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前几天还披着外套插着腰满脸笑容的崔建国,每天一袋烟就够了;这两天,还不到中午烟袋就瘪了。

他眼看着屋里的几袋子胡麻就要用完,抽空蹲在廊檐下狠命的往烟锅子里装着烟,不停的“吧嗒吧嗒”抽着,又“咳咳卡卡”的咳嗽个不停。

王二蛋看着这个多少年一直运筹帷幄的姐夫直叹气。除了执行他的命令,背地里也在油里做过不少手脚。可凭他怎么折腾,价格还是没有林家的低,加上有他瞎捣鼓,油也越来越不好吃了。

崔建国的几家铁杆关系户都已经交过籽儿了,其他人家是天天背着籽儿往老林家跑。看着自家门可罗雀的生意,也只好打发走了王二蛋,自个儿有一搭无一搭的干着——他心里知道,这个败仗是板上钉了。

自从王二蛋走后,崔建国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心也跟着静下来了——败将的静心是孤独的,是丧失了激情和抵抗后的孤独。

他已经好几天不出门了。

今儿,他蹲在廊檐下抽着烟,不自觉的想起了闺女玉芬。看来,龙珠峪已经不是崔家的阵地,该为闺女的将来做下一步打算了。这么想着,又把烟锅子装的满满的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后,进屋走到碗柜前拿出信纸和钢笔想被弟弟崔建树写封信。

他的童年是逃命的童年,青年是逃荒的青年,可自从落在龙珠峪后,中年成了奋斗的中年——这个勤劳的河南人,尤其是当上村支书之后,便夜以继日的为自己扫盲补课,他明白自己是沾了穷出身的光,可心里也更知道没文化是他最大的缺陷。意识到这些开始,先是到堡里小学跟着孩子们坐在一起听课,往后学会了看报纸、写信、学会了打算盘......。正是这些努力让这个外来户在龙珠峪扎下了根——不管乡里换多少拨领导,始终能坐在龙珠峪老大这个位置上。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了,该给闺女指一条什么路呢?去年县上的葡萄培训迫不得已推掉,那是他破费了好几条香烟才换来的名额——当时他是多么生气,可那天发现明国汪不吃这一套后才庆幸起来——要不是玉芬坚持要让给朵儿,单在这个名额上就栽了跟头。庆幸没过夜就挨了那脆脆的一个耳光,也就是那一耳光把他彻底打醒了——那一晚他一直没合眼,天亮的时候才似乎理解,天天当笑话看的报纸上说的开放是啥意思。随着太阳重新升起来,他也不再幻想和挣扎什么,确信世道真的变了——他理解了林玉楼为啥宁可陪着母猪睡觉也要供书;理解了白大懒为啥宁可自己病着等死,也要供闺女去县里培训了。

想起对门的白朵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葡萄、想到了县里的葡萄酒厂;想到了这两年县里、乡里开过大大小小的“关于葡萄作为第一发展产业”的会——他的眼睛明亮了起来。

他开始下笔。

建树弟见信:

玉芬在你那里我放心,爸身体硬朗你也放心。

这回写信是为玉芬的事,不知道砾城酒厂你有没有能说上话的关系,我想让她进酒厂,这事你也给拿个意见!

哥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堡里的事情不管了。

还有一事,哥这心里麻烦的厉害,明知道该是把岗位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了,可下来真的不适应,爸也是天天的唠叨我,也请你拿个意见。

哥不知道往后该干点啥?

兄:建国

1993年4月21日

他写信一直都是简明扼要的。放下笔,

等墨水干了又把信纸工工整整的叠好后才塞进了信封里。

办完一件大事情后,他又把烟锅子装满点上深吸了一口。眼下,村里有几家也想搞企业,这个他是知道的。从林家把整天嚷嚷的油坊落地后,村子里又开始嚷嚷起养猪、养鸡,甚至去过一趟省城的小琴,回来后就开始嚷嚷着要搞大棚菜。

原先,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些猪脑子一样的家伙。就拿小琴来说,除了搞歪门邪道算卦、保媒,也没见她有什么本事。没想到他下马不管他们了,人家现在却个个成了能人!尤其一直被自己镇压着的林玉楼,居然把崔家的面子踩在脚下,而且搞得他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哎!看来真的老了?还是世道变了?可再变,自己这个曾经辉煌过的人物总得有点干的吧,他伸手摸了把挡手的胡子,皱起眉头思索着——以后该干点儿什么呢?

