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迁居弦云台
自滨南返程,一路自驾。
会做出这个决定,终究是出于安全考虑——鬼王殿跟到了滨南,自然也目睹了关冉冉点化柳曜的全过程,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按兵不动,但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在返程的路上伺机埋伏。
即便鬼王殿尚有道义留存,谁又能保证这个消息还没传到东陵阁?复仇也好,抢掠也罢,定是不会放过关冉冉这颗遗世明珠的!
权衡利弊,当下无论是为了关冉冉的安全,还是为了避免无辜群众妄造牵连,不选择公共交通不失为最英明的决定。
对此,李巽江没有异议。
三人正午时分才从滨南启程,从省道入国道,再上高速,一路不停,进了麓南地界,鹿传山已带了车队在服务区等候。换了司机开车,闫允烈便也终于能休息半程。
抵达北城国际时,已是半夜时分。车刚驶进廊亭,便见白玄在大厅外站着,身边跟着伺候关冉冉的那个小丫头。
众人下车,白玄立刻迎了上来,拱手便是一记大礼:
“恭迎铭阳少主归来。”
闫允烈道了声“有劳”,话锋一转:
“都回去了?”
白玄知道他在说什么,认真点了点头:
“好说歹说,给劝回去了。”
肉眼可见的,闫允烈眉目间展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转身刚拉开后座车门,便听白玄又道:
“他们说,今日迟了,不影响少主休息,明日再来。”
扶着车门的手一顿,李巽江看的真切,一步上前接过了开门的工作,生怕闫允烈心念一动,关上车门,带着关冉冉“私奔”。
手上忙着帮关冉冉拿行李,李巽江嘴也没闲着,抱怨道:
“那群老家伙虽说都是元老级人物没错,但说到底终究是铭阳阁的门臣,你堂堂铭阳阁少主,他们能拿你如何,你怕他们个毛啊?!”
闫允烈眉头一蹙,解释道:
“我不是怕…”
“不怕就别怂啊!”
感受到闫允烈的无奈,白玄终于开口调停:
“少主却不是怕。不过是担心闹的太僵,场面不好看。”
闫允烈嗯了一声,接着道:
“担心自己一时冲动,伤了老头子们的自尊。万一再闹到玄境去,我家老爷子插手这件事,就很难收场了…”
“你家老爷子?”李巽江哂笑一声,“他拿你有办法吗?大不了你就说,你喜欢这丫头,想留在身边带着,有个照应。”
“胡闹!冉冉年纪这么小,这种话不能乱说!”
不曾想,玩笑的一句话,却换来闫允烈如此严厉的呵斥,李巽江识趣的噤了声,瘪瘪嘴,嘀咕道:
“我也没说是哪种喜欢啊…真要是那种喜欢,我同意,白老大也未必同意…”
这样说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向站在一边的白玄,见对方莞尔笑着摇了摇头,这便识趣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个男人的窃窃私语刚告一段落,便听得伺候关冉冉的小丫头一声惊呼:
“天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关冉冉在他们闲谈的这片刻,已自己挪到了车门边,神情疲惫,却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道了声:
“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可她这个脸色,哪里像“没事”的样子——面白如纸,眼眶青黑,反倒是嘴唇鲜红的,犹如饮了血。
白玄眉头一蹙,快步到她跟前,不由分说,拉起她手腕,双指精准的落到她脉门上,眉宇也随之蹙的更紧,沉声道:
“脉象虚浮,气息混乱,阴阳失衡,内亏外弱。怎么回事,好好的人回去,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却说前日了结了上岭之事,关冉冉在医院留观了一夜,做了全方位体检,身体并无异常。谁曾想辞别临行后,车刚上高速,她只道有些胸闷,想歇一会儿,躺下不多久,却又突然坐起,猝不及防的呕出几大口鲜血来。
想到那个画面,闫允烈同李巽江二人依然心有余悸。
“当下我没办法,只好强行封了她的四处灵池,想着只要把她活着带回来,就有办法保住她的命。”
听完这番叙述,白玄扣着她脉门的手指都在颤抖,半晌憋出一句:
“胡闹,你们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下次在做决定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
语毕,又看向傻愣愣立在一边的鹿传山:
“别傻站着,赶紧带她回房休息去!”
