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食君之禄
关冉冉这一去,便至深夜未归。
子时将近,闫允烈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白玄在沙发上坐着,同他商量白日里的事情——带关冉冉去地市的消息一公布,铭阳阁彻底炸了锅,众苑长老在连着两天的联名觐见之后,委派最有话语权的三位,向闫允烈发出最后通牒:
坦诚关冉冉的身份,以及带她去地市的缘由。
当初这些没落氏族被别的势力欺压霸凌,驱赶至此,仰仗铭阳阁收留,才发展至今。
如今这群拾人牙慧的丧家之犬,却要拉帮结派的反咬一口,试图架空他的权利,甚至图谋篡位,取而代之。
农夫与蛇的故事,居然应验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闫允烈便不自觉气闷,面色自然也不是很好。
他的情绪白玄全都感受得到,思虑片刻,问道:
“带冉冉去地市的事,你可要再做打算?”
闫允烈闻言,眉头一蹙,抬眼看他,回道:
“还要做什么打算?我堂堂铭阳阁主,难道已经沦落到要看门客的脸色行事的地步了?!”
“可他们若真要走…”
“想走的赶紧走!省得天天跟我这儿东家长西家短的闹心!更何况这地脉之气本就不够分,省下他们的,给真正需要的人,正好。”
白玄听得出来,闫允烈说的是气话,便也不跟着符合,又道:
“我听闻他们此番敢这样硬气的同你叫板,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我猜测就是之前试图撬动镇龙石的那个人。”
那日在隧道塌方现场,闫允烈确是感应到了两个陌生的元灵,后经证实,一个是关冉冉,还有一个至今查无结果。
说到这件事,闫允烈不免介怀,问道:
“说起来,可有新的消息?”
白玄摇了摇头:
“不曾有所进展。但从现有的情报来看,这伙人应该不简单。镇龙石附近被封锁的极其严密,咱们的人进不去,即便进去了,别说灰尘,连点泥土都带不出来,所以白夜也追踪不到行迹。”
“规划局那边…”说了一半,闫允烈又收住了话音,摇了摇头:
“他们至今没有送拜帖来,看来是对解决这件事情十拿九稳,有把握不用求我出手。”
白玄认真点了点头:
“他们给了官家什么承诺,我没有收到确切消息,但他们确实在散布小道消息,说是要收了麓南的这条龙脉。”
“他们还有这等能耐?”
“我查过典籍,能收龙脉为自己所用者,唯化龙一脉尔。”
听到这里,闫允烈哂笑一声:
“眼下这世道,莫非真是什么盛世开篇?上苍开恩,一口气抛出两位化龙者,还都来了麓南…”
可是话说到这儿,他却突然更住,眸光猛地一狰,抬头看向白玄:
“难不成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
见他想到了,白玄点了点头:
“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大约没打算与你抗衡。只不过想制造混乱,最好拉拢一部分铭阳阁内部元老,趁你疲于应付内外夹攻之时,设计带走冉冉。”
话说到这份上,闫允烈的眸光阴寒的可怕——这招釜底抽薪算计得漂亮!只要冉冉为他们所用,收了麓南龙脉,铭阳阁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土崩瓦解指日可待。
“他们知道论实力,与你正面抗衡没有胜算。可他们也知道,对关冉冉,你不舍得,也没办法。”
“谁说我不舍得!我不过是…”
猝不及防的,闫允烈神色乍变,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珠子当啷落地,眉头蹙起,左手紧紧握着右手腕,唇齿紧咬着,除了倒吸凉气,再不能言语。
白玄感应到异变,赶紧上前来,虽然看不见他面色煞白的样子,却能感受到他右手被极度凛冽的气场包裹,不住颤抖。
前几日疗伤的情形倏尔浮现,白玄顿时明白了,惊愕道:
“你这是…被龙煞伤的?!”
可此刻,闫允烈已然痛的不能言语,冷汗簌簌落下,白玄便也不再多问,拉过他的手便要替他疗伤,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打紧…冉冉…”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仿佛将苍穹撕裂开来,惊雷炸响,声波震得玻璃窗都在颤抖。不及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窗外的电光却又闪成一片,每一道都如同响鞭,仿佛要将天地间能碰触到的一切鞭出血来,雷声不绝于耳,如万鼓齐鸣,振聋发聩。
更远处,雷暴云团还在集结壮大,也不知蕴藏了多大的能量,却只见赤橘色电光不间断的在云里游走闪动,勾画出壮丽却令人生畏的云团轮廓,铺天盖地涌向闪电和惊雷落下的地方。
顾不得疼痛,闫允烈将手伸向桌上的呼叫器,还没按下,呼叫器却自己响了,穿出白夜略显慌乱的声音:
“老大,磁场异动,几乎覆盖了整个麓南道!我正在想办法追查造成异动的源头是哪里,但是情况有点复杂…”
“查…冉冉在哪里。”
呼叫器那边的白夜着实一愣:
“您的意思是…”
“查到了…立刻告诉我,不得声张,不得有第三人知。另外,着李巽江,鹿传山,鸾青斐,各自归位,必要时听白玄调遣,不得违背逾越,擅离职守。”
不及白夜答应,闫允烈便松开了应答按钮,调息片刻,将蠢蠢欲动的煞气压制住。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白玄才问:
“你把定夺权交给我,这是要自己去?”
