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鬼屋

第19章 鬼屋

地球牧场,华夏大地,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里,散布着一个个孤零零的小屋。它们远离人户,占据着高处背阴的位置,多是用竹子搭建的上下各一间的双层小茅屋。通常,可能是因为潮湿,地面一层基本被空置;上面一层只铺有单层的竹杆权当作楼板,并不结实,则大多用于堆放草料。茅屋的墙壁用成扇的竹排拼接而成,鲜有用细泥涂敷,便无法阻挡风的造访。这样的茅屋并不住人,但也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每一个茅屋对应着一大片村落,像是一种专意的配置。

除少数未省事的孩童外,那里的原住民都知道它的存在。若非必要,一般没有人愿意上这里光顾。但凡有人员走失,人们便第一时间找到这里。往往是,找回了人,却找不回命,走失的人已早早地结果了自己。天长日久,在茅屋的竹墙上便结出了无数的绳套。石头只起个辅助作用,且未见结伴同往的事例,故而,一个茅屋大多只有一砣被反复踢踏的垫脚石。

茅屋的使用者多是老人和妇女。大凡,日子凄苦,或老无所依,或病魔缠身,便有人来这里,用绳套了结自己那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大量叠加的死亡聚敛着阴森恐怖的气氛。于是,有人说,茅屋在闹鬼;还有人说,看见有鬼将人往这里牵。尽管传言无法证实,但人们对茅屋闹鬼深信不疑。后来,茅屋便被改称为鬼屋。

其实,世上真还有鬼的存在,但鬼索人命则纯属无稽之谈。事实上,鬼的出没之地就是外星生命在地球的活动基地。它们利用人类对死亡的惧怕,特意留下人类消失的痕迹,或者干脆扮成逝者的生前样貌,吓阻人类的到来。非得到此安心赴死的人,已心无杂念,且耗时不多,对外星人的活动影响不大,不在它们的考虑范畴。对于华夏人而言,这些被外星人占据的地盘,近的有瓦屋山,有罗布泊,远的有百慕大三角,等等。川西高原的鬼屋也属于这一类,只是名气小了一些。

千百年来,由于生产力低下,且兵祸连连,灾难不断,苛政如虎,思想禁锢,人们长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日子就如同感染了瘟疫,时不时地总有人走向绝路。于是,鬼屋便如同天外来石,牢固地嵌入川西高原深处。

当时间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华夏经济快速健康发展,人民生活明显改善。即便是在交通不便、经济落后、资源匮乏的川西高原,人们也大多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生活有了起色,日子有了盼头,哪个还去寻死?鬼屋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一天,一队衣着极其肮脏的汉子,背着行囊,抬着设备,来到川西高原的一个山头。

川西雨水勤,他们正好与之遭遇,人人瞬间成为落汤鸡。这里地处高寒地带,气温普遍偏低,且昼夜温差极大。若不及时将衣服弄干,极难对付这里的天气。

“茅屋,茅屋。”有人大叫着向人们招手。众人便循声往这边赶。

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个瘦高个绕着墙壁,找到了“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称其为门洞更为准确。“老乡,老乡。”连喊两声,没见人应答,他便直接冲了进去。

“咋个这么莽撞哦!”后面一位肤色黝黑、胡子拉碴、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大声怨怪着,将一个背包递给身边人,接着,快步赶了过来,“猴子,出来。”这是命令的口吻,“要注意群众影响。不得随便进人家的屋哈!”说着,他已来到门口。

“师父,

这房子有点古怪。”猴子一个蹦跳,从门口钻出来。

中年人紧锁眉头,眼睛死死地盯住茅屋,打量起来。这确实是人为修建的。他先肯定了这样一个事实,接着,迅速展开了分析。这房子仅开了一个门洞,没有门,充当墙壁的是一圈儿竹杆。这样的房子,光是山里的寒气就难以让人安生。想到这里,他点燃一支烟,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没有菜地,没有家禽和牲畜棚圈,甚至找不到人类踩踏的痕迹。他想不明白,人们为啥子要把房子建在此地?

