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平镇
“呼,呃啊...”
随着一道略显痛苦的呻吟声响起,一个邋遢青年猛然坐起。
他先是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两下,随即四下张望,脸上的表情也由最初的慌乱逐渐变成了茫然。
“哟,醒啦,我还想着叫您来着,眼看着晌午头都过去了嘿。”
邋遢青年寻声看去,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草棚子中,身后便是这矮棚的门户。
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一个中年汉子,此人皮肤黝黑,穿着坎肩小褂,敞着怀,肩搭毛巾,边擦汗边用手里的大勺在锅里搅和,上方苍蝇乱飞,一股子羊膻味飘得老远。
青年又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对襟小褂补丁接补丁,破旧的裤子挽着裤腿,露出起了皴的脚脖子,脚下白底黑面的布鞋挂满泥浆,此刻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张油腻的四方桌,四方桌上还趴着另外三个人。
“到底是着了道,之前隐约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青瓦房,就是这里?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青年正是王辰,经过了开始的茫然,他眯起眼看向黑汉子,暗自琢磨着眼前的局面。
“十二破月,寻找未亡之人,限期三日...进门前我分明已经失去了意识,为何还能清晰的听到这段话,仿佛印在了心底一般...那说话之人又是谁?”
忽然,几道闷哼声先后响起,四方桌上趴着的另外三个人也抬起了头,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胖子,作家和吴仟的未婚妻柳媛。
他们的相貌依稀可辨,但穿着打扮却变了样,与王辰类似,都是一副旧时候的装扮,破衣喽嗖邋里邋遢的。
作家的眼镜变成了那种小圆镜,看着很复古。
柳媛虽五官未变,却皮肤黢黑,看起来格外粗糙,完全没了之前的靓丽,加之没有任何妆容,要不是骨相仍在,王辰都险些没认出她来。
胖子依旧是胖子,五大三粗。
柳媛环顾四周,没发现吴仟,又见环境陌生,顿时眼眶发红,整个人显得很紧张,眼看就要绷不住了。
王辰怕她声音太大引出潜在的危险,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料到另一旁的胖子忽然来了一句:“卧槽,角色扮演啊?”
胖子的嗓门很大,立时引起了门口黑汉子的注意,他放下大勺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吆喝:“几位还不上工怕是误了时辰喽。”
离得近了,王辰抬头打量着他那张黝黑沧桑的脸,上面沟壑纵横满是色斑,沟里夹着泥,配上一身应景的打扮,整个一旧社会穷苦大众的模样儿。
王辰看了两眼自然的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挪了下屁股,调整到了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的状态,顺口回答道:“不去了,等下回家有点事儿。”
“回家?二娃子你兴是睡傻了,又没个婆娘,天天睡工棚,回个哪门子家嘞。”
“二娃子?工棚?幻觉吗...不管怎么说,先离开为好,在这俩眼一抹黑太被动了,先稳住此人。”
王辰心下一琢磨,当即有了计较,正要开口应付。
不料胖子见俩人有来有回,直接忽略了他,顿时就不乐意了:“都给我闭了!行啊,整的挺像样啊,来来,你给我说道说道,从头到尾的,敢说半句假话把你剁碎了喂猪你信不信啊?!”
胖子“砰”地一脚把小马扎踹出去老远,顺手又掀翻了桌子,点指着黑汉子大喊大叫。
骂完了似乎又觉得不过瘾,见对方身材瘦小,索性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褂子,指着黑汉子的鼻子骂道:“孙贼,谁特么指使你滴?再不说我特么弄死你!”
“哎哎?!松开松开!你这二狗子天天过来打晌,今儿这是发地什么邪疯...”
“二你大爷!少特么跟我玩轮子!你是谁?这是哪?”
“这是太平镇啊,你也睡傻了吗,我是下河口卖杂碎的李小二呀!”
“行,孙贼,还演是吧,真特么有种,你给我等着,等着...”
