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时光是琥珀

下午五点，跟科室里的值班医生打过招呼后，谭谈带着徐有树在医院肿瘤科大楼的一楼大厅里等候。谭谈拿着手机叫了两辆滴滴，因肿瘤外科的住院医张琳琳也要跟大家一起走，原本计划好的一辆车显然是坐不下了。

张琳琳特意换了件碎花长裙，将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脚上蹬着双高跟鞋，看上去很文雅。

见谭谈跟徐有树在大厅里，张琳琳抬腿走了过来：「康俊跟陆嘉嘉还没有来吗？」

谭谈回道：「应该是肿瘤内科临时有点事，走不开。」

「今年迎新的聚餐地点，还是那家自助餐厅？」张琳琳掏出手机给陆嘉嘉发了个微信。

「宋志国主任蛮喜欢那家自助餐厅的，去年老板不是还特意给了那么多优惠卷嘛，这次应该还是那家，没有什么变化。」

张琳琳微微蹙起眉：「早知道我就不穿这件裙子了，每次吃完都一身的烤肉味。」

徐有树看起来有些紧张：「师兄，吃饭的时候，我们用不用给领导敬酒？到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嘛？」

张琳琳摆了摆手：「大家都很随意，主任们都很平易近人，前提是肿瘤内科的李安然副主任没有吃和牛。」

「和牛？」徐有树一愣，「这个有什么特殊的嘛？」

谭谈一笑：「也不是，就是李安然副主任以前在人体解剖实验室学习过一段时间，她对人体跟动物的身体构造比较感兴趣，养成了一个特殊的习惯，每次吃烤肉如果有牛肉的话，她会把肉的纹理跟脂肪，像是手术解剖一样，一一的分解开，那个场面，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后脖子都冒冷汗。」

没几分钟，康俊跟陆嘉嘉两个人一起走过来，谭谈挥了挥手：「刚好，我叫的滴滴也快到了。」

几人刚走出医院，看着熙熙攘攘的路口，不知是谁喊了句「下雨了」，天空中果然有雨滴滴落。

谭谈抬头看了眼天空，上一秒还蔚蓝的天，眨眼间就乌云密布。上海是海洋性季风气候，天气变化得有点快，再赶上梅雨季，天气预报总是不那么太准。

好在徐有树准备了两把伞，他递给了康俊跟陆嘉嘉一把，另一把递给了谭谈跟张琳琳，自己则举起了书包顶在头上。

康俊自然地接过伞柄，跟陆嘉嘉并排站在一起，两人能有半个头的身高差，陆嘉嘉向康俊的身旁凑了凑，刚好能嗅到康俊身上栀子花的香薰味道。她挽起了耳前的一缕头发，偷偷瞥了眼康俊瘦削的脸颊，双手不自主的摩挲在一起。

谭谈让徐有树过来，三个人挤一挤，徐有树挥了手拒绝，刚好网约车开了过来，康俊跟陆嘉嘉上了后车，谭谈跟张琳琳上了前车，徐有树看了一眼两人，想给谭谈跟张琳琳两个人留出些二人空间，主动走向了后车。

这场雨终于在临近晚高峰的时候下了起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忽然间变少了，却是给闷热的天气里难得带来了一场清爽。

五人抵达聚餐地点时，包厢里已经响起一片笑声，肿瘤科来了不少医生，但主要还是肿瘤外科跟肿瘤内科，宋志国与齐颂坐在主位上，见两个科室加起来七八位实习医都来了，急忙让大家入座。

肿瘤科平日里都是高强度工作，很少能有这种放松的聚餐时间。

宋志国大致扫了一眼，啧啧感叹起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年我还是实习生的时候，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现在我都成了科主任了，我记得齐主任当年跟我一起带的肿瘤科第一批实习生跟规培生，我跟老齐都是熬了二十多年才当上的副高，那个年代哪里像现在有这么多人才，什么哈佛医学院毕业的，什么研究生博士生的，当年科室有个海归都是凤毛麟角，你看现在，就像肿瘤外科的季晗季教授，人家也是海归，做主治没几年就凭借过硬的手术实力晋升副高了，对了，季教授这次又没有来。」