听见这话,几个人赶紧手忙脚乱的将关冉冉的东西都拿上,几个行李箱下车,临关门前,却又从后座上跳下只黄鼬来,原本绒绒的皮毛被斑驳的血迹黏成了一丛丛毛簇,迷茫的看着一众大神,又不知如何开口。
白玄感应到它无措的目光,回过身来,疑惑道:
“这又是个什么玩意?”
“宠物。”李巽江淡然答道,“咱老大怕冉冉住在你那弦云台无聊,顺手带了只宠物回来。”
“从冉冉家乡?”
好像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理由,小黄鼬飞速将点了点,道:
“嗯嗯嗯!上岭土生土长的,如果不是铭阳少主垂怜,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可能都离不开的那种!”
白玄听罢,道了声也好,这便让它跟着众人同行,浩浩荡荡的往电梯厅去。
弦云台是铭阳阁内庭四台之一,终年缭绕着至纯至净的灵气,除了内阁几位大神和白家嫡系亲卫,寻常人要窥视一眼都是奢望。
关冉冉新的住所,在弦云台北隅,二层小院花草掩映,曲径通幽,凭栏便能见日升月落,白昼的云起雾涌,长夜的星罗棋布,尽收眼底。
选这里作为关冉冉的住所,初衷是想借此地灵脉的温润之气,调理她体内不安躁动的煞气,她天资不差,倘若能让她静下心来,修行自然也事半功倍。
却没想到士别三日,等她真的住进来了,没赶上修行,倒先用作疗伤,也不知算不算天意,歪打正着。
将关冉冉送到弦云台安顿好,闫允烈回自己的住所简单洗漱,换了个便装,本以为回来了该是能好好睡一觉,谁知躺在床榻上却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好,这边索性起身,到静室打坐调息,待精力恢复了些,便离开寝殿又往弦云台去。
像是知道他会回来,北隅的花园凉亭里备了小酒,红泥炉子烧着,摇曳的火光在熹微的晨色里恍惚一颗被遗忘在世间的星子。
闫允烈也不拘束,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却也没喝,只是看着那杯盏里的琼浆出神,那簇炉火此刻就映在杯盏里,仿佛沉在那酒浆之下,静静燃着,仿佛没有生机。
脑海中不自觉的闪现出这几日来的种种情形,尤其是临别之时,关冉冉同家人一一拥抱告别,最后轮到父亲的时候,她犹豫许久,终于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道: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会梦见姐姐,她说她冷,饿,没有人陪她。爸,我长大了,也不在家里住了,之后若有机会,把姐姐接回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是释然的,可是上了车,抱着毛绒玩具一样的小黄鼬,她的神色却是落寞的,自言自语道:
“从今以后,我和你一样,都没有家了…”
低声呢喃的一句话,闫允烈却听得清晰。
从那一刻起,这一路,他有意无意的都会想,带她回来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可想了一路,即便此刻坐在这里,他依然没有答案。
房门吱哑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清晨尤为嘹亮。闫允烈闻声抬起眼,正看见白玄掩了门出来,而后径直步到他很前坐下,看着他为自己斟了杯酒,拿起喝了一口,放下了等他说话。
“冉冉…没事吧?”
听见这个问题,白玄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你怎么不干脆把她她全身27处灵池都封上,抬块木头回来给我呢?”
这回答,白玄果真是生气的没错了。不及他解释,白玄又道:
“你们在上岭的所见所闻,小家伙跟我说了。这么说你们不仅见证了化龙,还看见了冉冉瞬移?”
想起那日看见关冉冉两次凭空出现在柳曜身前的情形,闫允烈笃定道:
“对。我看到的就有两次。”
白玄闻言,沉沉叹了口气,便是这声叹息,听得闫允烈心揪:
“怎么?情况这么糟糕吗?”