“我看过了,屋里没有人;或者可以说,这屋根本不是给人住的。要不,我们进去看看?”说着,猴子就要搀扶来人进屋。

“大家先在外面等一等。”止住了大家的脚步,中年人摸出一个手电,摁亮,便带上猴子,跨进了门。

已是傍晚时分,且深处密林,屋内光线极度昏暗。他用手电照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里面陈设极为诡异。

房屋占地面积约为二十平方米上下。单层的竹杆用竹篾扎紧充当楼板,将房子上下隔断成两层。下面一层空荡荡的,地面是暗黑的潮泥,其上兀自立着一个早已磨去轮廓的并不规则的石块;周围的墙壁上,高高低低地挂着一个个成色不同的绳套,有的早已朽断,有的尚且完好,但即便是最新的相去也应该有相当的时日了。从门口往里走,楼板中部等距离并排支撑着三个老旧的树棒。在最后一根树棒的位置,抬头一望,只见楼板上开着一个方形的口子。由这口子看上去,是一捆捆码好的草料。那口子靠墙的位置斜架着一具朽烂的竹梯。用手压了压,感觉那梯子并不结实,他们便打消了上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师父,我们还是出去吧!”猴子感觉心里不踏实,便催促中年人离开。“妈呀!这是啥子?这是啥子?”他一边大叫,一边用手拍打着头颈部。

“龟儿,蜘蛛嘛!有啥大惊小怪的?”中年人用手电一照,发出不满的训斥。他顺势将手电光移向自己,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蒙上了一层蜘蛛网。他伸手将其进行了简单的清理,同时,大声朝屋外喊话:“总算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大家进来吧!”

“师父,我出去发电。”猴子说。“赶紧。”中年人满口应允。“我的意思是,发一整夜的电。”猴子向中年人投来征询的眼光,“这里实在让人瘆得慌。没有照明,我呆不踏实。”听这一说,中年人心头一凛,接着,平静地吩咐道:“去吧!”见猴子跑得风快,便忍不住笑骂起来,“看你龟儿这个小胆。倒不如躲到你妈那肚皮里去——才踏实。”

夜里,山风刮了起来,声音呜呜地响,寒气一阵胜过一阵。屋中间,那堆还未燃尽的柴火似乎也感觉到了疲惫,只将其仅有的热力努力地释放着,烘烤其上那个粗制滥造的铁架和搭在铁架上面的衣物。以这里为中心,由内向外,密密地平放着十多个睡袋。室内鼾声四起,间或有几声梦呓和一阵磨牙的刺响。

石油工人素有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他们勇于牺牲,乐于奉献。这一点,虽被大多数人认可,但若想要将其好好地展现一番,却不是随便哪个都有这样的资格。

门口,它不仅仅是抵御野物滋扰的唯一关隘,且还处于直面风霜的最前沿。早早地,中年人便自告奋勇地将自己的睡袋铺在了这里。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就没有人跟他争。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门口封起来。于是,几个粗帆布背包垒起来便充当作了门。

中年人今夜有点反常。或平躺,或侧卧,或趴着身子,他试着改变睡觉的姿势,却始终难以入眠。渐渐地,他感觉像是触了电,身子发麻,头皮一阵阵绷紧,耳朵则不听使唤地自动搜索起一些细碎的声响来。

山风一如先前,反复进行着强弱转换。伴随着风的呼号,雨水也一时儿大一时儿小,绕着房屋周遭,在林地里砸响。在这一片响声中,茅屋间或发出嘎吱嘎吱摇摆的响动。四周并没见一丁半点的异样,但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

“开火哥。”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以为是错觉,便向相反方向滚动到一个侧躺位。

“开火哥。”这一句听得真切。“呼”地,他猛然坐起身。但见,一个标致的美人正站立在面前。

她一袭白裙拖地,一头长发披肩,明眸皓齿如星辰,楚腰纤细掌中轻。如此完美的一副身架,隐隐透出一丝丝仙气。莫不是仙女下凡?中年人显得极不淡定。

来人弯了弯腰,双手搂住裙子的下摆,曲膝蹲下身子,任凭白炽灯的光打在脸颊上。灯光下,细长的鼻梁,弯弯的眉毛,微微上翘的嘴角,一对浅浅的酒窝……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呀!“翠花。”中年人一眼认出来人,不带一点儿惊惧的成分,“你不是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我莫不是在梦里?”说着,他抬手使劲拧了拧自己的脸。

