警的事件,但我意识到,这是莱恩的忏悔,我便再不参与。

“我出了点钱,结了这个案子。那个基金会,是我的工具。

“现在,该轮到我忏悔了。”

教父在雨天与迷雾之中,翻开父亲的日记,拿出钢笔,在上面写下:

“仁慈的父,请把我从罪的国度中拯救,没人能说没人可说,我难以承受这份刻着孤独的荣耀。”

雨,清冷地下着。雾,愈发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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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留给忏悔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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