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马车塞满军火、强迫俘虏背上所能承受极限的战利品后,塞兹兰尼部将敌军尸体堆起焚烧、将无法携带的多余物资随驳船沉入奥卡河,再次启程前往莫尔多瓦人的首府、奔萨伊伯克的保护地萨兰。儒略历9月1日,突厥历六月十九日上午,塞兹兰尼的部队在萨兰将军火之外的战利品尽数出售,俘虏则以优惠的价格移交给了塞兹兰尼熟悉的本地赎金中介。
“财星爷这次又是大手笔呵。以后多往来那,阿卜杜拉·阿穆尔小少爷。”留长胡子的中介向塞兹兰尼鞠了一躬。
奔萨伊是奔萨地方-莫尔多瓦部的那颜、领主和保护人,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有近亲也没有男性子嗣。虽然奔萨伊有远亲而且汗国也可能在他老去之后收回领地,但本地的贩夫走卒皆将塞兹兰尼视为奔萨伊财产与领地的继承人。
“大爷,您客气过了。”塞兹兰尼露出客套的应酬笑容。
中介走远了。“你还真熟悉莫尔多瓦和奔萨啊。”托木尔道。
“毕竟我在这里打过两年仗。”
“确实......阿布都拉,我有事想问你——”
托木尔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旁听。
“——你知道罗莫丹被洗劫了吧?”
“嗯。”塞兹兰尼点下头,“我确实知道由俄国军队往罗莫丹去了。”
“是嘛。你能赶到吗?”
“赶不上,没办法。”
“是没办法啊,也只能这样。没事了。”托木尔结束对话。
......
减轻负担后塞兹兰尼部加速,9月4日午后赶回喀山。回到喀山的塞兹兰尼得知,就在昨天莫斯科来的使节递交了宣战的国书,俄罗斯沙皇国与喀山汗国间持续了两年的武装冲突正式扩大为战争。战争的消息如同腋下生翼传遍全喀山,不久前一派和平繁荣的表象荡然无存。塞兹兰尼进城后举目所见净是匆忙奔走之人,此前彻夜通宵灯红酒绿的商业区已开始实施宵禁,生意相对不红火的商业街已有部分店铺关门歇业。
“啊,塞兹兰尼,莫斯科的宣战理由是什么?”
“俄国的战争借口一是推翻篡位者恢复沙·阿里的汗位,二是阿的里沿线口岸通关税过高要求降低税率。”
“完全看不出来合理在哪......”
“所以是战争借口,本质是贵族老爷的遮羞布,并没有用于说服平民的考虑。”
“我比较好奇的是,之前几个月俄罗斯人对我们进行的瓦良格袭击那么频繁都没有影响生意,现在宣个战他们怎么慌起来了?”
“我国和俄国袭击者都没有阿的里河制河权,但沙皇有。”
在喀山的街道上,塞兹兰尼与几位部下逆着逃亡或哄抢物资的人群,将载着缴获军资的几辆马车牵向城内的兵库。在小市民畜群中格格不入的塞兹兰尼显得很渺小,但也很显眼,显目得足以吸引某些头面人物的注意。
故塞兹兰尼甫一独自落座某间茶馆,对面的空位就来了人。
“刚才捐赠了一批火药、软铅、箭矢和十三杆保养良好的火绳枪的那位伯克是您吧?”
“倾囊的仁人志士多了去,我只是沧海一粟......啊,恕卑职失礼,阁下。”
对座的贵族男子不到四十岁,须发乌黑顺直,有须无髭,双眉浓密略毗连,身材板正。喀山的在册军人不可能不认识苏瓦尔的伯克凯别克,但见过他的人不算太多,塞兹兰尼就未曾与其谋面。凯别克自1530年起与病入膏肓的父亲一同统治苏瓦尔,1533年继承领地和称号,曾经参与驱逐沙·阿里迎接沙法汗。凯别克是革新派和新军派中的大佬,他的部下在汗国地方军中属于一流(曾经有一对分属保守派和革新派的卡拉奇贵族兄弟为雅潘查与凯别克谁的麾下是汗国最强地方军变得面红耳赤,一度是全喀山茶余饭后的谈资)。
凯别克的身边没有侍卫,自己向服务生要了两杯马奶子泡喀拉拉炒茶(凯别克本想要尼尔吉里红茶,却被告知缺货)一言不发径自品茶。之后一段时间,四周只有奶茶的香气。
“使君......”塞兹兰尼试探着开口。
“虚礼就免了吧。”凯别克抬起左手。
又一阵沉默。这次塞兹兰尼没有再保持双手合十于杯后的警戒姿势,而是端起茶杯细细品味起来。红茶的香气和奶香融合,别有一番风味。塞兹兰尼端起茶杯,注意到凯别克在用余光观察他,也意识到凯别克发现了他注意到了,于是继续品茶。
“......还行。”良久,凯别克放下奶茶,双目交叠,“临变不乱,可以考中中。”
塞兹兰尼眼睛也不睁,继续品茶。
“......宠辱不惊,可以考中上。”
塞兹兰尼不为所动,继续品茶。数息之后,不紧不慢道:“......《新唐书·卢承庆传》,有所改动?”