胖子脸红脖子粗,气势依旧逼人,但王辰却发现他下意识咽了口吐沫。
不知道是李小二的表现过于真实,还是胖子看出来了什么,他一把松开李小二,抬腿就要往外走。
“就是太平镇嘛!”李小二显然也来了脾气。
“嘴真犟,行,你等着,你等着我...我回头再特么找你算账!”胖子吼了一嗓子,反手推开李小二,将对方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李小二“诶哟”一声,顿时有些急了,站稳后一把拉住胖子喊道:“你这二狗子也太欺负人咧,天天来打晌也就算了,还把俺个摊子给掀了,不得行,今天你必须给俺把账清了,你这买卖俺以后不做嘞!”
胖子也急了,扯着李小二的手腕子就往下掰:“你特么给老子松开,滚开,滚!”
李小二体格瘦小,不是胖子的对手,见状立刻双手环抱住胖子的一个胳膊,将自己挂在胖子身上拖住他,死活不撒手,俨然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架势。
“二狗子你说你,白吃白喝了大半年,去年底就说要给俺清账,今儿都七月初九了,你不给钱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嘞!”
陌生的环境,四周的寂静和他俩的吵闹声形成鲜明的反差,胖子显然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只是后知后觉了些。
此刻他连急带慌,早已满头大汗,见始终无法挣脱,顿时怒从心头起,积累了大半天的火气直冲天灵盖儿。
只见他右手握拳猛然砸向李小二,同时恨声怒骂:“去你么的二狗子,老子叫朱坚强!让你要钱,老子打死你!”
王辰在旁边冷眼旁观,没出声也没阻拦,当听到七月初九时他心下一怔:“我去港口那天是正月初七,这怎么就七月初九了...咦?不好!”
胖子那一拳到底是结结实实落在了李小二的后脑勺上,下一刻,异变突起!
原本连哭带闹的李小二被一拳轰在头顶,忽然失声。
短暂的停顿后,只见他双眼充血外凸,同时脸上鼓起一个个青紫色肉包,里面彷佛有什么活物在不断蠕动,起伏十分剧烈。
“嘶!”
随着一声嘶鸣,李小二的嘴巴开始剧烈扭曲,接着只听“刺啦”一声,那张本与常人无二的嘴巴猛然裂成了花瓣状,同时边角不断后扯,黑洞洞的窟窿越裂越大,转瞬就占据了大半张脸,里面犬牙交错,犹如一根根倒生的钢针,泛着邪异的黑芒,一眼望去,简直骇人至极!
王辰猛然起身,盯着那张愈发恐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柳媛和作家被吓得惊叫破音,里倒歪斜地互相推搡着向外跑。
情况危急,不容多想,王辰只得按捺住思绪,轻吸一口气纳入胸腹,右脚狠踏地面,整个人快速窜起,一步避开李小二,第二步直接闪出了棚子。
此时作家和柳媛刚刚出门,见王辰后发先至,与二人擦身而过,根本没搭理他俩,顿时更觉惊恐,连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地往前跑,生怕成了垫背的那一个。
胖子体格比较大,李小二又一直将整个上身贴在他的手臂上,导致胖子始终看不见李小二的脸。
当听见下方的嘶鸣时,他愣了下神,接着就见三人挣命似的往外跑,并且都刻意避开自己,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下意识拽着李小二的坎肩往上一提。
“卧槽!你...你你!我...啊!!”
胖子语无伦次,双眼圆睁,面部止不住的抽搐,惊恐之中大叫着推开李小二,疯狂向后退,不料却被他掀翻的桌子扳倒,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仰面栽倒!