李安然接过话：「宋主任，咱们科的魏燃魏医生也没来。」

齐颂扫了一眼饭桌：「裴总干事跟江黎江教授也没来？这次大家还准备祝贺江教授回来，特意邀请她了呢！」

肿瘤内科的熊雄说道：「主任，你们可真逗，咱们医院的三人组，什么时候参加过科室里的聚会？」

宋志国嘟囔了一句：「他们三人怎么回事，每次都不合群，那江教授怎么也没有来！」

没一会儿，几位实习生就带头敬起了酒，宋志国周日还要去外省开会，就以茶代酒，谭谈本来不想喝，但却不好拒绝，喝了一杯啤酒。

徐有树跟康俊却是喝了三杯，肚子里的酒精就起了反应，有的住院医晚上还要回去交班，聚会维持在一个半小时，大家就散了伙。

谭谈搀扶徐有树，陆嘉嘉扶着康俊走出餐厅，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风一吹，徐有树胃里一阵翻腾，刚吃下去的烤肉上涌，忍不住跑过去，扶墙吐了起来。

张琳琳看着不耐酒精的两个人，提议走回去，正好醒醒酒，几人就沿着步行街一路往下走。

另一边，赶着雨没停的时候，魏燃就开车拉着裴晓楠、季晗、江黎三个人，穿过大街小巷，朝着大学后面的老区新城驶去，那里有一家开了三十年的老店，很受大学生们的喜好。

老板是个地道的东北人，开了这家烤肉馆子，还是自助餐，34元一位，随便吃，每个周六周日，店里都是爆满，全都是大学的学生过来聚餐，老板给的烤肉分量也很足。

这家开在闹市里的老店，外面店铺的矮墙上被美术学院的学生们画满了宫崎骏的动画世界，哈尔的移动城堡、龙猫里大大胖胖的龙猫跟小月小梅两姐妹，很像一个童话世界。

以前四人上大学时，这里就是四人的秘密基地，但是毕业后，随着工作越来越忙，更多时候，甚至连正常的休假都没有了，四个人上次在这里聚会还是七年前江黎出国前的那次。

店铺里保留了以前的装修，实木的桌子中间留着大大的铁质烤盘，晕黄的灯光打在上面，照亮了两侧墙壁上无数的照片，都是学生们留下的青春日记，满满的都是回忆。

老板已经五十多岁，去年因为腿里长个瘤做了手术，行动有些不便，魏燃热情的喊着老板的名字老王，老王当年跟魏燃是妥妥的铁哥们忘年交，就连老王的手术，都是魏燃亲自给安排的。

店里招聘了许多新伙计，吧台前戴着眼镜的年轻学生，抬头看了一眼四人。

老王热情的招呼四人坐下来，免费送给每人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这是店里追赶潮流新弄出来的，大码的玻璃杯里加满了冰块，雪碧混合薄荷叶碎汁在里面一搅，冰块在雪碧的作用下咕嘟咕嘟的冒泡。

老王的店里养了三只橘猫，有一只很肥的橘猫跳到了江黎的怀里，慵懒的翻着肚皮让人摸它，但季晗急忙把橘猫抱了过来，放在了地上。

七年前江黎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江黎工作压力很大，导致她的免疫系统出现了问题，发生了动物毛发过敏的症状。这件事江黎谁都没有告诉，但季晗却是记得十分清楚。

季晗细心的用手摘去了江黎衣服上的猫毛。

裴晓楠坐在两人对面，单手撑着下巴，瞧着两人的画面，笑了起来：「说实话，江江，你这次回国，有没有考虑再婚的问题？」

江黎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

裴晓楠不依不饶追问：「我那天可是看到你跟胸外科的顾俊，你们两个人，在医院后花园里很亲密，你讲真话，顾俊是不是你在国外的时候，你们两个人曾经在一所大学里学习嘛，他对你有意思，你别当做不清楚，这次顾俊从国外回来十之八九就是冲着你回来的！」

「顾俊？」江黎一愣，「应该不会吧，顾俊喜欢的不是我这个类型的。」

「对了，你跟你那个富二代男友怎么样了？」江黎拿起餐盘里的饼干咬了一口，转移话题。

裴晓楠叹了口气：「还在冷战期，上次我们在餐厅里大吵的了一架。」

魏燃在海鲜区兴致勃勃的挑选了一大盘子基围虾，又搬了一桌子的烤肉，坐了下来，蠢蠢欲动。

裴晓楠白了他一眼：「老魏，你是想把自己吃成一头猪嘛？」

魏燃回过头看着她：「那你要不要吃？」

裴晓楠撸起了袖子：「怎么不吃，虾我要烤得熟一点。」

没一会儿，店里就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数都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

此时，店外面，顾俊将车稳稳的停在了街道边，他原本是跟以前大学的朋友约好，在这边的一家剧本杀店里聚会，结果刚下车，就看到了隔壁烤肉店里，江黎四个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模样。

