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眉

粉黛眉

又是一年春天了。柳枝软软的扭动着,刘黛斜靠在楼上的窗户边,看着春光明媚下人来人往的街道。白日里店里没什么生意,各个姐妹都在歇息,刘黛就喜欢这样在高处看人群,独立于外,方能看得清楚,自己是与平淡普通人家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打小被卖进了花雨阁,本是要做粗使丫鬟的,谁知自己一张白嫩清秀的小脸再加上水汪汪的大眼在抬头的一刹那惊艳了老鸨,一跃成了楼里模样不错的姑娘。老鸨一直盼着刘黛能够挣大钱,所以便从小好吃好喝的养活着,可刘黛却没有一时不想逃离这个地方。她见了太多了。姑娘留不住客人轻则骂,重则打,更见过恶心的人始乱终弃,夺了姑娘的心,应了要赎了姑娘带回家,可却从未回来。刘黛很是明白,所以对于游学在此的张家少爷张玄鸿一次又一次的表明心意,刘黛也不会动任何心思,也是不敢动任何心思。

是一日,天气晴朗,阳光直直地照在脸上,是有几分惬意的。张玄鸿从住的客店里出来,又让小厮带了好些点心去看刘黛。他知刘黛的冷漠疏远是为何。他从一开始就看的明白,看的越明白,越是越想去接近。

刚进了花雨阁,只见轻烟由丫鬟陪着缓缓拨琴,一袭轻纱衣衫映的人袅娜娇弱。轻烟听闻脚步声,抬起头,见来人是张玄鸿,轻笑。让丫鬟扶了自己回房。白日里本来就是没有事做的时候,刘黛在房里发呆,手里还握着诗经,正是翻到桃夭一篇。殊不知张玄鸿已经进了大厅。

张玄鸿边上楼边感慨,夜夜笙歌的雨花阁白日里竟是如此冷清,酒足饭饱思**,果然是没错的。到了刘黛房门前,房门未关,屋里也没什么声响,张玄鸿还以为刘黛不在。探头一看,一个小小的人靠在窗户边上。

“黛儿,我带了些好吃的糕点。”张玄鸿看刘黛在发呆,轻声叫了刘黛一声,将糕点放在了门口的桌子旁。

“啊,张公子,您来了。”刘黛缓了神,转身放下手中的书,盈盈走到张玄鸿身边。张玄鸿在她应声时,眼中就充满光亮了。

刘黛一身白色锦缎衣衫,青色纱衣外罩,头上随意打了一个髻,一支白色步摇。打底衣衫宽宽松松,走几步路,衣衫滑落些,白皙的皮肤露出来却又不会露很多,整个人欲拒还迎的姿态。清纯而又诱惑,刘黛是花雨阁里最矛盾也最和谐的存在。

“不知公子白日里来找黛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刘黛站定时话也说完了。

“早上起来,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若我喜欢,可在这里买一处宅子定下,我看了好几处宅子,好是好,可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张玄鸿满眼笑意的看着刘黛。

“公子缺东西自是遣了小厮去买了便是。”刘黛懂得其中含义。

“自然是买不到的,我宅子里缺位夫人,我看黛儿十分合适,不知黛儿的意愿如何?”张玄鸿眼睛里亮晶晶的。

“公子说笑了,我命轻贱,自是不敢当张夫人的名号。”刘黛说罢,转身走到梳妆台旁坐下。拿起梳子梳头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想的满是花语阁里被抛弃姑娘们的孤影自怜,那情绪不是憔悴,是一种绝望了。

“我会赎了你,我就在这里买了宅子住下。”张玄鸿语气坚定。

刘黛闻言,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复杂情绪怎么梳理,她见过太多。

“公子还是快回吧。”刘黛攥紧手里的梳子。

“黛儿,你等我。”张玄鸿说罢,转身离开了。

刘黛放下梳子,走到窗边,看着张玄鸿带着小厮离开,她抿了一下嘴,想起了老鸨对一位姑娘说的话,你想攀高枝飞走,你也配吗?对啊,我怎么配呢,不过个青楼出身。

一晃到了晚上,花雨阁又热闹了起来。

“你叫刘黛?可是石黛的黛?”一位自称是商贾的客人用手抬起刘黛的脸,醉眼朦胧的问她。

“正是,您还真是多见多识。”刘黛边奉承着边把客人的手慢慢放下,自己也得以正常姿态看人。

“那这个送你了,石黛里出了一盒藕粉色,你说奇不奇怪。”客人从外衫口袋里拿出来一盒石黛,塞给了刘黛。

“那多谢您。”

