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而复生
白昼很快过去,夜幕降临时,城门关闭,宵禁开始。
城外的乱葬岗,光秃秃的没有几棵树苗,只有高高低低的一些土堆和石头。可能是因为到了秋天,又太久没下雨的缘故,远处的蛙鸣和近处的虫叫声都少了很多,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萧索。
在一片杂乱的碎石散土旁边,一座新堆的小土丘突然轻轻晃动了起来,似乎有东西正在下面拱着泥土,像打洞的穿山甲又像刨窝的地牯牛。土丘越晃越剧烈,本来堆得就不是很紧实的泥土慢慢被拱散开来,底下的东西也展露了真容——竟是两只不断挥动的人手!
月亮将地面照得一片惨白,把这一幕衬托得更加阴森诡异,周围的秋虫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被吓得不敢发出声音。
涎州几家灯火在,秋虫不鸣月已钩。
随着泥土被一点一点扫去,两只人手终于攀住了坚硬的地面。它们一发力,将一具没有头颅的身体直接从土坑里拔了出来。
这具身体穿着一件白色囚服,囚服上血迹斑斑,赫然是午时被斩首的铁骐儿。
铁骐儿的无头躯体爬出坑,慢慢直起身来。
“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在原地扭转了几下后,像是终于感应到了什么,迈着僵硬的步子向选好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正是谯门县的城门,挂着“他”头颅的那个门。
城门楼上,今晚轮值的两个兵差,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此时正拿着长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这两人既没有打过战,也没剿过匪,胆子本来就不大,城门外还挂着个新鲜的人头,不说点有的没的给自己壮壮胆着实瘆得慌。
“我去撒泡尿,憋不住了。”胖子将长枪靠在一旁,又左右瞧了瞧,捂着肚子往墙根下走去。
“懒驴上磨屎尿多!”瘦高个心里害怕,气得骂了句。“赶紧尿完回来。”
“轮到今天晚上来守城门,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瘦高个一边嘟囔一边朝城外扫视着。这一扫不要紧,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视线里,把他吓得浑身僵硬,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钻过浑身关节向头顶直窜,就像六月里掉进了深水井里——透心凉!
只见城外的身影向大门缓缓走来,借着月光能看见全身白色的衣服,胸前脏兮兮的。要命的是手脚俱在而脖子上却空空如也——没有脑袋!
眼睁睁的看着无头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当啷!”一声,瘦高个吓得手里的长枪都掉在了地上。
无头身影来到城墙下,在挂着人头的那个位置下方,双手摸索着就要往上爬。
瘦高个感觉自己气都喘不匀了,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有鬼!有鬼!这……这是……铁骐儿……胖子,胖子!”他一边浑身打着摆子,一边带着哭腔喊着自己的同伴。他感觉那具无头尸体就要爬上来了。
“喊什么!刚去那么一会儿,怎么啦?”正在这紧急的时刻,解手的胖子回来了。
“外……外面!墙下面!有鬼!今天被砍了头的铁骐儿!”瘦高个哭喊道。
“什么……妈呀!”胖子尖叫一声,也看到了在外面墙根边蠕动的无头人。
“跑!快跑呀!”胖子倒还有义气,上前一把扯住瘦高个的后领,想把他拖走,只是没想到瘦子手脚没力气站不稳,在他一扯之下竟然向后倒撞在他身上,把他撞翻在地。
瘦子压着胖子,胖子扒拉着瘦子,两人在地上推搡拉扯,乱作一团,一时间谁也没能跑掉。
“救命啊!别缠着我啊!你的头不是我砍的啊!”瘦子嗷嗷乱叫。
胖子也被吓得脚软,加上身重体胖,根本没力气跑,此时听见瘦子喊叫却一激灵地想起平时从老兵油子们那里听到的鬼故事:据说打战时脑袋被砍掉的人,晚上鬼魂会在外面游荡,如果碰上活人就会一直缠着,除非把他的头找到跟身子埋在一起,这样鬼魂才能安息投胎。
于是他急忙叫道:“快!把那个头弄下去!把外面挂着的头弄下去给他!”
俩人手忙脚乱地捡起长枪,跪爬着靠近城垣,抬起枪朝挂着人头的绳子捅去。
绳子是挂在墙上一根铁钉上的,这两人四只手合握着同一杆枪,力道不统一,心里又慌,胡乱捅了十几下都没捅下来。胖子急了,一脚将瘦子踹到一边,夺过长枪发狠地朝钉子那里猛戳了几下,硬生生将绳子连同铁钉一起戳了下来。
装着人头的木框从上面径直坠下,“咣”的一声砸到地上,人头也从里面滚了出来。
无头身影立刻停止了向上攀爬的动作,调转方向走了过去,摸索着把将人头抱在怀里,然后一改之前的缓慢向野外狂奔而去,留下胖瘦两个兵丁在城楼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夜色中,抱着人头的身影在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跑着跑着“他”身上渐渐冒出了一股红色的烟雾,从无到有,越来越浓烈,就像包裹在衣服下的躯体正在燃烧一般。
“他”漫无目的地跑着,穿过树林又越过田野,直到被一条河流拦住。
“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他”安静了下来。
此时“他”身上的红色烟雾愈加浓烈,体内仿佛有一炉沸腾的铁水在鼓荡似的发出“咕嘟嘟”的声音。躯体脖子的断口处,以及头颅颈下的断口处都涌出大量的红雾。“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头颅,原本半闭着的无神双眼徒然睁开,微合的嘴巴也猛然张大,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喘息。
河对岸的一棵大树上,一只猫头鹰静静地看着这奇怪的一幕:只见一个身体少了一截的人浑身冒烟地站在浅滩处,双手捧起一颗头然后轻轻地安在自己身上,一个正常样子的人就呈现在它眼前。它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和惊奇,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头转到后面去已经是绝活了,没想到人的头还可以拿下来再安回去。它将头歪了一歪,似乎在表示“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铁骐儿扶着脑袋,颈上的两处断口快速地融合起来。随即他皮肤下鼓起无数的小包并在身体各处游走,面色慢慢红润,表情也重新生动了起来。
经过了短暂的分离,失去的头颅又重新回到了躯体上,干涸的身体也恢复如初。
他张开双臂,向前方的深水里倒去,随着身体被淹没,水面一阵沸腾,并不断有气泡冒起。
没过多久,浑身淌着水的铁骐儿从河里爬上岸,找了块大石头,仰面躺了上去。
方才躁动的身体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繁乱的思绪却像奔跑的野马一样无法收束。
背后冰凉的石头、手上抚摸到的粗糙触感、鼻孔里闻到的水草腥味都在告诉他,这里是真实的人世间。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又好好的躺在这里?
他仔细地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临刑前脑海里走马灯似闪过的一幕幕往事,被砍头时那转瞬即逝的麻木和疼痛,脑袋掉落时眼睛里看到的旋转模糊的景象,一阵浑浑噩噩之后的奔跑,还有满目的红色烟雾……对了,红雾!那阵红雾浓烈之时,他神志逐渐恢复,从中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恰好是在他和卢老汉发生争执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