王开火现在是山地物探队钻井班班长。他们所钻的井,不是水井,更不是油井,也就只是十多米深的一个小洞。其内用于填装一管管预制的炸药。虽然干着打井的工作,但他从不敢忘记曾经在翠花坟前梦里的场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如翠花所说那样——做一个新时代的领路人;但已迅速振作起来,一改拈花惹草的臭毛病,时常利用工余时间,钻研业务知识,寄望通过升职提薪,为孩子们的成长提供更好的条件。这一年,单位在招技师。为获取这一资格,他曾连续好几天长时间将身子浸泡在嘉陵江水中,一边解暑,一边手捧书籍,专心致志地学习。现在,技师资格还在审查中,他又回到单位干起了老本行。在巴山蜀水转了一大圈,没想到,自己竟在这里遇见了翠花。

考虑到人鬼殊途,翠花试着打消王开火的顾虑:“不要怕。”“我不怕。”王开火赶紧着说,“想是人能变成鬼,人就不应该怕鬼。人最害怕的是迷失自我,找不到今后要走的路。现在,看到你,心里反而感到很踏实。”这不是装出来的,看得出,王开火一脸的欣慰。接着,这一对昔日的夫妻如多年未见的故交,各自讲述分别之后的经历。

从王开火的手中抽出自己那一双小手,翠花正了正身形道:“说正事。”王开火立马不解地望着她,止住了先前的私房话。“我看过添翠的剧本,不满意。得发、得财的剧本还没来得及看。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抽空改一改,好歹得把孩子们的日子理顺。”说着,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厚厚的一叠纸张,“内容全在这里,一定得多用心,这可是关系到娃娃们的未来哦!”“要得。只是改好后,我到哪里去找你?”知道翠花就要离开,王开火心有不舍。“我晓得来找你。”翠花答着话,便起身掸了掸裙摆,“你们只能在这里留一宿。不要谈及我们今晚的相遇。明天夜里,我们要发逐客令。到时候,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第二天晚上,山风如约而至,雨水酣畅淋漓,树枝噼噼啪啪地击打出声响,野兽的嚎叫在风雨的间隙中回荡。辛劳一天的人们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稳稳盘踞在各自的梦里。

“呼喇喇”,一阵怪风袭来,夹带着冰冷的雨水,斜刺里打在茅屋的竹墙上。极快地,它们穿过竹缝,扑向屋里靠墙的几个睡袋。

“吃错药了嗦?”“哪个在搞啥子?”猴子和廖神棒齐身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四下里张望,不满地大叫出声。跟着坐起来的还有旁边的罗胡子。他没开腔,只一脸的无奈,接着,抬手抹脸上的雨水。片刻,五个人相继钻出睡袋,使劲地抖落那上面的水滴。折腾约莫十分钟,他们便在对面的墙下,铺好睡袋,躺下。如此大的动静,屋里多数人自然无法好睡。大家便闭着眼,七嘴八舌地谈起近日的鬼天气。

“嘘……”地一声,猴子警觉地环顾左右,在嘴边发出禁声的手势。但见,层层杂乱的声响里,分明有细微的脚步声飘荡在夜空。

“叽嘎叽嘎叽嘎叽嘎”,这是软底鞋踩在竹杆上的声响。哪来的人?哪来的声音?大家不解地相互发问,但没有一个愿意钻出暖和的睡袋。

廖神棒觉得情势有一点不对,想睁开眼睛;疲惫的眼皮却紧贴着眼球,第一个表示反对。他试图努力坐起身,困顿则从骨子里窜出来,将他向上的努力变成为一个侧转。在他即将屈从于生物钟的控制时候,一阵更大更长的“叽嘎”声从屋尽头传来。像是有人在下楼梯。“嗡”地,一声惊雷在头脑中炸响。他赶忙坐了起来,却见脚近前的楼梯上并不见人。这一惊,直叫他生生地冒出一身冷汗,于是,大声向门口喊:“班长,有情况。这房子有问题。大家都不要睡了。”

王开火没有搭话,罗胡子指了指上方的楼板,提醒着:“上面有人。”还是廖神棒胆儿大。只见他,趿拉着工皮鞋,走到梯子前,摁亮手电,小心地攀附着竹梯,探头在楼上搜索了一周,接着,一个纵跳落地,对罗胡子的话进行了纠正:“上面鬼都没得,哪来的人?”