顾俊瞧着江黎身边的季晗，眉梢挑了下，拿出手机打给了已经在剧本杀店里的朋友，说道：「对不起，我这边临时有了台手术，咱们下次再约！」

说完朝着烤肉店走了过去。

江黎爱吃生菜夹肉，裴晓楠却喜欢吃苏子叶夹肉，恰好魏燃喜欢苏子叶，季晗喜欢生菜，就在四人感慨就是这个熟悉味道时，身旁突然传来了顾俊的声音，

「江黎，你们来这里吃饭？真巧，我也是，」顾俊一笑眯起了眼来，「可刚好没有位置了，好可惜，我最喜欢吃这家的烤肉了。」

裴晓楠看了一眼，角落里分明还有空桌，心里暗自嘀咕起来，吃烤肉是假，来找人是真的。

江黎急忙站起来，说道：「那你要是不介意……」

不等江黎说完，顾俊已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江黎的旁边，笑了下：「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

裴晓楠打量了下顾俊，又看了眼明显黑了脸的季晗，脸上露出一副笑容：「顾医生，你也喜欢吃这家的烤肉，那真是太好了。」

说着把烤盘上的肥肉都夹到了顾俊的碗里，笑道：「这家的肥肉跟烤猪大肠是一绝，既然顾医生喜欢，那就多吃点。」

顾俊已经习惯国外的生活，加上健身的原因，好多年没有吃这么油腻的食物了，他看着眼前滋滋冒油的猪大肠，又见四人都注视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猪大肠放进嘴里，如同爵蜡的吃起来，还要面带笑意：「真不错，就是这个味道。」

裴晓楠看着顾俊的体型，笑了下：「顾医生应该经常健身吧，吃热量这么高的食物，身材还能维持得这么好。」

顾俊看向了江黎，点头附和：「要是江教授也喜欢健身的话，我倒是可以做你的指导老师。」

江黎自然看出了裴晓楠故意刁难顾俊，自顾自吃了一片香菇，说道：「我不喜欢健身，但我喜欢打拳。」

「打拳？」顾俊跟季晗两个人都一愣。

江黎点点头：「我在国外的时候，找到的一个解压的运动，就是打拳，我还蛮喜欢的。有时候偶尔也会去露营或者登山。」

「登山跟露营？」裴晓楠思忖起来，提议道，「江江，不如哪天我们四个一起去露营怎么样？」

「好呀，没问题。」江黎点头。

顾俊轻轻咳了一声：「其实我也蛮喜欢露营的，不如到时候一起去？」

四人没有说话，见没有人搭话，顾俊有点尴尬。

很快，魏燃烤好了大虾，季晗很自然的拿起来一只，剥好虾皮，放在了江黎的碗里，就像以前两人没有离婚时，每次都是季晗给江黎剥虾。

他知道江黎喜欢吃虾，但却不常吃，是因为外科医生要经常做手术，剥虾很容易在指甲里残留残渣，会弄脏了手，清洗的时候比较麻烦。

顾俊看着季晗的动作，拿起了空碗，问道：「江黎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酱料，我记得在国外的时候，你最喜欢吃酸甜的，加柠檬汁是吧？」

江黎点点头：「对，还要加一点番茄酱。」

顾俊朝着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没问题。」

裴晓楠看着顾俊的背影，忽然问道：「说实话，你跟顾俊到底什么关系？」

江黎抬头：「真的只是朋友关系而已！」

裴晓楠将信将疑：「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江黎重重点头：「真的只是朋友。」

没一会儿，顾俊折身回来，拿起了公筷，为江黎夹了一块烤鱼：「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鱼，多吃点。」

另一边的季晗，剥了一碗的烤虾，放在了江黎的面前：「这个虾烤的还不错，多吃点，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吃鲤鱼嘛，刺比较多。」

顾俊看了季晗一眼，季晗神色自若的错开了他的视线，继续剥虾。

顾俊微微一笑，把刚从自助区拿回来的炒螃蟹放在了江黎面前：「这里的螃蟹也不错，比虾好吃得多，下次你来我家，我亲自给你做炒螃蟹，我做的炒螃蟹不输避风塘。」

魏燃看着争风吃醋的季晗跟顾俊，不经意一瞥，忽然看到了墙壁上的老照片，照片上是江黎、季晗、裴晓楠、魏燃四个人大学时期的合照。

那个时候四个人还显得很是青涩。

魏燃指着照片说道：「原来我们当时把这张照片贴在这里，这上面还有日期，2014年3月，是我们大学毕业刚实习时拍的。」

江黎看着照片笑了起来，四人面前堆了一堆的空烤肉盘：「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好像咱们四个人刚开始实习，身无分文，这顿饭是季晗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请咱们三个吃的吧！那个时候，魏燃一个人吃了三十多对烤鸡翅，都把老板给看傻了。」