“你说过,见过她体内禁锢着的龙煞。可你怎么偏偏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斩龙者,你的气于她体内的煞气而言,无异于威胁。”
醍醐灌顶。
闫允烈不禁懊恼,他情急之下的不假思索,却在她体内埋下了一个战场。
见他垂首不语,白玄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毕竟他也是一番好意,但凡换个普通人,这种处理方法都无可挑剔。
彼此沉默半晌,一盏酒下肚,白玄才又长叹一声,道:
“冉冉的情况…是我们从来没有处理过的,太复杂,也太特殊。不然…”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却听得房间里传出一声惊呼,在宁静的黎明时分格外嘹亮。
两人相视一眼,起身奔向关冉冉的卧房,顾不得礼仪许多,推门而入,转过屏风,险些与照顾关冉冉的小丫头撞个满怀。好在白玄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别慌。”
小丫头急的满眼是泪,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不来,却只是道:
“白老大,小姐…小姐她…”
闫允烈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凝滞了,绕过小丫头径自往关冉冉的床榻去,撩开帘子,却见关冉冉面色铁青,嘴唇煞白,汗水将她的长发和素衣全都浸透了,而那只小黄鼬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她心口盘着,浑身颤抖,虽然已是气若游丝,四个小爪子还死死抓着她的衣襟。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白玄的方案,想借用上岭的灵气,去缓和不断对冲的两股真气。
可是很明显,这个方案失败了。
“起来。”
听见闫允烈的声音,小黄鼬强撑着睁眼看他,咬牙道:
“不行…白大神说,如果我离开,小姐姐会死的…”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的修为根本耗不过它!”
话到这里,闫允烈忽然明白了白玄的另一层用意——他就是在赌命,赌关冉冉意识里慈悲尚存,不忍心伤及无辜性命,所以用了势力如此悬殊的筹码,想要以四两之姿搏千金之力!
再看小黄鼬还在执着的抵死相抗,闫允烈无法,只得一把将他提开,不由分说的将关冉冉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双指在她被封住的四处灵脉上依次划过,最终点在她眉心。
几息之后,一缕鹅黄色精气顺着他的手指缠绕而出,很快便从飘浮的几缕,汇成一股气脉,被他尽数收入体内。
知道他这是要将战场转移进自己的身体里,白玄却是慌了,开口阻止他:
“住手!这样做太危险了!”
关冉冉体内的龙煞本就暴戾,这一路跟闫允烈的真气搏斗了数个回合之后,已经增强了不止百倍,如果作为宿主的关冉冉都无法安抚它,那闫允烈更不可能做到,轻则两败俱伤,最危险的,莫过于闫允烈自己被那龙煞反噬,性命难保。
对于白玄的阻拦,闫允烈却置若罔闻,调息运气,内力又加了三成。
又是几息之后,那鹅黄的光带不再纯净,黑灰色气脉电光浮动,与那鹅黄的灵气杂糅在一起,仿佛阳光与乌云的博弈,一并被闫允烈收进体内。他只觉得心脏像被猛地刺了一刀,整具躯体霎时间失去了知觉,只剩下疼痛排山倒海的向他四肢百骸里蔓延,而他却无从阻拦也无力反抗,仿佛要将他抽筋拔骨,大卸八块才肯罢手。
这样的疼痛,关冉冉忍了一路!