王开火其实也全无睡意。他按照翠花之前的吩咐,只静静地蜷缩在睡袋里假寐。此时的他,一是在回味昨夜的美好,一是在琢磨添翠的剧本。他很奇怪,既然梦姈是翠花的化身,怎么不见她对自己有什么反应?这个一定得弄明白。他又想到了添翠的命运。白天他虽只草草地看过剧本,但女儿的不幸遭遇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春猪这老实巴交的农民娃居然成为添翠的男人,并为添翠埋下一生的祸根。不行!绝不能让添翠走那个屈死的采油女工的老路。想着想着,他便在睡袋中打起了腹稿。剧情应该是这样的……

添翠回到井岗,一晃就是两个月。期间,春猪可把这个神仙妹子照顾得巴巴适适的。

这时节,除被剥成米子贮藏和打成面粉,包谷大多变成了干老的木圪瘩,高高地挂在农家的屋梁上,早已勾不起人们的热情。好在世事是变通的,那地沟头被千根万藤地抓在土里的红薯便又在添翠的生活里唱起了儿歌。每每捧着春猪用土灶烤熟的红薯,添翠心里总要想起少小之年喜笑打闹的场景,每一口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那样生动有趣。

要说添翠跟春猪在一块,那可有两大好处:一是得着一个不要佣金的忠实男仆;二是不怕人说闲话。要知道,全井岗都感受到了春猪的好。但凡需要上乡镇上买点凉菜或者烟什么的,只要你吱一声,把钱放他手里,人家便跑成一阵风;至于土里出的,只要你打声招呼,人家春猪绝不在嗓子眼上打一个顿,东西立马就出现在你面前。这样的听差大家自然是喜欢,都怀着感激把个春猪叫得亲切。对于添翠而言,春猪是安全的。一个是地道的农民,一个是拿工资吃“皇粮”的工人,任谁想烂脑壳也不会认为他们会走到一块儿。添翠便跟随春猪一道疯耍得不着边际。

然而,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春猪出了门。失去这样一个甘愿为这帮石油工人白打工的重要角色,对他们来讲,真就无异于遭到一场打劫。

先是疯子感到抓狂。那天,他待客。酒至微醉,见瓶里所剩不多,就习惯地叫起了春猪。老半天没得回应,便到隔墙那户人家去找人。一打听,却直接让疯子骂起了娘。接着,宝气就有了意见。前两天叫春猪给自己打的米,而今连一粒也没见着。叫春猪老爸去打呢?人家又说没那个闲工夫。缺了个春猪,陡然间让大家感受到乡村生活的不便利。

如果说大家只是少了个帮手,那添翠呢?她就该说是一种生活的缺失。虽说在井岗上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和提高,但大家都当她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对她总是敬而远之。不是还有个陈秋菊吗?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父亲与单位领导关系好,陈秋菊平时老爱隔三岔五地往外面跑,最近干脆就调到其父亲所在井岗上去耍起。

该走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脱。尽管时常念叨春猪的好,但添翠也只好定下心来认真打发自己的日子。

这天,井岗上有人说,马大学在电台里问过添翠的近况。添翠也没多想,自顾着在宿舍里削着苹果吃。也才半个钟头,谁也没料到,那人腔不开气不出,竟然“嘟”地一趟子跑了过来。这可是吃晌午的时间,害得疯子发急连天地跑集市上去买卤菜。

添翠有头天的剩菜,准备将就着对付一下肚皮。她才把那盘回锅肉从蒸锅里端出,华嫂子一掌就给接过去,径直小跑着往自家屋里端,身后是一迭连声地骂:“死女娃子,都啥时候了,就整球那么点剩菜。快过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我们啥时候又跟到你狗日的见外过?”

这里才说完,疯子屋里便传出华嫂子的招牌笑声:“哈……哈,这就来。马大学请坐啊!那女娃子不球懂事,我把她‘日耸’了一顿。这就来,哈……这就来……”“就莫要难为人家了!”马为君口里这样说,一双放光的眼睛就不听使唤,透过那副厚重的镜片直盯着门。

添翠慢腾腾地进了屋,全屋人赶忙起身让座。其实,一张茶几抵着墙,余下的三个方位就只摆了五个位置。疯子和华嫂面墙而坐,司机被安在靠墙的位置。在司机的对面,与马为君并排,只在靠墙一边留有一个方凳。添翠“哧哧”笑着落了座,也倒没忘记在一边玩耍的疯子的儿子,时不时地给他夹菜。

