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年恨
君品玉僵硬地转过身,只见花未名不知何时从黄泉生死棺中坐了起来,清丽的眼眸透着摄魂心魄的美丽,微微一笑,便已经令君品玉心神荡漾,当即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女人,当真是一个祸水。真不愧是凭一己之力成为四海九洲万千少女公敌的花老板,难怪能够征服当年的昭明太子。这魅力,就算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也把持不住啊。
乌云消散,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洒在太平村的院落里。凉风习习,吹动君品玉额前的发丝,也吹皱了少年幽深的心湖。
花未名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君品玉,那戏谑的目光让君品玉微微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乡野之人,粗鄙惯了,让您见笑。”
“哦?是吗?那本《春梦奇谭》可不是乡野粗鄙之人能够得到的。”花未名脸上笑意盈盈:“这部奇书一套三册,上册藏在了养心殿内,被皇帝陛下视若珍宝;下册被翡冷翠的那位殿下贴身收藏,日夜不离;至于那本记载了最多姿势、细节描写最详细的中册,当年被秦人凤抢到,藏在了宝月楼中。如果我没猜错,你手中的那本《春梦奇谭》,就是从秦人凤的宝月楼中偷来的吧。”
“你这小手,好像不是很干净啊。”
君品玉瞬间尴尬到了极点,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有些僵硬地说道:“这个······这个·····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男人嘛,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花未名凝望着眼前耳根发红、挠头尬笑的少年,一时竟有些恍惚。谁能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不靠谱的少年,在十二年前,差点儿杀了当朝宰相秦人凤。
在针对秦人凤的所有刺杀之中,当年只有六岁的君品玉,是唯一一个伤到秦人凤的人。就连当时的天下第一刺客、号称琴剑双绝的风萧易,也只是含恨倒在了秦人凤的七步之外,连秦人凤的衣袖都没有碰到。
花未名至今记得,并肩王府之内,秦人凤捂着腹部,脸色铁青,居高临下地问道:
“你我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那你为何杀我!”
君品玉眸光冷酷而决绝,奶声奶气地说道:“为了给岳王爷报仇!”
秦人凤面色凝重:“你是岳家军的后人?”
“不是。”
“岳壮飞对你家有恩?”
“没有。”
“你跟岳壮飞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岳王爷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秦人凤瞬间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操你大爷的,枉我那么器重你,你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杀我?你丫的是盐吃多了闲得吗?”
众目睽睽之下,君品玉拖着血流不止的断臂挣扎着站了起来,望着周围那些麻木不仁的达官显贵、望着倒在身旁的风萧易、望着不断逼近的长刀冷剑,怡然不惧:
“因为岳王爷是个好人,而你却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你是个坏人。”
秦人凤气疯了:“我是坏蛋又如何?我杀岳壮飞与你何干?王法都无法制裁我,四海九洲亿万苍生都不敢为岳壮飞鸣不平,偏偏你这个小童居然敢多管闲事?!你安心修炼、日后证道长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难道不好吗?!”
君品玉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缓缓举起手中的短刀,大笑着说道:
“我有一把碧血刀,斩尽天下不平事!”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
·······
一辈子很短,一瞬间很长。
花未名这辈子见过许许多多的天之骄子。比如那个“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昭明太子,比如那位金戈铁马三十年,从无败绩的九洲第一神将岳壮飞;比如翡冷翠中那位号称四海九洲最有才情的天才少年,纳兰般若,比如那个凭容貌夺得《江山美人册》魁首、“四海九洲”最年轻的剑仙:百里绝世、再比如菩提玉斋之中,那位佛祖转世的灵童阿离耶·······
但是只有那个孩子,震撼了花未名的灵魂。那双纯净湛然的紫眸在绝境之中迸发出的桀骜霸烈,深深地印刻在了花未名的内心深处。
一个孩子,令天下英雄汗颜,令四海九洲震动。
或许秦人凤做梦都想不到,当年的那个孩子,不仅没有死在大荒之中,反而已经成长为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
只是·······
花未名看了一眼黄泉生死棺,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该用这种方法救我的。黄泉生死棺内封印着无数死者的怨念,这些怨念会成为心魔,影响你的道心。”
夜凉如水,微风轻轻吹动少年温柔的发丝。
君品玉轻声笑道:
“当年风萧易先生燃烧生命施展传送法阵,将我传送至大荒深处。这十二年来,我像疯狗一样在大荒深处厮杀。魔族也好、妖族也罢、人族兽族仙人神裔······我踏着尸山血海一路走来,才在大荒深处立住了脚跟,身上背负的怨念恶意早已数不清楚,便是再多一些又有何妨?”
