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早嫁
逢年过节,三姑六婆们聚在一块儿,总是好打问小辈儿姑娘们的亲事。从孩子十八岁成年就问起,“谈对象没?说人家没?没有我给你说一个啊?”现在听说谁家有个姑娘成年,那都是香饽饽。如今这世道,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只有找不到婆娘的汉——除非人家不想嫁。七姑八姨们一直要打问到姑娘的婚事终于落定,才又记挂起人家“生仔了不?生了几个了?”这些过来人们,常常劝导年轻女娃娃说:“早点儿结婚早生娃,早生早享福!”——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享了什么福,反正上一代人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早一天生娃,就早一天拴住男人的心,二十出头就生娃的女人,往往四十来岁就可以做奶奶或者外婆了,四世同堂的机会随手可得。”
女人生育得早,也确实有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年轻母亲身体素质好,卵子质量相对较高,生下的孩子往往身体更加强壮。再则年轻母亲的产后身体状况恢复也比高龄产妇要得快得多。尤其是身材的恢复,年轻姑娘更是比大龄产妇要容易得多——老人们说“怀孕会将盆骨撑大,年轻人生完骨头容易长拢,年纪太大就长不回去了。”事实也是如此,身边太多的高龄产妇怀胎生产都十分辛苦,而且通常卵子质量已逐渐下降,身体素质也大不如前,怀胎过程和生产过程都容易出现大大小小的波折。
然而一个女人过早地踏入婚姻,也便过早地失去了与同龄人一争长短的机遇,失去了自己奋斗的黄金年华。这是世人——甚至包括许多父母,都少与她们说的。
晴芳休完产假回到岗位的时候,已经明显再没有了当初的冲劲,一颗心只挂在女儿兰兰身上。担心她冷担心她热、担心她哭担心她闹、担心奶奶照顾不好。
qc的工作本身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敏锐的判断力和原则性较强的工作态度。可晴芳自从有了孩子,不仅做事懒散了许多,总打呵欠,就连性情也柔和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细节锱铢必较。对工作时常是恍恍惚惚,得过且过,一改往常好学又清高的模样。闲时专爱找那些已婚已育的妇女们聊天取育儿经,大家一聊起孩子都没完没了。
每个妈妈都有自己的独家辅食秘方、有治疗小儿肚疼、湿疹等等常见小疾的妙药,还有许多神神秘秘、没边没影的小讲究。什么孩子出牙要让他留口水,要不然会发烧……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掺点珍珠粉,孩子皮肤会雪白细嫩……孩子要多刮眉毛,以后长大眉毛才会又细又黑……这些听来神奇,晴芳却一样也不敢乱试。
说是在忙忙碌碌中兼顾孩子和工作两头,其实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女儿身上。早上女儿六点半已醒来,她跟着起床梳洗。孩子晚上容易出汗,她养成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给女儿洗澡的习惯。上班踩着点走,不到7点50她都舍不得出门,总是最后一个抢在8点之前才赶到车间。下班她提前五分钟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好,铃声一响她就像冲锋战士一般率先冲出车间,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兰兰一见她就笑,伸出手要她抱。只要她回到家,女儿就全程在她怀里,连吃饭都抱在手上。
罗鹏初为人父虽说欢喜,可他是只负责逗弄的。他说带娃不是男人的事,再说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围着孩子转,他想插手也插不上。
成家后的罗鹏,渐渐养成了一家之主的派头。除了早餐简单应付,他每餐饭都要喝点小酒。老娘宠他,总会专为他炒一两道下酒小菜,或是撒上细盐的炒花生米儿,或是辣椒炒鱼仔。每天儿子媳妇还没下班,老太太就早早准备好了饭菜,将酒给儿子斟好、碗筷也摆好了。
吃完饭罗鹏便抱着脚坐在餐桌旁一边戳牙缝,一边跟祖孙三人侃大山,晴芳抱着女儿戏说:“兰兰,看你爸爸是不是话又多屁又长,喝点猫尿只差搭台唱戏了呢!”罗鹏便果真起身,抬手踢脚绕饭桌一圈、一拍大腿唱开了:“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边唱边挥舞拳脚,逗得祖孙三人忍俊不禁。
连续两年的晋升考试,晴芳都错过了,第一次是因为女儿发烧,她心乱如麻,一早便与婆婆一道抱着女儿去看医生了。第二次是女儿磕破了下巴,要紧急送去医院缝针。品质部主管杨明宇叹息说:“这谷晴芳算是废了,本来多好一个苗子,田中先生亲自调到我这儿的人。结婚前又醒目又上进,教什么会什么。那时候车间有新项目上线,我都是派她去跟,次次都妥妥贴贴。现在叫她加个班她都不愿意了,连考试也不来参加,我看她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转眼兰兰会走会跑了,天天缠磨着妈妈唱儿歌、背唐诗、讲故事。晴芳听几个本地同事说,和兰兰同龄的孩子们,这么大都已经送托儿所开始学东西了。晴芳和罗鹏商量这事儿,两人于是趁休假跑到周边幼儿园去考察了一番,又找看门的大爷打问了一下招生的情况。