原来,马为君今天就在附近接新打的油井。事情安排停当,他便抽着空儿赶过来。拿他的话说,是专程来检查疯子家的伙食。一屋人说说笑笑,少不了要拿马为君和添翠打趣,但不管你怎样说,他们都是乐意的。

饭吃完了就得安排下午的活动。疯子在桌上摆起了麻将,叫宝气、瘟鸡、猪儿各家出一个人把桌子围起,红鸡公则在旁边“抱膀子”。这就等于把全井岗的人都招呼到了。于是,麻将桌上摆战场,观的观战,打的打牌,大家都玩得很投入。

今天为啥偏就不叫上马大学呢?疯子心里是有数的。见两人出了门,自己那不醒事的儿子也跟了去,疯子就在后边冒火连天地大骂:“黑猪,赶忙给老子转来。不听话的话,谨防老子捶你!”黑猪不解地看看添翠他们,再看看怒目圆睁的老爹,悻悻地走到茶机旁,一蹬腿跌进沙发里。

不晓得太阳是啥时候出来的,但似乎特别懂事。只见它黄光万丈,热力四射,把个原本铁青着脸的天和寒气深锁的大地烘烤得暖融融的,就连高处的云都显得不再缩手缩脚的了——随意地在深蓝的天幕上滑动起来。牛儿一老一少地在坡上啃着青草,说着私房话,到高兴处便扯着声气叫。三只好动的羊居然冒险,高高低低地站到崖边斗起了胆儿。一个放牛娃朝着崖下撒着尿,头却昂得老高,大概是不想错过眼前这绝佳的景致。

马为君带着添翠一路望山上爬去,嘴里始终是不着正题的话。添翠则老在身后嘻嘻地笑,要不要就鄙训他娃一句:“莫名堂。”每到这当儿,马为君总是憨憨地笑两声,再就别过脸儿哼一两句小调。

“转去了。”见前面横着一个土坎,添翠便想打退堂鼓。“才出来好久嘛?”说着,马为君一个冲刺,“嗖”地窜了上去,并探身向添翠伸出了右手,“来,我拉你!”

皮肤红肿,手背上起着包,指节儿都鼓圆了小肚,就是这样的一只小手搭在了马为君的手心里,他心里顿时一阵儿难过。“嗨着”一声,添翠就到了坎上。

马为君紧抓着添翠的手不放。添翠抽了几次手,都没挣脱。马为君怨怪道:“你看这手哦!差不多就快成了茄子。”说着心疼地把添翠的一只手塞进了自己的衣兜。这时,添翠的那只手就变乖了,它顺从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天冷好哇!马为君在心里感叹,要不是天冷,真还找不到理由捉住添翠的这只手。于是,他拿手在衣兜里把添翠的手好一阵把玩。

前面是一大片柏树林,树的个头不大,却枝叶重重,株株相依,盖着密密层层的满是衰草的坡地。马为君示意添翠往那里爬,添翠不依,笑说道:“多好的太阳!牛儿马儿都光个腚子晒,鬼才到那地头去。”

马为君哪里肯依,硬是把个添翠拽到那里,丢在草地上,接着,就自个儿站住,望着添翠发起了神。

起风了。敞开的蓝色工作服随风招展,细长的裤管被鼓荡起来,浓密的头发迎着风被死死地压在头皮上,一对儿玻璃镜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联系眼下的境况,添翠感觉这就是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内心深处则萌生出一种渴望。

好几次,马为君矮下身子靠近添翠,似乎想要表达一个意思,但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一个转身,他背对着添翠说:“回去吧!天冷。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添翠那个失落哟!她不禁在心里骂起了人。

这晚,华嫂子叫添翠给马大学弄饭。想想白天发生的事,添翠真不想弄东西给他吃,依她心里骂的——就该叫这幺儿去吃屎。晚饭过后,再没人去管这两个小年轻。

约莫晚上七点钟光景,两人便钻进了添翠的寝室。谁都不去开灯。马为君挨近添翠,挤坐在床边,小心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黑暗中,除了两人的呼吸之外,就只听见闹钟走动的咔咔声。良久,添翠耐不住性子,便下起逐客令。

马为君这才发起了急。怎么办?他在心里自问。四周漆黑一团,没人看得见自己的窘态。不怕!不怕!他给自己不住地打气,而小心脏却不消停——带着极大的劲道,猛烈地撞击着前胸和后背。