窗外雷电更密,说话间,又一道银光划破夜空,在二人的注视之下,落在了城区之中,惊雷又响,伴随着原因不明的爆炸声,整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顷刻间陷入一片黑暗。
白玄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只听见雷声隆隆,雨滴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越是安静,白玄便越觉得不安:
“怎么了?”
“停电。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停了。”
这场面,已然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
突如其来的提问,闫允烈着实愣了愣,看了眼手机:
“子时刚过。怎么?”
听见答案,白玄却不应他,右手掐算片刻,神色陡然一变:
“卸甲锁龙阵的第一层禁制,破解了。”
“你如何知道?”
“这些时日,我试着推演了卸甲锁龙阵。大胆猜测一下,如果说,这个局只有化龙者能解,那大概率是与奇门遁甲之术有关。
奇门遁甲在兵法中是运用八卦和天干地支布阵,借天时地利,将最重要的部分隐藏起来,出其不意,制敌取胜。那么卸甲锁龙阵则是逆用其原理,让气脉无处顿藏。只是时间仓促,我还没来的及实践,而且术法太冷门,我也还需要时间熟练运用。”
这边说着,走廊上有个脚步声极速靠近,片刻后,门扉洞开。
“老大,磁场和气脉现在一片混乱,我在追冉冉,但是也有人在追我。”
“谁?”
“我说不清,有不认识的也有认识的。磁场支离破碎,咱们的结界受到波动,出现了间隙,涌进了大批魇魉妖兽,跟我一样,在追冉冉的动向。”
“那你找到她了吗?”
“大…大概的方向,有。但是我不敢再追了!我怕暴露了她的行踪,把魇魉引过去,万一我们来不及去帮她…”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别追了。”
闫允烈当机立断,白玄也表示赞同:
“对,别追了。眼下第一层禁制破了,我可以试试推算阵眼所在。她若真是奔着锁龙阵去的,现在必定在阵眼附近,要找到她,甚至预判她的行动,应该不难。”
好字还没说出口,窗外又传来隆隆闷响,分不清是远处的雷声还是爆炸,三人茫然的看向一片漆黑的雨夜,正看见远处有一道火光直冲苍穹而去,顷刻间烧红了雨幕中的夜色,看方位和距离,该是到了城南远郊之外,那里是麓南市为数不多的重工业区,有全省最大的钢铁厂和化工厂。
闫允烈将所见场景如实描述给白玄听,只见他淡定睿智的面色中,十分难得的多了几分惊讶:
“速度真快,已经开始瓦解第二层了吗!”
听见白玄如此感叹,闫允烈知道已经不能再耽搁,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道了声“我去找她,有消息立刻通知我”,这便推门往露台去。
白玄紧随其后,见他唤出暗夜玉狮和谛听,知道事态紧迫,道了声“千万小心”,又道:
“等确定了冉冉的位置,我便去与你汇合。”
不曾想,听见这句话,闫允烈的眸光却倏尔怅然,叹息一声,道:
“不必来寻我。若不得两全,我担心你心软,下不了手。”
“少主!”
“如果天亮之前,这雨不停,而我也没回来,你便带众人暂避隙之间,必要时…改赤玺为紫印,铭阳阁由你掌事,我放心。”
语毕,闫允烈跃下露台,化作一道赤色电光,划过夜色,瞬行而去。
雨夜里一片漆黑的麓南市区,看似平静,暗地里却波涛如怒。前所未有的全城大停电,交通信号灯也都熄灭了,往来的车辆全都亮了尾灯谨慎前行,这座繁华的城市就像个垂死的巨人,血脉阻滞着,动弹不得。
而这恰恰就是卸甲锁龙阵的第一层禁制——当年在规划麓南的公共交通线路主干道时,不惜耗费成倍的人力物力,开山过江,为的就是模拟九宫飞星的轨迹,以交通设施为载体,让气运行起来,成为第一层阵法。
后来电能普及,彻夜不眠的路灯又为阵法加了一层保险,让阵法即便在车辆稀少的夜里也被光索加持,牢不可破。
可是谁曾想,这最稳妥的防御,却成了最致命的软肋,毫无招架之力的被黑暗尽数吞噬,不攻自破。
既然解开了第一层禁制,破第二层的九宫局自然不难,只不过是五行生克的应用——火以水灭,水以土掩,土以木破,木以金伐,金以火融,形成闭环。
可这相关的象意实在太多,要如何才能确定哪一个是阵眼,从而推测出化龙之处?
