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探春
却说李瑜正带着怜月晴雯出了贾母院西边厢房外的穿山游廊,正沿着林边闲步。忽听身后有人喊他。
李瑜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少女在那里挥手。
定睛看过去,见她头簪翠钗,穿一件石青色绣花袄,下着一条水蓝色长裙,修眉俊眼,肤如凝脂,顾盼神飞。
李瑜朗声道:“探春妹妹,是你啊,找我有何事?”
探春领着侍书走上来,笑道:“瑜大哥,晚间你在桌上说昨日里在宫中射箭的事,可否再详细说给我听听?”
李瑜见她问这事,也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太子殿下帮衬,因而有了个机遇,拿了个头彩,侥幸入了陛下的眼罢了。”
探春听他说领了头彩,便问:“不知是什么赏赐?”
李瑜道:“是御赐的一把宝弓,拉至弦满,当有二百三四十斤的力。”
探春听说如此巨力,捂嘴惊叹道:“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么?往日里听二哥哥说他们出去游猎,不过能拉十来斤,射射小雀。也不知圣上御赐的弓是个什么模样,可否让小妹看一看?”
李瑜想了想,道:“既如此,却要三妹妹帮我个忙。”
探春平日里只和姐妹们在闺阁中玩耍,且她是庶出的姑娘,虽则贾母疼爱,与嫡女没有什么分别。
但她终日环绕在贾母、王夫人和宝玉身边,难免有丫鬟婆子在背后说些闲话,因此探春在府中的处境却也尴尬。
她心有远志,而困囿于此,却不想一日能为李瑜助力,一时也兴奋起来。
探春笑容明媚,问道:“我有什么能帮瑜大哥的?只管说来,小妹定然竭尽全力。”说着,也按脑中李瑜的样子学作了个揖。
李瑜看她这样,暗叹不愧是“才自精明志自高”,果真与一般女子不同,有股英豪之气。
只听李瑜缓缓地说道:“我常听说,三妹妹写得一手好字,平常的人远远不及的。
我如今在屋里临时作了个习字的讲堂,要教怜月晴雯和我一个小厮学字。
因我白日里不得空闲,只能在晚上囫囵教他们学几个字,终究有些慢了。
若是妹妹得闲,我聘请妹妹来做三个月的西席,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探春听了李瑜的话,心中暗暗思索:“我平日里和姐姐妹妹在屋里缝缝补补,也了无意趣。
今日瑜大哥请我去教习字,以往只听说教琴习乐的女先生,不曾有教字的,倒是颇有些意思,不妨一试。”
因此探春脆声道:“小妹哪里当得这样的夸奖,不过是会写几个字罢了,只要能帮到哥哥就好,还说什么聘请不聘请的。”
李瑜正色道:“既然请了妹妹来出力,正该酬劳你的。需知你学来的也不易,岂是白白的就该帮人出力的?妹妹莫要推辞,每月我与你十两银子,切莫嫌少。”
探春以往只有府中给的例银,也不多,都存下了。不想如今李瑜一月竟要给她十两,她倒不敢受了。
于是百般推辞,李瑜只是不许,探春只得答应下来。心想他既要远行,不若拿这钱买来料子,好趁这三个月赶制一件袍子给他。
探春道:“那便谢过瑜大哥,小妹就愧领了。”
李瑜说:“趁着天还早,妹妹随我去看那把宝弓,我再详细给你说说习字之事。”
说罢,领着探春便往西院走,怜月晴雯和侍书在后面说话,也一起跟着。
秋月初升,圆润皎洁,
虽是前半夜,风已冷重了。
众人走在林边的小路上,风穿过游廊吹去,一时“沙沙”的叶响。
李瑜感受到扑面的凉意,转头看边上的探春。
因她本意只在贾母院外同李瑜说几句话,故而穿得单薄。此刻秋风凛凛,倒冻的她小脸煞白,发丝飞舞,只是她向来要强,因此也不吱声。
