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一九四四年秋夜。

日本第十二军二十七师团上等兵田中正雄发现自己正处在极大的麻烦中。

半个钟头前,正在行军的田中正雄感到有股气在小腹中翻腾,同时伴随着阵阵痉挛般的刺痛,就像有人拿了根钢条在他肚子里时不时地搅动一下。

肯定是晚饭时吃的那盒有点变味的“大和煮”牛肉罐头。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顿新鲜的鲑鱼啊,最好是妈妈亲手做的,田中正雄皱着眉头想着。

他呻吟了一下,突然肛门有种快要喷发的下坠,于是连忙闪到路边,解开腰带蹲下来。战友们默然无声地从他身边鱼贯而过,当他再次站起身时,队伍已经消失在前方没有尽头的黑暗中。

田中正雄有些慌张了。

尽管他来到中国才八个月,却已经算是老兵了,然而这里的一切还是那样的陌生。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是在这种没有抗日武装力量的日军封锁区,危险也会像现在这晦暗的月光一样遍布在你的周围。想到这里,田中正雄不禁打了个寒战,拔腿向部队行进的方面追去。

不知何时,起雾了。黑夜荒野中的雾是可怕的,它能让你真切地感受到压抑和暗霾在身上笼罩,尤其在你孤身一人却毫无方向的时候。

田中正雄不断加快脚步,却怎么也看不到队伍的踪影,他不得不停下来辨别方向。月亮太暗了,雾气又太浓,这下完了,早知道这样就是拉在裤子上也不能掉队。田中正雄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干冷的雾气让嗓子有些发涩。看来要试试另一边,刚才走错了,现在或许是对的。他安慰着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雾气越走越稀薄,田中正雄有些欣喜,也许真的对了,不过部队已经走了很远了吧?我要加油才可以赶上。再紧走几步,眼前变得清晰,天空中的月色也明朗很多,他这时才发现来自己一直是在一个巨大的雾团里前行。

夜色还是那么幽暗,前方是一片起伏的土丘,再前方隐约看见几处低矮的建筑,可能是个村庄。在这荒岭中,那不远处的村落让田中正雄精神一振,可能是对自然界的恐惧要比来自人本身的要更多一些吧。没准部队就驻扎在那里等我呢,当这种念头出现在田中正雄的脑海里,他就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然而进入村子,田中正雄就失望了。这个村庄不大,村里的房屋虽然简陋但错落有致,是豫西地区常见的民居。村内非常安静,部队经过至少会有犬吠孩啼之声和炊火的气味,如果高兴了杀上几个人取个乐子,也是常有的事。可眼前的村庄,没有一丝声响,甚至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沉寂得有些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到不易察觉的香甜,伴随着还未完全散去的薄雾,萦绕在男人的身边,钻入其鼻腔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是一个完整的村落。

自从田中正雄来到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他就没有看到过一处真正意义上完整的村庄。处处是断垣残瓦,焦土废墟。而这个村子,却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世外桃源。

不可思议,真是奇怪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危险吧?田中正雄又开始害怕了,虽然已经慢慢习惯了尸体与屠杀,但每次当自己真正面对威胁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的要害怕。他把一直背在身后的三八式步枪打开保险,将子弹上了膛,端在手中,头上的钢盔凉得出奇。

村子里可能总共就十来户人家,却没有一户家里有灯光,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田中正雄带着满心的疑惑和诧异,小心翼翼地走在村中间那条狭窄的土路上,他猜想,这静寂的背后可能隐藏着点什么。

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虽然非常微小,而且立刻便消失了,可还是能让处于高度敏感下的田中正雄分辨出它发出的方向。

田中正雄扣紧了扳机,一步步向着目标移动。呼的一下,一条身影从前面的土墙后抢出,向黑暗中跑去。田中正雄一阵慌乱,来不及细瞧,手中步枪的子弹已经冲膛而出,枪声震彻了整个旷野。那奔跑的身影猛烈向前一冲,仆倒在泥土之上。

到底是什么?田中正雄慢慢挪过去,枪口死死指着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女子。子弹从背后射了进去,咕噜咕噜地冒着鲜血,可能打穿了心脏。田中正雄舒了口气,如果是人似乎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日本兵把尸体翻过来,一张清秀的女人的脸出现在面前,约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惊惶和慌张的表情已经凝集在因流血而苍白的脸上。她一定是认为田中正雄发现了她所处的位置,于是在惊慌中夺路而逃,结果被同样惊慌的田中正雄射杀。

田中正雄现在反倒轻松了许多,原来这个村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由于所处地域比较偏僻,所以可以躲过一次次扫荡和战火。看来村子里并不是没有人,而是全都躲起来了,并且躲得非常隐秘。

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而非一些自己臆想出来的可怕事物,田中正雄不禁微笑起来。“正雄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了”他小声对自己说。

今天晚上就不走了,也许能找些好东西,比如吃的或者酒,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个女人,刚才那个女孩就不错,可惜给打死了。田中正雄想着,手中枪也不再抓得那样紧了。