“噗嗵”一声,马为君双膝跪地,抓住添翠的手酸酸地道起了情话。这如同一道闪电,又好似一个霹雳,迅猛地击入了两颗年轻的心。于是,四只紧握的手一起抖颤起来。

添翠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美妙的世界。那怕是被第四季冰川封冻的远古的爱情,转眼间就化着涓涓的细流汩汩地流淌起来,四周繁花似锦,草长莺飞,枯木吐绿,群山拥翠。似乎起了一阵风。风起云涌,树涛阵阵,天摇地动,虎啸龙吟。俄顷,一只巨鸟驮着自己,飞升于云端之上;红彤彤的太阳就火辣辣地吻上了自己的脸……

“要不得的。”添翠抓住马为君的手,吼叫着用力将他推开,“还没到哪里,咋动手动脚的啰!”说罢,起身要去拉灯。这对马为君来讲那简直就是拉地雷。他赶忙去抓添翠,但为时已晚。

屋子里“叭”地照了个透亮。马为君怔怔地立在床前。其深蓝的工作裤已落到脚脖子处,如同一堆黑泥。再看那光光的两腿,恰似刚从浑水里拖出的两截儿莲藕。“羞……羞……”看着马为君的样儿,添翠戏谑地拿食指一个劲地刮脸。马为君赶紧用两手捂住大腿交叉的地界,一脸的窘态。

添翠将头扭向了一旁,取笑说:“天寒地冻的,各人把裤子捞起来。弄感冒了,还不好意思说呢!”马为君赶忙一把从地上抓起裤子。那狼狈样儿,活像是个抓起网袋就要开跑的偷鱼贼。

两人好一阵相视无语。马为君点燃一支烟,而后,从公文包里抓出两封信,轻轻放在添翠的书桌上,便径直出了门。于是,添翠便慢条斯理地把信展开来看。

……添翠,我已无法继续呆在这儿,我的魂魄早已随你一道远去。现在的我只留下了一具躯壳,除了想你还是想你,怎么也不能安心地工作……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自从见了你,就被你深深地打动了……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添翠自语道。这时,她索性关掉悬挂在屋中间的那盏200瓦白炽灯,伸手打开床前的台灯,而后,采取一种趴卧的姿势,将信凑了上去。

我绝不是那种胸无大志的人;相反,我觉得自己志比天高。为什么非得在上级机关去混个一官半职?到哪儿不可以实现个人抱负?理想的高塔应该从地平线上搭起。你们那种艰苦的环境才更能磨炼人,才真正能够结出丰硕的成果……

当然,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自己想跟你在一块儿。大刀阔斧的创业绝不会拒绝轰轰烈烈的爱情。古往今来,多少功成名就的伟人,不也正得着了甜蜜爱情的滋润……

我已经给指挥部递交了申请,我要到前线,要到你战斗的那个前线来。我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立马出现在你的面前。等着我,添翠。我一定同你团结一心,努力奋斗,用我们的青春奋力谱写石油人生的新篇章……

多傻的娃娃!看到这儿,添翠在心里给了个注脚。然后,又拿出另一封信。

……添翠,你这就走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知道,自己前几日表现得不够好。对此,我真诚地请求你的宽恕。

是上次去队部的事。看到这里,添翠感觉找回了尊严。

爱情是多么敏感的话题!当其突然间触碰到一颗年轻的心,怎么也该有一番激烈的争斗吧?的确,我想带你推开爱情的门,但真要迈出那一步却又是何等的艰难呀!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对于初入人世的我来说,有的是对爱情的虔诚膜拜,却不敢直接地拥抱爱情……

那天夜里,我许久都在你的窗前徘徊。当时,个人的欲望和大脑的理性好一番混战,我真的差一点就冲破了理智的牢固的围栏。可是,我没有,但绝不是缺乏勇气(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好为难呀!要知道,我要迈出的这一步可是不同寻常的一步。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小步,但对于你我的人生却是迈进了决定性的一大步……

我终归没有跨出去。我不知道,跨出这一步,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尽管我感觉你不会拒绝我,但我却好怕好怕真就遭到你的拒绝……