李瑜见状,忙解开领前的系带,取身上的披风给探春披上。
因李瑜身形比探春高大不少,那披风原本只到了李瑜脚后跟处,罩在探春身上,倒在脚后长了一大截出来。
探春见披风拖在地上,忙将下摆提起一些,道:“小妹不冷,瑜大哥快拿去自己披着。”
李瑜摆了摆手,笑道:“哥哥我是一个武夫,自幼风吹雨打惯了,些许凉风,奈何我不得。
倒是三妹妹你,脸都冻白了,你一个女孩子,本来身子就弱些,怎能让你禁受这样的苦楚来。若是受了寒,我倒于心不安了。”
探春听李瑜说得不容反驳,于是拿两手攥着下摆,倒把自己包裹得严实。
因这披风先前由李瑜披着,脊背后面的貂皮倒也凝了一股热气,烘得探春身子暖和,心中也冒出一股暖意,不由得遐想起来。
李瑜往日里同周围的兄弟姐妹倒也熟稔,虽则那些兄弟们只爱玩闹,不爱读书,因此不大同李瑜交往。只是李瑜素来礼数周全,他们也记着李瑜的好,因此也敬重他。
倒是那些姐妹们同李瑜关系亲近,一则他品貌非凡,为人谦和,待妹妹们也都好,二则他勤奋上进,出入宫廷,身负高爵,故而最引女孩子们关注。
今次探春罩了李瑜的披风,因感受着身上的暖意,又想起李瑜的种种好来,故此心中难免有一些情愫暗生。
她这种深闺大院里的小姐,平日里不过遇见的都是些仆役小厮或族亲兄弟们,即便是有些男子与众不同,也逊李瑜多矣。
唯有一个二哥哥,虽则富贵无比,心性纯良,品貌也是不俗,然则终究是个偏爱玩闹,不喜上进的,故而又弱了李瑜几分。
因此遇上李瑜这样的,一旦享受了润物细无声的关怀,勾起闺中少女一点怀春的情丝,便如春风细雨,慢慢地便会生发出一朵苗,继而成长为一棵树,结起一张情网来。
此时探春跟在李瑜身旁,正是胡思乱想,面如胭脂,想偏过头去看他,却又羞怯畏缩,愈是不看他,便愈是难耐。如此一颗情心时高时低,“嘭嘭”跳个没完。
不多时,终于走到李瑜的院子里。范二在院里坐着看月亮,心中盘算李瑜回来的时间,又怕他疲倦要去休息,不肯教他认字。
范二正在院门口怅然之时,那群人进来,正是李瑜一众。
范二忙三五步奔过去,脸上憨笑着站在那见礼。
李瑜吩咐道:“你且烧水过来,让怜月晴雯沏几杯热茶,待我们休息一会,便教你们认字。”
范二听李瑜说罢,撒欢地去拿壶烧水了。
李瑜将探春迎进屋里坐,怜月和晴雯去案边,一个取茶罐子,一个摆茶杯。
侍书扶探春到椅子边上,将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来,只见探春耳鬓通红,隐隐出了一层细汗。
侍书忙从怀中取了一张绣帕去擦,奇道:“先前不还冷得受不了么,怎的这会子汗都出来了?”
探春本就心中含羞,听罢,只道:“想来是因为瑜大哥的披风厚实,又裹得紧的缘故。”
李瑜听了道:“既然暖和,待会妹妹回院的时候也拿上披着吧。想来外面一会还要凉些。”
探春情思方被勾起,因裹着李瑜的披风,像能闻见他的气味似的,就如被他拥在怀里,哪里舍得不穿它的。因此也不回绝,只点头应了。
不多时,范二提着一壶热水进来。怜月拿木匙舀了茶叶分在茶杯里,先冲了两盏茶端给李瑜探春。
李瑜道:“你们也沏一杯来喝,暖暖身子。也给侍书拿一杯来。”
侍书听见自己也有一杯,娇声谢过。于是晴雯又去沏茶,晴雯和侍书过来端盘子。
李瑜和探春喝了茶,走到墙边,只见墙上有一小钩,一张雁纹宝弓系着一条玄带挂在那钩上。
李瑜道:“三妹妹,这便是陛下御赐的弓,名曰‘落雁’。”
说完,伸手取了下来给探春看,探春拿手去抚摸弓身的图案纹路,又伸手去握,一手竟握它不住,于是又两手去抓。
李瑜见了,也不松手,任凭探春去握,笑道:“三妹妹,这弓身以精铁所铸,重有三十斤,恐怕你举它不动。”
探春听了,又松手去拉弓弦,两手用力,竟不动分毫。
因知这弓常人本就拉不动,也不气馁,反问道:“瑜大哥可能拉来让小妹看看?”