客人摆摆手,让刘黛走开,揽了身边一个丰满的姑娘继续跟友人觥筹交错。

刘黛是个聪明人,看四下里没人注意她,便躲了这酒局回了房间。

回了房间,随意将石黛往坐榻一扔,管他是藕粉色还是明黄色,客人喝醉能把红色说成绿色。

刘黛往梳妆台前一坐,听着外面的醉生梦死,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在想,等到她人老珠黄时,老鸨是不是就会放了她,可是在这花雨阁,有几个人能活到人老珠黄呢?后院里住着的三五个打手个个不是吃素的。

她好想离开啊。但是她又融合在了花雨阁。

就这样坐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夜深了,该休息了。

下雨了。这是刘黛醒来第一个意识,淅淅沥沥的雨声混着风声敲击着窗户。昨夜睡得晚,又陪客人喝了酒,早起头疼,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穿戴。

敷脂粉,胭脂,画眉,染额黄,点面靥,涂唇脂。本是平常的打扮,却因为石黛用尽不得不中断。刘黛起身想着去找哪位姑娘借上一点,忽地身形一顿,记起昨日里客人塞给她一盒石黛。

刘黛拿着石黛,重新坐回梳妆台前。

打开石黛的那一刻,刘黛有些惊讶,这石黛还真不是黑墨色。石黛在石砚上细细碾,加水调和,客人没说胡话,当真的藕粉色。

犹豫了会儿到底用不用这石黛,看看外面阴郁的天气,多半是客人不会多,用了也无妨,刘黛开始画眉。

这藕粉色上眉太浅,刘黛只好多画几次。

浅玫瑰色的眉头,整个眉毛晕染了粉色,眉尾微微拉长。怪异,粉色的眉毛当然怪异,可是刘黛心里有些欢喜,格格不入的大胆是她从小就被压抑的。

眉已化定,这以后的路也就定了。

“来来来,张公子,这边请。”是老鸨的声音,刘黛收拾桌面起身。

张玄鸿手里拿着扇子,一身黑色长袍,身边的小厮手里捧着一木匣子,两人随着老鸨到了刘黛门前。

“黛儿啊,黛儿,快快出来迎接张公子。”老鸨谄媚道。

刘黛收拾整齐打开门,门外站着三个人。

看见刘黛的那一刻,三人都有些愣神,这,粉色的眉毛。

“昨日里客人予的,白日里无人便想试试。”刘黛感觉出众人诧异,低下头解释。

“哎呀,这孩子就爱弄得奇奇怪怪的,别说,还挺好看的,是吧,张公子?”老鸨顺着刘黛的话说下去。

“黛儿自然是好看的。”张公子微笑。

刘黛让出路来,张玄鸿带头三人进了屋。

“黛儿啊,以后啊,你可得记着花雨阁里的教诲,行事有些眼力见,”老鸨拉着刘黛的手开始嘱咐。

“妈妈何出此言?”刘黛心里一紧。望向坐着的张玄鸿,张玄鸿一脸笑意的看着刘黛。

“嗯?你还不知道吗,张公子为你赎了身,要迎你做夫人呢。我老早就看你是个好孩子.....”刘黛听了张玄鸿为自己赎身,早已是晴天霹雳,再也听不进去老鸨后面的话。

刘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收拾好细软行李出了花雨阁的,晃了个神一般自己已经在张玄鸿新置的宅子里坐着了。

临走的时候,轻烟姑娘好像说了一句,妹妹这眉毛画的倒是漂亮。

“来,黛儿,吃点东西吧。”张玄鸿握着刘黛的手道。一个模样十五六岁的丫头端上来果子和茶。

“黛儿,这是我给你新买的丫头,未起过名字,你看看你想叫她什么?”