这时,窗户上爬进一只猫,“喵喵”的叫着。两只金色大眼睛胆怯的看着他。

猫,是一只大白猫,它经常偷着来崔家院儿里偷吃东西。原来他看见这只可恶的猫总是拿着笤帚满世界追着它跑,直到赶出院子才算罢休。

可今天,他似乎没有动静,静静的看着这个胆怯的畜生。

大白猫也同样盯着他,一副不吃到东西不走的架势。

嗨!跟老子的脾气差不多。他心里这么想着,竟然下地拿了个碗,在里面放上昨晚上吃剩下的一块猪皮,又放在炕上慢慢的移动到窗台下。

大白猫并没有马上跳下来吃,显然它是不太相信这个总是打骂自己的家伙;不太相信他的善意。

崔建国看着它,拿起烟锅子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转过身去。他是想让自己的若无其事哄骗这个畜生上钩,可很久也没有听到它跳下来的动静。转身再看时,大白猫已经没了踪影。这时他后悔起原来自己的暴力,要不是那样,它也许不会跑的。他叹了口气——看来畜生和人一样是有灵气,知道自己是个恶人,连我老崔都舍不得天天吃的肉都不能诱惑它。

他心里突然生起了一股怜悯的感觉,又下地拿筷子把菜碗里的肉都挑出来,一股脑放在了临时的猫碗里。

办完这个事情后,又出院四处张望着,可连个猫的影子也没看着。

他失望的又回屋,坐在炕上自己发呆。

不知是什么时候,再回头时,居然看到那只猫已经蹲在炕席上歪着脑袋享用美味呢。他大喜,又不敢动弹,生怕把它再吓跑了。

这天后,他把这个畜生用过的碗固定了下来。每天吃过饭都要捡好的给碗里放些,几乎是自己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了;过了几天后,这只猫居然大摇大摆的在炕上活动了,似乎来吃和村长一样的饭菜成了应该的事情;再过了几天,这个家伙更放肆了,它不仅大摇大摆的来吃自己的饭菜,还四脚朝天的躺在大炕上打着呼噜做起了美梦。

自从这只猫的出现,崔建国觉得自己有了干的了,也有了念想了。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大白;又给它找了个破了口的碗当饮水器。他出门的时候总是要看看碗里的水够不够,再看看猫食碗里有没有吃的。有时回来晚了,居然还想到了他的猫,想着它是不是还饿着呢!就这样,崔建国总算是有了一个干的,有了一个伴儿。

这天,看着眼前酣睡着的大白,他的心里豁然开朗起来——自己都卸任了、都不在当领导了,还整天替这家、那家瞎操心个啥?何况人家是在你崔建国放开手脚后才活跃起来的。什么他妈得这个那个的,都是假的,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整日里只顾在门口晒太阳,也不多跟自己说半句话,唯有眼前温顺的大白整日的陪伴才是真的!这样想着,他的心情更舒畅了。

崔建国想开了,大白似乎也更放肆了,居然敢乖巧的趴在这个曾经天天追赶打它的家伙身上,眯着眼睛打起了呼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自打他和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大白猫“相恋”后,日子规律了一阵子。又像是原来一样早早的起来,可起来干什么呢?在院里转悠了一会儿后,先是把院子扫扫;把前一阵子消极时候没整理的东西轨辙整齐,再把大缸里挑满水。干完这些,居然还勤快的做了顿早饭——把金黄的小米下锅熬粥,把昨天剩下的馒头蒸上,再去小卖店买了二斤肉回来,今天要做它一顿美美的土豆炖肉。

复活了的崔建国,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好好的。让你们看看、让那些背后说闲话的人都看看——离开你们,我崔老大的生活依旧光辉灿烂。

锅灶收拾利索后,他又在院子里泼了些水,神清气爽的坐在那里点上烟,望着一抹云彩下的红日慢慢露出笑脸,脑海里又想起该为自己的猫搭一个窝了,于是翻箱倒柜的找出斧子、钉子、锯子,又在墙根下的柴火堆里找出几块木板子计划好尺寸锯起来。

干到一半了,他又不放心尺寸,赶紧回屋里丈量了猫伸开腿的尺寸。这样才妥当,它睡觉的时候也可以想怎么耍就怎么耍了。想着自己的猫将有一个舒服的窝了,他浑身都是力气,兴致勃勃的干着。

忽然,似乎一股什么东西糊了的味道飘进了他的鼻孔里。哎呀!我的炖肉啊!他撇下手里的锯撒腿往屋里跑。可紧跑慢跑,大半斤鲜红的炖肉还是成了黑乎乎的熏肉——哎,他奶奶的,看来大白有福了!

早饭的时候,建国和父亲依旧吃着咸菜棒,大白却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美餐着炖肉,边吃边不停感激的转回头来“喵呜、喵呜!”的向他表示着友好和感谢。

他愤怒的用大眼珠子瞪了一眼狼吞虎咽的猫,下地把一盒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按下按键。瞬间,悠扬的音乐就流淌了出来: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

齐心合力种庄稼

手勤庄稼好

心齐力量大

集体经济大发展......

听着录音机里亲切的歌声,崔建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他望了眼窗外摇了摇头也不管白天黑夜了,拉了个枕头躺下把跳上炕的大白抱在怀里闭上眼嘴里念叨着:“大白!天下变了,我们都不适合这个世界了。我为村里做了那么多,为啥现在闹成了这股田地?”

大白似乎很懂他的意思,“喵呜,喵呜!”的回应了两声。

一旁的崔刚接过话题说:“人是善忘的,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很快就会随风而逝,学会健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从今以后,江湖陌路,一笑泯恩仇!”

崔建国口中念完,半睁开眼瞅着墙角的小说又闭上,一会儿鼾声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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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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