想到这里,闫允烈俊秀的眉宇倏尔蹙紧,皓齿紧咬,就连点在关冉冉眉心的手指也不住颤抖,继而发白,终于在鹅黄色光带收尽的瞬间,从她眉心离开,紧紧握成了拳头。
胸腔猛地一抽,血腥味从喉咙里翻涌上来,不及压制,鲜血已从他紧呡的嘴角渗出来,滴落在被单上。
缓了片刻,他抬手将嘴角的鲜血抹去,再看向怀里眉眼紧闭的关冉冉,此刻的她眉头已然舒展开,呼吸逐渐平稳,甚至连眼窝的青黑色都在褪去,双颊和嘴唇也不再苍白,慢慢有了血色。
这个赌局,他赢了。
凝视着这个被他推进鬼门关,又被他拉回来的女孩,闫允烈一时感慨,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间,驱散了所有疼痛和疲惫。
情不自禁的,他将她抱起来,深深拥进怀里,敷在她背上的手掌轻抚她湿透的长发,在她耳边柔声道:
“我即是带你回来,那便不会不管你,从此以后,铭阳阁就是你的家。活下去,为了什么都好,努力活下去。”
同样感慨的还有立在一旁的白玄,见闫允烈的情绪平复了,他这才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听见这个问题,闫允烈又沉默了片刻,却也不回答,只是道:
“月中地市,我要带冉冉同去。我知道时间很紧,要打理的事很多,有劳你多费心了。”
纵然还有许多疑惑,可白玄也知道眼下不是问的时候,拱手道了声“领命”,又道:
“天亮了,你抓紧时间休息,旁的事我去处理,安心调养。”
闫允烈确是累了,应了声好,垂下眸子,几息之间便睡沉了。白玄也不再打扰,上前将累瘫的小黄鼬拎起来抱在怀里,领着伺候关冉冉的小丫头转身离去。
这一睡,又是三日。
第三日午后,关冉冉在床榻上醒来,只觉得耳边清寂宁静的惬意,便又多赖了会儿才坐起身来。
撩开床幔,幔帐外是相当宽敞的一套寝室,檀木嵌螺钿的梳妆台立在窗下,旁边的衣架上担着华服,刺绣绝美,依稀是群山和海浪的纹理,金银丝线在窗缝投进来的阳光下熠熠闪烁。
关冉冉从床上站起身,走到那套华服前,小心翼翼的摸索着上面精致的刺绣,目光又顺着阳光看向了掩着的窗楞,而后伸手推开了窗户。
白净的云雾立刻灌进窗户来,萦绕过关冉冉的身周和指尖,又在房里漫开,绕过床前的屏风去,仿佛有生命一般,撩拨着她跟随。她一时玩性大起,紧追着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是一套矮几,骨瓷白盘里摆放着精致糕点和水果,像是怕她醒了会饿,小炉上暖着花果茶,该也是特殊的烛火,温度不烫不冷刚刚好。
除了吃食和茶水,茶几的一端堆叠着几本绸缎装裱的册子,顶上压着只蹲坐的兽,碧色如林,水头十足,她好奇的踱过去看,将那镇纸拿起把玩,不及细看,便见翡翠的镇纸下压着张字条,挺拔俊秀的墨迹书着:
“想找我的话,来承璋殿。”
默念了两遍这个地名,关冉冉只觉得陌生,搜索枯肠也没有寻到跟这个地名有关的内容,刚准备沮丧,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跟在她身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见到她,竟愣在原地久久不动,明亮的眸子里莹莹有泪光闪烁,嗫嚅良久,感叹了一句:
“小姐…云雾环绕着你,也太好看了吧!”
这小丫头还没“进化”出说谎的功能,所以这句夸张的褒奖,关冉冉听着越发尴尬,看向自己手里米糕,木讷的伸向她:
“吃…吗?”
话音落下,小丫头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可劲儿蹭着,像只撒娇的小宠物,边蹭边道:
“不吃,不吃,小姐刚睡醒,一定饿了,大口吃!还想吃什么?我翻遍弦云台也给你找来!”
她这腻乎劲儿,关冉冉倒是不反感,任由她撒娇,细细品尝着手里的米糕,又筛出一个新名词来:
“弦云台…”
“对呀,弦云台。”小丫头抬起眼来,看着她许久,突然明白过来,坐直身体看着她:
“弦云台就是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白老大的住所。您前脚刚回家去,少主就让人把您的行李都搬了过来,说:等冉冉回来,迁居弦云台。”
小丫头学的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关冉冉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够了,又趁着话题问道:
“那…承璋殿,又是什么地方?”
“承璋殿是内阁元老们觐见少主的地方,平日里少主办公,主外在总裁办公室,主内,便是在这承璋殿了。”
听起来又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
关冉冉素来对这种等级制度嗤之以鼻,自嘲道:
“那样的地方,我能去吗…”
不曾想,这自言自语的一问,却换来了小丫头格外认真的回答:
“能。小姐您现在哪儿都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