“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是不易。”
花未名望着眼前的少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疼。如果当年君品玉没有选择刺杀秦人凤,以他的天赋,怕是早就名动九洲,被那些门阀世家、名门大派当作宝贝捧在手心里,倾注所有资源,悉心培养调教。这茫茫大荒,一直被视为人族的生命禁区。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其中的艰难困苦,寻常人连想都不要想。
“君品玉,你可曾后悔过?”
花未名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如果你不曾刺杀秦人凤,只怕现在已经和纳兰般若、百里绝世这些人齐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君品玉闻言先是一怔,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清朗豪放:
“我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后悔二字。且不说人生不能重来,即便是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依然会选择杀死秦人凤。”
“就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花未名很是不解:“我去刺杀秦人凤,是因为秦人凤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你呢?岳壮飞死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出生。等到你出生的时候,岳家护国军都被清算得干干净净。”
君品玉歪着脑袋想了想,调皮地说道:“如果硬要找个理由,那我只能说,为了正义。”
正义?
花未名哑口无言。
和君品玉不同,她身为百花谷的谷主、青衣社的老板、昭明太子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背靠着翡冷翠这座大靠山,在明阳王朝是真正的大人物。她自然知道,所谓的正义,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不过是上位者自我粉饰的借口罢了。秦人凤恶贯满盈,杀忠良、贪钱财、乱朝纲,就因为权倾天下,四海九洲之内,便有着无数的“孝子贤孙”为其著书立传、歌功颂德。说什么“少年不识秦人凤,老大才知真宰相”;有说什么“秦相不死、明阳不亡”········在这些人的笔下,对外签署了三十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在内的万里疆土、向阴月皇朝称臣纳贡割地赔款;对内大肆残害、暗杀忠良,血腥屠杀岳家护国军家眷的儿丞相秦人凤,摇身一变,成为了忍辱负重、曲线救国的大功臣。
秦人凤被洗得越白,岳壮飞就被抹得越黑。当年那个北伐八万里、七过家门而不入的武穆神将,只因为曾经放生过两个魔族的婴儿、在魔族境内坚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而被大肆抨击,过往的一切功名尽数抹杀,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如今的四海九洲,若问那些蒙童学生,谁是终结了明海之乱的大英雄,十有八九会说是秦相,剩下的一二人,则会说是皇帝陛下。
仅仅过了不到二十年,历史便被扭曲篡改至此!
花未名的心,感到无比的悲凉。
什么是正义?
胜利者才是正义。
岳壮飞死了,所以成了遗臭万年的罪人;
秦人凤活了,理所应当成为了九洲的英雄。
花未名担心,倘若秦人凤再掌权一百年,便是连魔族是人族祖先、人族魔族同宗同源这种荒诞的混账话都有人信服。真到了那一天,守护了明阳王朝整整一万年的万里长城,只怕会不攻自破。
想到这里,花未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祠堂的灵位之上。只见密密麻麻的灵牌上,记载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左边雪白的墙壁上,写着一首岳王爷留下的诗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每一个字,端凝沉雄、苍遒有力。一笔一画间,透着饱满的杀意和无言的悲壮。
花未名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偏僻的蛮荒深处,再度看到这首被四海九洲列为禁诗的《满江红》。
她想哭,只可惜如今肉身已死,全靠着黄泉生死棺才能延续生机。现在的状态更像是一个活死人,想哭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