杂碎棚子位于小镇的西南角,坐南向北,四周遍布碎石烂瓦,右侧有一条臭烘烘的小河自北而来,左侧和后方都是高耸的城墙。
王辰出来后扫视一圈,远远的望见正北方有大量人影晃动,他略微思索,当即快步向北面赶去。
那里或许有危险,王辰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决定走一趟,一来他需要找到城门所在,二来,他有一些猜测急需验证。
原来,就在刚才李小二化身怪物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来源于道观的收藏,那些曾经被他当故事看的典籍。
换做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但经历过纸人化鬼,场景变幻,他早已不敢不信,甚至觉得自己看的书还是少了。
此刻,对于眼前的境况,王辰最先想到的就是幻境。
幻境一说由来已久,却很少有人能真正说得清,因为涉及的东西过于玄奥,很难具体化表达。
对此王辰亦是所知有限,但他在为师傅守孝时曾读过一本书,名为《云笈仙踪》,其中的内容他至今记忆犹新。
据书中记载,幻境,形式繁复,作用有别,有些是专门针对他人而创,有些却是为了辅助修行,比如本我之境。
所谓本我,法从心起,境赖缘生,神随炁动,幻境自成。
简单来说,这是修行达到一定程度后的一种手段,也是修行者神与天通的主要途径之一,通过意念幻境构筑自己的内景,从而贴近自然,融入自然,是为“念动景即显,念寂境即灭”。
若能更上一层,则诸幻尽灭,是为“至人本无梦,一梦则游仙”,古时又称神游太虚。
王辰曾仔细研究过此中的道理,所以记得格外清晰。
诚然,当今已经是末法时代,无法修行,但事实上,仍有许多五感灵识先天敏锐的人存在,只是无人自知。
他们虽没有上古修行者那般强大的意念,却具备远超普通人的潜意识,并且仍可以被动激发。
这类人若是放在过去,必定是修行上的佼佼者,益处颇多,可在当下却并非绝对的好事儿,相反还具备一定的危险性。
因为事分善恶,人分阴阳,倘若潜意识中的恶念被引发,普通人不比修行者,根本无法自控,难免会犯下大错。
比如现实中一些行凶者,事后言说不知自己所为,像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当然这不排除是为自己开脱,胡诌八扯,但也确实有少数人是因为潜意识中的恶念具象化所致。
故而王辰猜测,或许是那个未知的鬼引动了众人的潜意识,形成了以自我为根基的幻境,使众人自困其中,这也是鬼物常用来害人的方式,例如鬼托梦,鬼掩人,基本都能划归此类,只是形式较为粗浅。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幻术。
与本我之境不同,幻术虽也属于幻境一类,却并非用作修行,更多的是被用作对敌的手段,中者要么真身被困,要么意识陷入其中。
这种情况在《云笈仙踪》中也有相关记载。
据说早在先秦以前,就已经出现了大批专修意念的术士,具体起源无从可考,只知道他们极擅幻术一道,并且此后的许多年都未曾断绝。
他们派系纷乱,分支也多,术法更是五花八门,故而始终没有标准称谓,只是被统称为念师,他们施展的术法也被统称为幻念之法。
后来末法时代来临,所有修行者都没能幸免,念师也自此踪迹全无了。
或许是他们行事过于隐秘,亦或有某种忌讳,书中相关的记载并不多,只说此道大多诡异莫测,高深者能洞悉他人内心,以人心的弱点针对性施术,甚至直接控制他人,防不胜防。
更有传言,此中大成者可化虚为实,掌生天地,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书中也只是一带而过,并无任何证据可考。
而鬼为六道之一,有擅长幻术之道者也不足为奇。
在王辰看来,这种猜测也存在一定的可能性,某种程度上符合眼前的境况。
除幻境外,他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时光回溯。
众人进入了一个时光回溯的真实世界。
宁云道观中有本名为《古衍大九篇》的杂史中有相关的记载。
说的是有个废材意外中了某种术法,一觉醒来回到了几千年前,带着自身的记忆和学识,因为知道很多关键的历史节点,故而呼风唤雨开创辉煌的故事。
他当时就对这段儿嗤之以鼻,觉得一定是那位作者胡编乱造的,通过故事来满足自己内心的幻想,根本谈不上什么经典,怎敢称一个“史”字?
往世来生,岂能随意颠倒?
直到此时,虽心有联想,他也依旧觉得可能性不大,若那个未知的鬼有如此通天的本事,何必大费周章?将一众人弄到过去,它又图的是什么?
除幻境和时光回溯外,他也想过阵法,但却知之不多。
他的知识大多来源于观中的收藏,但不知为何,观中阵法类的藏书很少。
若眼前的空间是一座阵法,可以说完全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当下也只能暂时放弃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