“不错。应该是‘非力所及,考中中’。”凯别克点点头。
“......窃以为喀山不剩多少人涉猎东学了。”塞兹兰尼慎重道。
“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凯别克露出微笑。
“......字面意义的中国是吗......”
“真是意外之喜。”凯别克推开奶茶,“我原以为是位忠诚的乡绅或者赳赳武夫,不曾敢想还是位青年才俊.....上一次见到这等人才,还是十五年前准备起义的时候......”
“您过誉了。”
“我评人议事从不隐恶褒美。”凯别克抬手制止塞兹兰尼的自谦,然后转入正题,“我托人探听到当年汗国送去海外游学的少年中有您,想必对法兰克人的新式步、炮兵有所了解吧?”
“......为什么是卑职?”
“毋需虚礼。”
“为什么是卑职?当年的同伴有人成了使节有的成了札萨克,卑职只是一介欧古兰,连穆尔扎都不是。”
“我不去找那些使节和札萨克而来找您,您不明白吗?”凯别克有些自嘲地笑了。
“我明白了......”
“请仔细讲讲,法兰克步兵团、炮兵团的组织结构、战术战法,任何信息对于我的部属都是有价值的,无需拘谨,但请您务必拨冗知无不言。”凯别克说道。
“兵团......不,阁下,西欧——法兰克军队并不像我国由千、万级的大兵团组成。”仅限此次,塞兹兰尼决定暂时抛开对一切大贵族的偏见,“法兰克人火炮一般混编于步兵队中,不同国家比例不同,尼德兰城市的陆军虽小,却可能每三百人就有一两门火炮支援,德意志、意大利各邦的数据一般五百到七百人比一门炮,波兰军队则可能上千人的兵团配不起一门炮。”
“波兰是法兰克国家倒是第一次听说。法兰克人是如何运用火炮的?虽然法兰克人的火炮采用铸铁工艺,恐怕也不会轻多少。”
“......铸铁?”
“不是吗?据我所知罗斯也好我国也罢,只能通过青铜浇铸或箍桶工艺制造火炮。”
“阁下,法兰克人的确掌握了生铁整体浇铸工艺,但是毕竟不成熟,铜铸炮还是主体,可靠性也更高。法兰克正规军主要依靠阵地战决胜负,对机动性需求并不高。”
“也就是说,能做到减轻行军负担,但是无此需求所以没有尝试吗?”凯别克接口道。
塞兹兰尼在听见“需求”与“尝试”时小臂筋肉一抖,不过并未表现在脸上:“正规军没有。”
“哦?那谁尝试了。”
“胡斯军。他们并没有改进工艺,而是将火炮搬上马车以适应流寇作战。”
“胡斯军,我记得他们是一百多年前德意志国的宗教叛党.....”
“阁下,宗教改革只是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的目标是在波西米亚建立一个捷克人国家。”
“我想现在的波西米亚仍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
“胡斯战争进行了几十年,起义的主要支持者农民撑不住了......对不起跑题了,胡斯军的骡马炮兵磅数有限,利帕尼战役中帝国军佯败引诱他们接触了炮车堡垒,结果可想而知。”
店家的账单越记越长,太阳西垂迟迟。
“今日实在是尽兴,塞兹兰尼先生他日务必要来敝府一叙。”凯别克满意地起身。
“改日一定拨冗。”塞兹兰尼还礼道。
塞兹兰尼还礼的瞬间,佩刀刀环上的流苏摇曳进入凯别克的视野。
“......塞兹兰尼先生,您的宝刀可否让我过目?”
“......啊?”塞兹兰尼一愣。
“抱歉,我太激动了。”凯别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字面意思,我只是,呃,觉得您的宝刀十分眼熟。”
“啊,这样,那,阁下请。”塞兹兰尼回以些许尴尬的表情解下佩刀。
凯别克摩挲刀背片刻后指尖轻按刀刃。塞兹兰尼的佩刀并没有奥斯曼舍施尔弯刀风格夸张的十字刀格,刀身内弧亦不强烈,刃尖角度较钝。
“如果我没有看错,”凯别克抬起头,交回佩刀,“您的佩刀恐怕是阿的里保加尔国或大金帐朝的遗存......您的佩刀是?”
“家传的,据家父所言是阿的里保加尔国的遗物。”
塞兹兰尼说出“家传”二字时凯别克眼中闪过一道强烈的光彩,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稍稍寒暄后二人分别,苏瓦尔的勋贵在那可儿陪同下返回内城,塞兹兰的小队长孤身上马前往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