我一有机会就来看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热烈的爱慕打动你的芳心……

“迂夫子。还真当成是美国人跨上月球的那一小步哩!”添翠在心里骂道,然后,把信装好,便和衣而睡。

迷迷糊糊间,添翠爬上了山顶。眼前,春暖花开,风光宜人。

突然,天上一朵白云倏忽而至脚下,张嘴舔了几下添翠的脚丫子,示意她踩上去。添翠不依。但见那云团紧爬慢爬地好一阵翻动,终于占据了山顶,把添翠整个儿托了起来,“嗖”地望空中飞去。

添翠这才想起向对方打听:“喂,你是哪个哟?”“我是奎仔!奎仔今天娶新娘子。”云团自豪地向天地宣告。

“狗日这奎仔胆儿蛮大的嘛!嘻嘻……”添翠踩着云团快活地在蔚蓝色的天空中赶着数不清的绵羊,还时不时地掀开天幕抓出几颗小星星。但怎么看都不中意,就随手丢开,一路望太阳赶去。她要去摘取那颗最灿烂的星星。

“咚咚咚”,有人在天外急促地敲打着天篷。添翠感觉有一丝丝的不快,懊恼地责怪道:“是哪个嘛?咋就这样让人扫性?”说着赶忙打开了天门。

一颗硕大的星星光彩夺目地出现在天门洞里。太阳!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吗?添翠一把抓过来端详。星星的光焰陡然变得柔和,成为一枚粉色钻戒。

她一边往手指上套,一边大声地向天篷外问价钱。一个声音说:“不要钱,是专为向您求婚的。”寻声望去,却见一个青年在天门洞口长跪不起。

那不是马为君吗?她赶忙抬腿就要去扶。这时,身下的云团发出“狗力子(一种简易的小摩托)”发动机的轰鸣。“赶紧过来。”马为君一声喊,接着,如老鹰叼小鸡般一把将添翠提出了天门。

这时候,梦姈就现了身。她对着云团大声地喝斥:“给老娘滚远些。自己也不屙泡稀屎照一照,你也就是他妈个拿工资的农民。”倏忽,那云团变成了狗力子,尾部放出一股清烟,在天地间划出弯弯曲曲的轨迹,直望地面俯冲下去。随后,天地间“砰咚”一声巨响……

添翠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在铺里坐起。“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添翠轻脚轻手地来到门口小声问:“哪个?”“我。”听这一说,添翠赶忙开门,把对方让进屋,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都几点了还不睡?该不是个夜猫子吧?”添翠假意责怪对方。“吔——还是全副武装的呢!”来人是马为君,只见他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才十一点多。我就说嘛——哪有这么早睡瞌睡的哟!”

“还不是被你这坏蛋给吓的?要不是几件衣服帮忙,说不定,我早就遭你娃儿给糟蹋了。不学会保护自己,我们女同志可就惨啰!”说着,添翠把桌上的两封信拿起,又重重地扔在原处,“把这种不会说话的东西放这里干啥子?我是不得看的。有种就自己讲出来。”

“现在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为啥子我一直没有把信寄给你?”马为君看看添翠,脸上有些难为情,“我要说的是,这绝不是编来哄你开心的,我那里面讲的可都是实情。”

“我不可能看信。说完没得?说完了就可以走了。”添翠拉下脸子朝他吼。马为君便满含委屈地把信中所述作了个大致的交待。末了,他鼓起勇气,低眉顺眼地对添翠讲:“添翠,我喜欢你……”

添翠嘲讽道:“哦,晓得了。也仅仅是喜欢嘛!春猪也喜欢我呢!并不能说,喜欢我就可以黑更半夜地往我屋里头钻呀!你可以走了。”马为君知道添翠要的是什么东西,但自己那不争气的嘴巴硬就吐不出象牙。他心里好苦呀!真恨不得拿鞋底重重地掌掌自己那张笨嘴。

“还有啥好说的?不说就出去。”这声调如一口铜锣在半空中敲响。就其效果而言,应该说,整个井岗的人都能听得分明。

“添翠,我……你。”马为君真豁出去了,但吱唔着始终没能把那关键的字咬清楚。看看添翠就要冒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添翠脚下,歇斯底里地喊叫,“添翠,我爱你,我真心地爱着你……”

“搞啥子?吃错药了嗦?震得地动山摇的。”屋外有人拍打着房门,没好气地数落着。“哧……”添翠笑出了声,“我就说嘛,一个大男人咋那样小胆?好了好了……”说着,双手托住马为君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给了一个深深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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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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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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