“黛儿,这宅子里后院空地很多,你想辟园子还是想多盖些屋子?”

“黛儿,你的卖身契在书房的木匣子里,你可以自己处置。”

“黛儿,你累了吗?宅子里主屋还未收拾干净,我陪你在偏屋住吧,小是小了点,但是...”

“好了,张公子。”刘黛出言打断了张玄鸿,张玄鸿很怕刘黛的拒绝,但还是整理好表情,温柔似水的望着刘黛,等着她说些什么。

“公子不必麻烦了,我身份卑贱,自是不敢当什么主屋夫人的,您为我赎身,黛儿自是感激,可公子从未与我知会今日便是我重获自由之日,现下里只当是雾蒙蒙的浑噩,我先下去休息。”刘黛走了几步,仍有些恍惚。小丫头扶住了她,引她去偏屋休息。

张玄鸿看着刘黛离开的背影,很是愉悦,刚才刘黛的一番言语中,不曾拒绝过他。虽是怪了他的莽撞行事,但张玄鸿知道她是喜欢的。刘黛不知道,为了给她赎身,为了置下这处宅子,张玄鸿付出了多少。

张玄鸿也不知道刘黛到底哪里吸引他了,也不知道刘黛是否值得他这样做,他只是想对她好,倾其所有的对刘黛好。

望着傍晚蔚蓝的天,张玄鸿知道,雨停了,天晴了。

刘黛进了偏屋。坐到床上,床上的被褥都是潮潮的,木床也有些吱呀。看来张玄鸿真是急急忙忙置了宅子安顿她。

比起如今境地,刘黛更在纠结,要不要接受张玄鸿。她见的太多了,但是张玄鸿对她又不一样。刘黛有些烦躁,干脆让小丫头拿了茶,咕咚咕咚喝下一杯,转身到床榻上躺了。

“姑娘,我,我帮你更衣吗?”小丫头磕磕绊绊的说出来一句,十分拘谨。

“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等一下,你好像还没有名字,你就叫荷儿吧,荷花的荷。”刘黛背对着小丫头,动也不动。

“好,好的,不,是,夫人。”小丫头急急忙忙退出门外,木门关的吱呀作响。

唉,也还是个孩子。刘黛心里想着。

没有了夜晚突如其来的打骂声,刘黛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醒来之时发现床榻上的被子竟然换了,不再是潮的,有好闻的香料味儿的,海棠花的味道。

刘黛起身,自己穿戴整齐。坐到梳妆台前。

今日与昨日,竟是差了这么多。

刘黛拿出来那盒藕粉色的石黛,打开,盯了半晌,又合上。台面上都是新的梳妆胭脂石黛,张玄鸿细致入微,刘黛从不否认。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张玄鸿对她一笑,对她说姑娘今日穿的像朵海棠花,香的也像朵海棠花。后来俩个人相识,张玄鸿送她的东西,都细细描着一朵海棠花。那日张玄鸿送她的糕点,刘黛打开一瞧,上面撒着几瓣海棠花花瓣。

刘黛还是磨灭不掉内心的自卑感,他觉得张玄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富家子弟闲暇时的玩乐罢了。不过如今有处安定的屋子,自己又是自由之身,刘黛还是很满足的。

没有人压制刘黛,不必后怕这老鸨的鞭子,刘黛这一天过的可是真开心。荷儿伺候着吃完早饭,把整个宅子溜达一遍,想着这块地界做点什么那块地界种点什么。午饭后肆意的睡上一觉,吃晚饭时嘴里的饭吃不出什么味道,午觉睡多了的。

可是,缺了点什么。张玄鸿,她在宅子里一天没见到张玄鸿。刘黛垂下眼睛,眼中逐渐黯淡。嘴里嚼着一块酸笋。

晚饭吃完,张玄鸿还是没有回来。

刘黛在房里坐了一刻钟了,张玄鸿还没有回来。

荷儿把灯吹灭了,门也吱呀吱呀关上了,张玄鸿还没有回来。

刘黛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果真,是场梦啊。

缓缓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刚亮,刘黛就坐起来了。换句话说,这一夜,她也只是合着眼,未曾睡着过。给她那么多的温情,许了她那么多的承诺,安顿她的第二日就不见人影。嘴上说着不在乎,内心还是希望某个转身能看见他的。现下里刘黛觉得自己又尴尬又矛盾。