于是李瑜左手举弓,右手挽住弓弦,身子一用力,直拉出个满月的形来。
探春见了,拍手叫好,不由感叹李瑜的神力来。于是又问:“不知若是射一箭,能有多远呢?”
李瑜笑道:“既名落雁,若是有大雁低飞,百十步内,自然能射它下来。”
探春听了,不免惊讶,心叹射大雁的同射小雀的果真是不同,这便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所言罢。
待探春细细看了宝弓,李瑜便收起来仍挂在墙上。此时怜月一众人都喝了茶水过来。
李瑜领着他们到了书案边,范二坐靠窗的那处,怜月和晴雯坐在一边。
李瑜拿了张椅子在案后给探春坐,自己坐在她边上的主位,侍书在后面侍立。
一时众人都安静地候着,只听李瑜开口朗声说道:“昨日里我说了要教你们习字,又命范二去布置了这一干东西来,那便从今晚开始。
只是我白日里无暇顾及,因此请了探春妹妹来教你们,上下午各半个时辰,晚上则我拿半个时辰教授,希望你们勤勉用功,不叫我们白费了这些心力。”
怜月三人应了,李瑜道:“今晚先学捉笔,再教如何笔画。三妹妹去教怜月和晴雯,我去教范二。”
于是探春起身去帮怜月晴雯矫正姿势,如何捉笔,如何正身。接着又教横平竖直如何笔画。
二人教了有半个时辰,李瑜招呼着停下,道:“今日的课程教授完了,闲暇之余你们要多写多练,纸张也给你们准备了许多,只是不准乱涂乱画,不得浪费,再练习一刻钟,便各自散了罢。”
三人听了,又捉笔习练去了。李瑜招呼探春出来,将她送至院外,道:“天黑路滑,我再送妹妹到绮霰斋去。”
探春罩着李瑜的披风在一旁走着,问:“瑜大哥怎么想着教怜月他们学字来?”
李瑜道:“一来他们平日里也闲暇,正有时间来学,二则若是他们勤奋,能学会识字读书,启发些智慧,也是好的。
人呀,哪里能不读些书呢?不论是先贤经典,亦或是话本评传,从前人故事里,总能悟出些经验道理来。或有朝一日明白些事理,或可得一用,那便是不枉学过了。”
探春边走边听他说,只觉得自己心中想的都在他的话里,只是以往也不明晰完备,今日听了李瑜的,倒觉豁然开朗。
于是说道:“瑜大哥真是明达事理的,倒与那些读书求取功名的人不同。”
李瑜道:“那些平民学子,非有我这样的身世,也无高门大族的际遇,一粥一饭尚且来之不易,若想摆脱自己的困境,谋取更好的生活,自是无可厚非的。
有人读书做官是要施展抱负,有人读书求取功名是要活得更好,只要不因读书做官而觉得高人一等,不欺压良善,不为非作歹,便也足够了。”
探春听他说的那些话,仍在默默地思考想着,心中只觉得敬佩,愈发喜爱起他来。
凉风习习,空气清新,二人在月色下踱步,此时也不说话。待到了绮霰斋外,李瑜同探春告别,转身步入黑夜里。
侍书打着灯笼在台阶上催促探春,眼见那人影消散了,才裹着那条玄色披风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