在这个与尘世硝烟战火远离的偏远山村里,丑陋且罪恶的欲望在滋生着。

没有了先前的疑虑和忌惮,田中正雄骨子里大日本帝国皇军的自信再次膨胀起来。在他意识里,中国的老百姓,尤其是山野村庄里的庄稼人多数是懦弱胆小,不愿惹是生非的绵羊,一两个手持钢枪的士兵就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他端起枪,开始挨个推开那些农家小院,像个正在执法的警官一样仔细搜查着屋内的事物。果然不出所料,灶坑里还有柴火未尽的余温。碗筷也是干净的,没有灰尘。当季的衣服也整齐码在床头。

这并不是一个久无人居的空村,而是人们在发现他进村之时,及时躲藏了起来。说不定在他现在脚踩着的地底下,有一条秘密的地道,正通向一个聚满了村民的大山洞里。而刚才的女孩很可能是没有来得及逃走,仓皇间躲在了那里。

“混蛋,跑得倒快。”在查看了几家后一无所获的田中正雄悻悻地说。正当他回到原先那小路上的时候,他愣住了,那个让他打死的女孩的尸体不见了,只留下一摊血迹证明着刚才发生的血案。有人来过,田中正雄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那女孩已死了,不可能自己爬起来走掉,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趁他搜查的时候偷偷运走了尸体。

咔的一下,田中正雄取下一直别腰间的刺刀装在了枪尖,这样他就不会因为紧张而再次把某个躲在角落里发抖的人杀死。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叫道:“出来,快点出来”。部队里会教授一些简单的中国话,以避免因语言不通而生产不必要的麻烦。

空荡荡村里,只有深夜的冷风给予了他回应。田中正雄气急败坏。这群只会躲藏的虫豸,可恶的混蛋,难道想让自己找一夜吗?

他再次回到那些农屋,把门一间间踢开,进去打碎翻乱,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看看吧,这是你们应得的,这就是下场。一会我还要点上一把火,把这全都烧光。

突然,他停了下来,眼前这间屋子的东南角放着一捆当柴火的树枝,有谁会把这么一大捆柴火放在睡觉的屋里呢?愚蠢地把戏。田中正雄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抓住你就给你好看。

他健步上前,一脚踢开柴火,显出一个瘦小的人影。田中正雄伸手去抓,半途中那只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透过照进屋里的月光,田中正雄看得真切,这不就是刚才被自己开枪打死的女孩吗?面容清秀,但很苍白,绝对不会有错。难道,难道她复活了?

恐惧感说来就来,像炮弹掀开战壕里的尘土一样撒满了田中正雄的全身,钢盔下的头发一根根站立,而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快要蹦出来了。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而声音未落,那个死去的女孩缓缓地举起一只手,手掌上饭,就像讨账一样。眼睛直勾勾盯着田中正雄,嘴里吐出几个冰冷的字:“还—我—命—来!”

虽然田中正雄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他依然能明白,这是一个索命鬼在向他讨还一件被他夺去的东西。日本兵的眼珠猛的瞪大,快要挤出眼眶,手中的钢枪再也拿不住,叭地一下掉在地上。这声响再次刺激了田中正雄的神经,也唤醒了他的意识。他后退几步,转身惊叫着夺门而出。

哪里是路?没有路,只有片片低矮的土墙,翻过一个又是一个。土,全是土,在嘴里好难受。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一张苍白脸。血,哪里来的血?唔,被划破了,好痛!田中正雄秀一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身上的军装已经被刮出七横八竖。身边有好大一摊血,是谁的?

他猛然发现,自己躺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个被射杀的女孩倒地之处。

这绝非巧合!

于是他又开始战栗,抑制不住地战栗。接着那个死掉的女子再次出现,带着一抹死亡的似笑非笑,好像漂浮在离他不远的空中,空气中那股香甜的气味也愈发浓烈。田中正雄无力再站起来,他开始爬行,疯狂地向前爬。连滚带爬地行进了几十米,眼前再没有路,只有一道门。田中正雄用尽全身力量撑起自己,推开门,踉跄着翻进门里,然后立即用后背把门死死抵住。

门外是游荡的鬼魂,门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线,这个房间没有窗子。田中正雄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包火柴,划亮一根,立即照亮了前面一大片面积。

屋里正中间,有一个梯形方台,四面雕了许多奇怪的图案,没等他细看,光暗了,火柴烧到尽头。

他又划了一根,火光重新亮起,照亮方台后方悬挂着的一个奇异物件,像根棍子,却又有棱有角。火又灭了。

他第三次划亮火柴,这次看到的是许多张脸,不!应当是一张脸。因为所有的脸全都一模一样,是那个死去女孩的脸。这些脸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凶恶、仇恨、轻蔑、诡异、狰狞……

田中正雄觉得有一股暖流沿着大腿根慢慢蜿蜒而下,随即变得冰冷冰冷。这股冷气又徐徐上升,遍布整个身体,仿佛落入一个冰窖,很快开始从骨头缝里向外冒寒气。现在这个曾经无比骄傲的大日本皇军开始真正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来到中国。

夜空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静僻山村上空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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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面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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