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蓝镇(二)
飞鸟归林。
湖畔水草丛里,两头反刍的水牛,一大一小,被祖孙俩从水里牵了出来。
光着屁股的孙子骑在湿漉漉的牛背上,衣衫褴褛的老农背着背篼走在前面。
“驼子?”
路过驼子的茶肆时,老农习惯性地张望,并没有看到有人。继而赶着牛,往家里走去。
路边的稻田里,十几只野鹤在觅食。被那孩童的惊叫,吓得纷飞而去。
驼子的茶肆里,天生驼茶的唯一传承人,躺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挂着笑意。
因为驼背的关系,他的姿势有些滑稽。
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除了驼子脖子间的一丝红线,便是身子下面还在蔓延的血泊。
除了探花郎,没人知道驼子的前尘往事。如今探花郎远走,驼子也死了,天生驼茶就此绝迹。
很多年后,或许有人会在不经意间问起,柳山下的那个驼背去了哪里?
但白蓝镇的百姓们,每天都很匆忙,就是这一块铜板的天生驼茶,也没喝过几次,哪里会有功夫去关心一个驼背去了哪里。
驼子用一杯茶,从虬髯刀客那里,换了一盏茶的时间。又用一条命,换得钟万仇步行上山。
加起来便是两盏茶的时间。
“章兄弟,小凡先走了。”
驼子张小凡死了,含着笑走的。
绿柳居前,家丁和丫鬟们,手持刀仗,与石门关外的霸主厮杀。虬髯刀客的刀,始终没有出鞘。
他们都死在自己的兵器手中。
就算钟万仇有心将时间再拖延一些,可惜挡在他面前的这些人,都太弱了。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被震死的,有被贯穿身体的。绿柳居前,尸骸遍野。
钟万仇拍了拍手掌,看着园门前的绿绸妇女。
“钟万仇,你也是宋国人,何以卖国求荣,以身侍贼?”绿绸妇女怒目而视。
“宋国已经亡了。”
钟万仇眼里尽是寒光,“吴主曾有令,对宋国旧臣,不予追究。奈何你丈夫章礼节,喜欢充大尾巴狼,最终落得满门被杀。”
“哼,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没有骨气。我夫身为宋臣,自当以复国为重。岂能为家小所累?”
钟万仇不想多言,看着眼前的妇女,说道:“老夫已经高抬贵手了,既然你不愿走,那就留在这绿柳居吧。”
天边霞光辉映。
钟万仇霸刀出鞘。
章夫人是大家闺秀,本家姓兰,其父曾担任宋国首相。当年章礼节高中,便是在榜下被兰府的家丁给架了回去。
婚后夫妻缠绵十三年,育有一儿一女。章礼节贡前听差,兰氏相夫教子,素有贤名。
三年前,吴军攻克宋国都城云中。
宋亡。
章礼节不愿事吴,带着妻儿返回故里。
章夫人兰氏,持刀自尽而亡。
刀,是虬髯刀客的刀。
这是源自石门关外的礼遇。
绿柳居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山下的人们发现时,已经扑灭不了。大火过后,人们发现了一百二十七具烧焦的尸体。
章家在白蓝镇威望很高。
村民们联手将绿柳居一干人等,与山下的驼子,埋在了绿柳居旧址。都是寻常百姓,也分不清谁是谁,就起了一块碑,上书“白蓝章氏墓位”。
“爷爷,章氏书院不开了吗?”陶信耷拉着脑袋问道。
“不开了。”
“为什么不开了?”
“因为没人了。
”
“为什么没人了?”
“死了呗。”
“那二小姐也死了吗?”
老叟一愣,骂道:“色坯子,章家姑娘也是你能惦记的?有这功夫,就把牛牵出去,喂喂草。”
陶信今年七岁了,如果没出事,这会儿他应该在章氏书院读书。
他家穷,几代人没读过书。
但他爷爷不知道从算命的那里听了什么,回来后牵着一头小牛犊去了书院,顺便帮孙子报了名。
如今绿柳居蒙了难,孙子这书读不成,牛犊也没了。
陶老汉心中窝着火,家中的小辈,没少挨他的骂。
陶信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地牵着水牛,穿过自家的篱笆院。秋老虎过了,天开始变冷,一阵风吹来,陶信冷的一哆嗦。
这时一间土屋子走出来一个二八少女,穿的也算干净,就是太旧了。脚上的鞋补了又补,但见线头在上面缠绕成一朵小红花。
“信儿,批件褂子。”少女的声音有些清灵,就像白蓝湖上掠过的百灵鸟。
“姑姑,我要穿那件新的。”
陶信有些不情愿,穿惯了那件学袍,再穿这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心中难有欢喜。
陶九娘也不惯着侄儿,抬起娇小的手,就往陶信屁股上拍去。
手虽小,力气却大。
“呜呜呜……”
陶家的两头水牛,穿过村居。
人们发现那头母牛上骑着一个儿童,脸上明明挂着泪水,手中的竹竿却在阻拦后面的牛犊吃路边的菜叶。
白蓝镇有人家八百户,蔡、章是大姓。陶姓人家不多,但也有数十户。偶尔遇到族人,小男孩还要打招呼问好。
陶信的眼泪终于是流干了,水牛也来到了果木塘。
果木塘有一片湖,四周长的野草,很是肥牛。此处地形偏僻,外地人难以发现。
陶信刚准备从牛上跳下来,突然草丛里走处两个大汉。
其中一人长的黑不溜秋的,脸上长满胡须,肩头上扛着一把斩马刀。
另外一人,背负弓箭,腰中别着麻扎刀。虽没有胡子,但长的更高一些,比骑在牛上的陶信都高。
要知道这牛可是有四尺多高的十年老牛了。
七岁的陶信有些犯怵,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不懂事的小牛,开始吃起草来,打破了平静。
扛着斩马刀的黑汉嘴角上扬,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谁家的小郎,长的这般英俊。”
说着便走到大牛旁边,捏着陶信的脸蛋把玩起来。陶信心中恐惧,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捏来捏去。
这时那背着弓箭的高个子抱着手走过来,向陶信问道:“小杂种,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陶信难受地突出一句:“我不叫小杂种,我叫陶信。”
此话一出,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黑煞也不再捏陶信的脸,拍了拍陶信的衣服,一副邻家大叔的笑容挤在脸上。
“陶信是吧?嘿嘿,小兄弟还挺有性格,老子喜欢。我叫鲜于通,打鱼的,这是我兄弟羊肃。本来沿着这云沧江逆流而上,谁知驶入这湖泊,便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