不管了,先接受再说吧。这也是现下里最好的相处方式了吧。

刘黛穿戴整齐,描眉时,又拿起了藕粉色的石黛,她总觉得,这石黛能给她些力气。荷儿还没有起,刘黛自己泡了茶,往正厅一坐,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茶不知道喝完了几杯,天已经大亮了。茶喝的太多,刘黛感觉自己得去趟茅厕了。起身走到正厅的门口,又想万一这时候张玄鸿回来,没有第一时间碰到他怎么办。转身又回到座位上。不行了,身体要紧,刘黛又起身准备走,可是又怕张玄鸿回来。刘黛有些急躁,手里开始冒汗。

其实这话也不是非要这时候说。但是刘黛觉得必须第一时间说。小时候姑娘们一起选衣裳,刘黛紧盯了一件绿色衣裳,小小的她抢不到话,每每想说我喜欢那件衣裳时,话都到嘴边咽了下去。慢慢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刘黛感觉忍受不了了,必须起来,不等了。刘黛攥着拳头迈着大步走向正厅门口。殊不知自己三番四次的往返已经被院子里一人尽收眼底。

张玄鸿独身一人刚进院子,发现刘黛一人坐在主厅里,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搞不懂她要做点什么,张玄鸿就站在那看着刘黛。看着看着,张玄鸿嘴角就扬起。可爱。

刘黛匆匆走到院子,见到张玄鸿时一脸惊愕。等了半晌的人就在眼前,一切情绪突然间就噎住了。刘黛收住了脚步,稳了稳心神。

张玄鸿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我,我,我有事情想与公子说。”刘黛脸上飘起嫣红,慢慢蔓延到脖子上。

“好。你说。”张玄鸿看着刘黛,眼神坚定。

“这宅子,以后我会好好管理的。若,若是你将来娶了夫人,我也是愿意让出来的。”刘黛边说边低下了头。

“从此以后,黛儿就是这宅子的夫人。不会再有其他什么夫人。”张玄鸿扶住刘黛的肩膀,想看刘黛的眼睛,想认真的告诉她。

“知道了。”刘黛推开张玄鸿的手臂,低着头跑开了。实在是忍不住了,必须去茅厕了。

张玄鸿看着刘黛跑开,当她是害羞的样子,很是满足。

天大亮。刘黛又去找了张玄鸿,商量这后园子的改动。张玄鸿满脸笑意的听她说自己的想法,脸上的柔情怕是要溢出来,只是说好,不说其他。

刘黛说着说着,突然想起,张玄鸿昨日未归。话语顿了顿,可是又觉得自己并无什么身份来质问张玄鸿,连质疑可能没有什么资格。一下子兴致全无,寥寥几句结束,便说了自己要回房歇息。

张玄鸿察觉出不对劲,从花雨阁的追求,到买宅子安顿,他已经把刘黛吃的透透的。

“昨日,我去了一趟吴镇。那里又位很出名的木匠师傅。”张玄鸿望着刘黛的背影,这话只说了一半,但是他知道,刘黛够聪明,能明白的。

刘黛听闻这话,心里的苦楚酸涩开始慢慢转甜。

偏屋的门和床都是破旧吱呀的,他都知道,他都记着,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会处理好。

“那木匠怕不是位楚楚动人,不然怎引得公子亲自去请。”刘黛在嘴硬。

“吴木匠是做大婚之事所用的木具。”

刘黛迈不动脚步了,身形微微颤抖,开始啜泣。

张玄鸿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她。

窗外,一朵海棠花静静开放。

------题外话------

张玄鸿是家世很好的子弟,两人在一起以后,怕是免不了家族的阻扰。可是我不愿意去写了,两个人拥有当下的美好是最好的。那盒石黛,是命运对刘黛的一种疼爱与祝福吧。当然如果有一个能够无论何时的坚定的选择你,偏爱你的人,这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我很羡慕,也很想要。最后希望大家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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