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乐园(1)
“童童,你看那边,那边就是北斗七星”。
我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只能看见一颗星星。
“妈,我只看到一颗啊,你说的七星在哪里?”
“这里,你顺着我的胳膊看。”
我走向妈妈的身后,下巴垫在她肩膀,深深地低下头,眼睛努力地向上抬,终于看到了她说的北斗七星。这些星星有明有暗,组成了一把方形的勺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北斗七星。倒不是因为夜空缺少璀璨和闪光,而是因为在荒凉的草原上,这种夜空实在过于平凡,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也不会随便地联想什么北斗七星。我的妈妈是个朴实诚恳的牧民,她读的书很少,只不过上过三年级就回来放羊了,这一放就是从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放到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所以从书里读过的北斗七星,她也只是勉强辨认出来,指给我看。
“听说在那些大城市里,人们都活在烟囱下面,整个城市有一股铁酸味,人们都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他们都可羡慕我们了。”妈妈看着慢慢挪动的月亮,默默地自言自语。
“那他们晚上看什么呢?”我问道。
“他们晚上啊,听说,听你哥说,一到晚上,满大街的都是迷红灯,大家都在迷红灯底下,跳舞,唱歌,疏解工作一天的压力。”
“妈妈,你放一天羊,累的都站不起来了;他们放一天羊,真的不会累吗?还唱啊跳啊看迷红灯。”
“哈哈,你这孩子,城里的人可不放羊,他们都天天打电脑,他们是管我们放羊的人啊。”
“他们管我们,那我们管谁啊”
“我们管羊啊,卖羊肉给他们吃,他们给我们钱,我们有钱给你们上学。”
“那他们哪里来的钱呢?”
“他们……他们打电脑就能赚钱。”
妈妈笑着看着懵懵懂懂的我,没有回答;我看着妈妈,她眼中闪着月光,就像看到那天她送走哥去上学一样。
那年我四岁,还不知道什么迷红灯。我姐10岁,每天翻来覆去地念什么老蛇的济南龅牙犬,只有哥一个人,他在一座叫首府的大城市里读书,每半年才回来一次。
哥是我们苏木的小名人,是苏木里第一个大学生,戴着一副眼镜,听苏木里的人说,以后就是学士,然后就是硕士,然后就是博士,然后脖子一拧,就成脖子后了。
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学士和硕士,但是却尤其害怕脖子一拧这个事儿:脖子一拧,那不就成歪脖子了?
我们邻居就有个歪脖子,光着头,呲着牙,歪着肩膀,一瘸一拐,让人看了就浑身过电。虽然大人们都说,脖子一拧,就有钱了,就是城里人了;但是我宁愿哥没钱,也不愿意哥把脖子拧过去。
“红霞,红霞!下崽儿了,你快回来!”背后突然传来爸的声音。我知道,前几天那只“姆子羊”要下小崽了。
“走童童,回圈。”母亲听了爸的话,一机灵,立马站起来,跑回圈里去。我跟着妈妈一路小跑。
我跑得慢,被妈妈落在后面。等我到了圈里,已经看见爸爸勒着母羊的两条前腿,把母羊头放在肩膀上;妈妈怀里搂着两条小羊腿——半只小羊已经在母羊肚子外面,它的身上带着黄色的膜,膜上挂着血丝,一股腥骚的羊粪味道从里面羊肚子里面冲了出来,冲进我的鼻子里。
“格格,格格,你快出来,把童童带回去!”妈妈一边拽着小羊腿,一边叫着我姐。
声音刚刚落地,我的腰就被两条胳膊夹了起来,爸爸妈妈和母羊都横了过去——原来是我姐从屋里钳住了我。我姐的两条胳膊贼有劲,拽着我就往屋里走。我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回屋,她就给我拖了回去。
“童童咱回去不看啊,姐姐去帮妈。”姐姐面无表情地把我往地上一栽,转身就出门去了。
母羊咩了一声,拖了很长的时间。我栽在地上,听着外面三个人唔理哇啦的声音。妈妈在来回走动,姐姐好像摔在了地上,爸爸好像很吃力,正憋着劲儿往出蹦着一个一个脏话,只有我一个人像棵小松树一样在屋里。
屋里黑着灯,我看看周围庞大的家具和空旷的白墙,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站的有点脚麻了,于是转身回头,把搪瓷脸盆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抱了暖瓶过来,一点一点慢慢地把开水倒进盆里。
他们一会儿回来肯定得洗手,我的脑袋里这么想。
看着盆里的开水慢慢没了热气,一身臭味的爸爸开门回来了。跟着他的,还有一身臭气的妈妈和姐姐,她俩一人包了一只臭哄哄的小羊羔,咩声叫着,细声细气。
“爸爸,洗手。”
“好嘞童童。”爸爸疲惫地应和着我,把脸盆从地上捧起来,放在脸盆架子上,搓着他又黑又红的手。他搓得很快,还时不时抹下脑袋,像一只硕大的苍蝇。
“童童,谁让你动暖瓶了?”妈妈抱着羊,急了地问我。
“暖瓶在地上。”我怯生生地回答。
“下次别碰了啊,烫着你,你就成隔壁歪脖了。”妈妈叹了口气,转头对着姐姐说,“下次把暖瓶放高点,别让童童碰到。”
“行,我也忘了。”姐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手里还摸着小羊的脑袋瓜。小羊似乎不是很愿意在她怀里,挣扎着想出来。她身体向后仰着,肚子和腿却往前顶,不让小羊下来。
“把羔子放后阁子,过来洗手。”爸爸终于洗完了,转身对姐姐妈妈说。
姐姐和妈妈把小羊放进后阁子,转身过去洗手。小羊细声细气地,咩了一整个晚上。
而外面,那只当了新妈妈的母羊,则是奋力地叫出最大的声音,扯破嗓子地往后阁子的方向对着小羊回应。
卡在中间的,则是爸爸带着羊臭味的呼噜,和被此起彼伏的羊叫和父亲的呼噜吵得睡不着的妈妈,姐姐和我。
我在妈妈怀里,看着姐姐;姐姐看着我,又看看妈妈;妈妈看着姐姐,又往后使劲给了爸爸一下。爸爸像电视里的猪八戒一样,突然停止了呼噜,安静了一秒,然后,就又继续着他的呼噜声。
姐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我感受妈妈的身体在哆嗦,显然,她也努力地忍着笑。我懵懵懂懂地,也不知道为何,跟着姐姐一起笑了出来。
我们仨就这么笑着笑着,在晴朗的夜空,爸爸的呼噜,母羊和小羊的交响乐中,不知何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