原来在这地方公办幼儿园根本上不了,是专供本地人子女上的。私立的吧,条件好一些太贵,打工的人供不起;条件差一些的呢,自己又实在看不上。门窗破旧、教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连操场的滑梯都肮脏不堪,似乎多久都没经人擦洗了。
罗鹏又打电话给他姐罗婷,打听老家幼儿园的情况,最后拿主意说:“不如让老娘带兰兰回老家上幼儿园吧?外面的幼儿园太贵了。听她姑姑说,家里的幼儿园很不错呢,而且娃娃们在幼儿园就会全部学完加减乘除和拼音,小学就直接过渡不再另教了。反正迟早都是要回去读小学的,如果不回去读幼儿园,到时可能衔接不上,孩子反而吃苦。”晴芳第二天便找同事们打听了一下,大家也纷纷说起过各地教育背景、文化差异的问题。听说这边的幼儿园确实是比较流行一些所谓蒙氏教育之类,倡导学前教育不提前、不超纲的理念。幼儿园基本是什么小学知道都不教的。之前不少同事的孩子试过在这边上幼儿园再回去上小学,结果都完全跟不上。晴芳心下动摇,看来只好着手往这个方向考虑安排了。
为了让兰兰早一些适应和奶奶的单独相处,晴芳慢慢开始试着让兰兰跟奶奶睡。孩子起初不肯,总是哭着闹着要找妈妈。晴芳便躺到婆婆床上,将孩子哄睡着了才敢离开。睡到半夜不放心,又跑出来看兰兰有没有踢被子,有没有出汗。婆婆见她紧张,也睡不大踏实,不时伸手摸孩子的脖颈和后背。
婆婆是个能干人,孩子交给她倒没有什么不放心,晴芳只是觉得怕太过想念。婆婆知道她心思,安慰说:“孩子给我带你放心,这么小的娃儿,吃饱穿暖我是肯定能保证的。再大一些上小学了,可能需要辅导,那时你们就回来。好多人都是这样,你们趁年轻再打打工,攒点钱,以后日子也好过一些!”
婆婆说的不无道理,瑞城是很难找工作的,赚钱也大不如在厦门容易。现在为人父母了,总不能得过且过,要为一家人将来的日子打算。现在罗家还只在乡下有套房,以后女儿大了,得在城里念小学,房子肯定是要买一套的,不努力赞钱怎么行?
送走了婆婆和孩子以后,晴芳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床,泪珠子直往下掉。婆婆对手机功能总是记不熟,打视频她总是不接,晴芳想看看孩子也看不着。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婆婆就说:“没什么事喽?没事我挂了,电话费贵!”
国庆假期的时候,晴芳早早要罗鹏买好车票,和她一块儿回瑞城探望女儿去了。
分别才三个多月,兰兰已经不认得妈妈了,穿着脏兮兮的罩衣,小脸黑瘦,似是长高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拉着奶奶的裤腿往后躲她。晴芳拿糖哄她,她也不接,只抬眼看奶奶。晴芳心酸又失落,耐住性子陪兰兰玩了一整天,兰兰才慢慢肯让她抱了。下午罗鹏说要到街上去采购,晴芳欣喜地抱着兰兰说带她去逛大超市。刚刚跨上电瓶车,兰兰便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要奶奶,使劲儿往外挣扎,好像是被人贩子抢了要抱走一般。晴芳喉咙更咽说不出话,也没了去逛街的兴致,罗鹏悻悻地摇头:“这妹儿怎么这样苕啊!”
奶奶走过来接过孙女儿哄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孙女儿才不苕呢,这是还没跟妈妈玩熟呢,对吧?”
晚上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晴芳发现女儿背上许多折痕结痂,问婆婆是有虫子咬不?婆婆说兰兰总是要抓痒痒,不抓就躁得睡不着觉。晴芳又问婆婆床单被套经常换不?多久给兰兰洗一次澡,婆婆说床单常换,最近是三天洗一次大澡,每天抹澡——抹澡就是用湿毛巾擦身。晴芳埋怨说这怎么行?小孩子新陈代谢快,每天都要洗澡才行,婆婆便不高兴了,转身走了出去不再理睬。
女儿天真地用小手拍打澡盆里的小鸭子,嘻嘻笑着往它身上抹肥皂泡玩,一见奶奶要走便又“哇——”地哭开了。晴芳不能接受这样失败的自己,她带着哭腔跟罗鹏说:“宝宝已经很大了,什么人,什么事,她都开始有明确的记忆了。我必须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让她知道,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我不是陌生人!”
晴芳坚持不再出去打工了,说要不就连女儿一起带出去。婆婆却说,她是再也不出去了,这段时间她已经养了一群鸡仔,大的都已经斤把重了。菜园子她也拾掇起来了,在家里不知道多舒服,在厦门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白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再也不要去了。
厦门的工作不可能说辞就辞,晴芳的工作还好说,和她主管说明情况应该是可以代办辞工的。罗鹏的工作是必须要当面做好交接的,再说租房的事情也要处理,罗鹏便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