闫允烈在高空巡视了一周,一时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茫然四顾之后,眸光落在了主城中央一处凸起的轮廓来——那是主城开发时留下的一座丘陵,至高点海拔不过两百米,因为其上两座宋代古庙而被定位文物保护单位,限制开发,得意留存,开放作为市民公园。
如果将它视为阵眼所在,连上异动的几处方位,倒真能套出一个相刑相克的五芒星来!
抱着试一试的心思,闫允烈径直往那丘陵去,许是感应到他的位置动了,白玄隔空传音过来,问道:
“找到冉冉了?”
“没。”闫允烈的回答中带着叹息,“但我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去碰碰运气。你们那边呢?”
“跟你想的一样,云溪山。那个地方早年叫坠龙山,相传有龙自九天坠亡,怨气不散,是大凶之地,所以才兴建了两座庙宇镇压。后来官家重新规划,觉得这个名字不详,才改做了云溪山。”
说话的功夫,闫允烈已然临在了云溪山上空。
夜色里的丘陵格外安静,全市断电,古刹的窗棱里透出的幽幽烛光此刻看来分外明亮,一片祥和之气。
这样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龙煞的阵眼所在!
迷茫中,闫允烈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数日前的晚上,在咖啡厅里的场景——镇龙石现世,阵眼刚被松动,命案便一桩接一桩的发生,还有关冉冉那个“要他的子孙后代还债,至死方休”的传说。
越想越不对!
按照关冉冉的画外音,这龙若是现世,必然要腥风血雨一番,如果就这样不痛不痒的,选这么个福泽宝地作为阵眼,之前发生的一切岂不是都说不通了!
悟到这一点,闫允烈赶紧同白玄联络:
“冉冉不在这里,继续找。”
白玄却也有些意外,愣了半晌,却也没质疑,反问道:
“你有什么线索吗。”
“先查查南郊工业区,刚才的爆炸有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如果有,就以此为一个阵眼,去查其他今晚有伤亡的方位,那个中心,才是冉冉在的地方!”
“莫非…”
“对。这龙本就不是祥瑞,唯有大凶之阵,才能与之契合,给它足够的供给,助它冲破禁制。”
白玄闻言如醍醐灌顶,惊道:“确有这种可能!我即刻重新推演,你等我消息,切勿轻举妄动!”
语毕便收了线。
虽然说道理都懂,但要他原地不动等消息是不可能的。此刻他心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一个念头:不惜一切,阻止关冉冉,绝不能等她化出那条龙,来血洗麓南,铸成大错!
眉心骤然一痛,仿佛电流烧过。闫允烈只觉得眼前晕眩,模糊的景象在脑海中重叠——烟尘四起的隧道里,关冉冉的身影摸索着前行,终于来到巨石边,当她的手掌碰触到那顽石,金光乍现,石块炸裂成碎末升腾飘散,不多会儿,原本巨石所在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只方寸大小的木盒子,盒子打开,内嵌八卦罗盘,完整的一套五层,所有字迹和线条都描以金漆。
还不及仔细欣赏,边听关冉冉喃喃自语道:“死局。”
闫允烈闻言一愣,定睛看了半晌,虽不知她所谓死局为何,却也着实勾起了他的兴致,想看看她要如何解局。
谁曾想,关冉冉却将那盒子“啪”的一合,随手拿起塞进袖笼里,哂笑道:
“无聊。煞有介事,白费功夫。”
这评价,闫允烈确是没想到!刚想感叹这丫头初生牛犊口出狂言,又见她手中拿了支寸长的线香,往跟前的土里一戳,喃喃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门给你留在这儿。你只剩半个时辰考虑,要么跟我出去,快意恩仇,一了百了。要么就给我在这地下老实呆着,油尽灯枯也休要再逼逼!”
话音落下,插在地上的香顶端倏尔飘起一缕烟来。关冉冉该是看见了,哂笑一声:
“我看你真是年纪大了,这么点儿小事,磨磨唧唧成这样。行吧,你就想吧,天下残龙断脉比比皆是,不差你一个。若不是他闫允烈于我有恩,我才瞧不上你。”
言毕,她拂袖起身便要离去。
倏尔耳边有风声略过,插在泥土里的香忽的一声亮了,边燃,边噼啪作响。
“很好。那我先行一步等你。希望你不会辜负这支香的约定。”
这一次,闫允烈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感念天师不弃我断体残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朽稍后便到。”
那声音苍老却遒劲有力,闫允烈只觉得这段话语声声冲撞着他的耳膜,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背上寒意紧迫,手掌也不住握紧了,全身气场运转,却还是抵御不住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心绪一乱,脑海中的画面便也开始摇晃,恍惚如失了焦距的镜头,再看清,关冉冉已回到了隧道入口,清新的空气冲进鼻腔,下一秒,眼前白光闪现,一柄剑刃毫无防备的架在了她脖颈之上,男人的声音继而响起,语调里带着轻蔑:
“化龙一脉的传承,竟然是这么个小丫头!当真是欺我应天宗后继无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