魏燃笑了起来：「我那个时候刚实习，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块，每个月要给家里打1800，我妹妹那个时候还在上高中，家里就我母亲一个人工作，虽然自己苦了点，但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挺爷们的。」

裴晓楠看着魏燃，咧嘴讽刺起来：「就你，还爷们，你还记不记得，你实习第一个月，工资少了三百块，你自己不敢去找医院的财会，是老娘帮你去找财会理论，要回来的那三百块钱，还有一次，你轮转到了胸外，被胸外的住院医欺负，一个人躲在医务室的角落里自己哭，像是个娘们一样，也是老娘帮你下班堵了那个住院医，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晓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江黎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时候老魏的确很孬，实习医的时候就像是个小傻子，没事的时候天天跟在晓楠身后边转。」

裴晓楠一下子搂过魏燃的脖子，将他夹在自己怀里：「我是谁，我跟老魏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是铁打的！」

魏燃看向了江黎：「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江黎刚来医院，很傻很土，好像是实习医的那个静脉中心导管植入，她总是做不明白，每次都挨带教老师的骂，一个人躲在模拟室里偷偷练习，那个时候，是季晗手把手教你的吧，他每天完成跟台，都要把休息的时间节省出来，教你各种教学知识，我们那个时候都管季晗叫季老师。」

江黎点点头，看向了身旁的季晗，就算俩人离婚了，但有一些人，始终留在你的记忆深处，或许你们不是最亲密的爱人，但却是在青葱的岁月中，占据你整个青春记忆的那个人。

顾俊看着四人说说话，自己却像是一个外人，他明白江黎跟季晗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但他相信，她的青春不曾有过自己，但她的未来一定会属于自己。

饭后，顾俊要送江黎回家，江黎瞧了瞧不远处等候自己的三人，对顾俊笑了下：「不用了，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

顾俊点点头，看着江黎奔向三人的背影，神色有些失落与羡慕。

夜晚的街头，天空压得极低，几人迈着细细末末的步伐，沿着步行街一路走下去。

街头的冷风吹过，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横贯在心口，不远处的外滩，忽然绽放出了亮眼的烟火，冲破了阴霾的夜空。

季晗看着走在自己身旁的江黎，忽然说道：「阿黎你知道嘛，在你去国外的七年里，我不断告诉我自己，未来一定还有机会，我一定还有机会见到你，只要我守着我们的家，你就一定会回来，而我们也会像之前那样，彼此之间无话不谈，吃饭聊天，一起讨论病情，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江黎看向身旁的季晗，琐碎的回忆，像是柳絮一样，堆积在脑海里，她想起大学时两人曾一起逃过课，一起在某条马路上来回重复踱步，一起牵着手，细数对方的掌心的纹路。

那个时候，他们想把一辈子当成一天来不断重复，可两人终究是错过了。

就像那句话，这世间最大的遗憾是我们能好好的开始，却没能好好地告别。

江黎没有回答季晗的话，不远处魏燃忽然推搡着裴晓楠跑过来。

魏燃站在了石墩上，看着下面三个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声说道：「我们重组四人组吧！就像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一起组建过的乐队一样，每周五我们都去秘密基地，一起聚餐，一起唱歌，毕竟我还没有放弃我的主唱梦想！」

裴晓楠指了指魏燃后面的雕像：「你看那个雕像，傻了吧唧的，像不像魏燃？」

江黎看了一眼：「的确很像。」

季晗冷笑一声：「雕像没有魏燃那么丑，你们这么说雕像会生气的！」

三人转身朝着远处走。

魏燃急忙追了上去：「好不好？那我当你们三个答应了！我们组成乐队，我当主唱！」

裴晓楠反对：「凭什么你当主唱，姐也有一颗当歌手的心！」

江黎跟季晗急忙摇头：「你不行，你唱歌跑调！」

裴晓楠不服气：「我唱歌跑调？谁说的，不服我们比一比！」

四人沿着街头一直走下去，路过地下人行通道时，刚好传来流浪歌手的歌声。

时光是琥珀，泪一滴滴，被反锁；

情书再不朽，也磨成沙漏；

青春的上游，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

闪过的念头，潺潺地溜走；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