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节
从县城返回到家里,让沈清感觉不止是往回走了一百多公里,而是又倒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沈清一直那样魂牵梦萦着莫莉。这个“梦”在那次的“旅游”后幻灭了,停顿了。而今,那种念念不忘的情感又回来了。他每呼吸一次、每移动一步、每眨一次眼皮,脑海里都会跳动着莫莉的身影。
他现在终于确定了,莫莉是爱他的,这一点再也不必有丝毫的怀疑。这很好,真的太开心了。自己可以大步迎向她的爱,不必畏畏缩缩,不必纠纠结结了。
无论莫莉出于什么样的需要,来找沈清,这里面包含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爱,那一切又怎么会发生?
热恋来得如此迅猛,因此思念也就无比强烈。才刚跟莫莉亲密了一个夜晚,就又分开了,这很不好受。他渴望着第二个、第三个那样美好的夜晚快点到来,这种渴望一天比一天的强烈。
他还有很多话要跟莫莉说,第一要说的、最最紧要的事,就是告诉她,他一定要娶她,要和她做长厢厮守的夫妻。莫莉必须要处理一些复杂的事情,和现任丈夫离婚。而且要马上去办。
他并不肯定莫莉愿不愿意离婚,然后嫁给他。莫莉是否只是想和他做地下情人,这并非没有可能,尽管她绝对是一个端庄而持重的女人。可以肯定的是,沈清自己绝不满足于只跟她做露水夫妻,他要光明正大的拥有她,永永远远的拥有她。
那天莫莉陪同傅雪珍做完胎检,就跟傅雪珍分开了。莫莉回去了她和丈夫的那个家,傅雪珍则回到母亲家里面。傅雪珍回来后,没来找过沈清,因为莫莉不在。
沈清急于见到莫莉,渴望见到莫莉。看不见莫莉,他感觉自己全身正在迅速的枯萎、调榭,浇多少水都没用。
想要见莫莉,就得去莫莉和她丈夫的那个家,而他单独一个人去,显然不可能。别说跟莫莉没有“问题”的时候,和莫莉见面都得小心;如今已经有了“问题”,到她“醋虫”丈夫的眼皮底下去找莫莉,那不是找莫莉,是给自己和莫莉找麻烦。
可不去找莫莉,也实在做不到。沈清不止是思念莫莉,还担心莫莉再次变卦,怕莫莉象一般女人那样变化无穷,上床一个想法,起床又是一个想法。她会不会跟丈夫相处两天,又被丈夫感化了,反而愧疚起跟沈清的那个夜晚。这一切都有可能。
沈清不希望一切对他自己不利的情况发生,不能让莫莉回心转意又投向王少群。这得迅速采取行动,主动去绊住莫莉那颗心,确保它坚定不移的朝向沈清。他得把莫莉可能“憣然悔悟”、立场改变的概率降低到最小最小。
如果要去找莫莉,他得有一个人相陪。身边有了另外一个人,自己就不会那样醒目显眼,也不容易让人胡乱揣测。而这个人非傅雪珍莫属。
沈清于是来到了傅雪珍家里,一番客套之后,沈清直接告诉她,他想去见莫莉。傅雪珍满口答应,说愿意跟他一起去。还说她也很想见莫莉,正愁一个人去太孤单。
她显然就是在努力撮合沈清跟莫莉,真心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二天中午,两人就相约一起乘车去往莫莉所在的小镇。车上傅雪珍就说:“沈清,你反正还没找对象,干脆跟莫莉结婚算了。大家都知道你喜欢莫莉。”
沈清还假装不明白:“说什么呢?人家是有老公的人。”
“都说了,莫莉这回一定会离的。她离了,你愿意娶她吗?”
沈清终于敞开了说:“她真离了,我一定跟她结婚。这件事,你要帮我。”
“我当然帮你,绝对帮你。”
约两个小时后,汽车到达莫莉居住的那个小镇。莫莉的家沈清从没去过,根本不知道在哪里。这也是必须傅雪珍带他去的原因。
走过几条小巷,眼前出现一座旧楼,一座四层红砖老式公房。傅雪珍说,这就是莫莉居住的地方。
莫莉家住二楼,穿过封闭的甬道,最末端的那个房间就是。甬道墙边堆满了煤球、纸箱之类的杂物,上方则挂满了晾晒的衣物。
莫莉正好在,只有她一人。看见沈清和傅雪珍出现,举止和语言都是无比激动的,仿佛一直盼着他们到来。
沈清进到屋里一看,房间十分狭小,是个单人宿舍的规模。家俱也很简陋,除了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小茶几当餐桌;一套转角木沙发,一台电视机;这就是全部家当。
房子没有专门的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阳台。做饭就放在靠门的位置,一个简易木架归置了他们全部的炊具。
沈清看着这些,内心有些黯然,觉得莫莉不该过如此寒酸的生活,这种生活要跟林月容比起来,落后一百年;跟傅雪珍比起来,也落后五十年;就算跟最没出息、尚未成家的沈清比,也落后了三十年。总之在所有伙伴里,她的物质生活是最没有跟上时代步伐的。而就沈清的心愿来说,恰恰是莫莉应该过上比林月容更好的生活,才合符情理。
不过沈清又暗示庆幸,似乎莫莉现在越苦,他把莫莉带走的胜算就大了一分。
莫莉等他们坐下后,就开始忙着做午饭,这时是下午五点。屋里一直亮着电灯,冬季屋外阳光就不强,房子窗户陈旧,采光也不好。
屋里也没烧炭火、电炉什么的,不象别的家庭都有烤火的东西。之前莫莉大概是一直坐在被窝里暖身的,这会儿被子都只是稍稍折叠在一边。
好在沈清和傅雪珍刚刚步行了一段路,身上发着热,倒也不感觉太冷。
莫莉一边淘米洗菜一边跟他们说话。沈清又是第一次看见莫莉下厨做饭,家庭主妇的形象十足。以前在娘家,都是小霞下厨;平时跟伙伴们在一起,都是其它人动手,她顶多动动嘴指挥指挥。从前的形象与现在的形象,似乎有点错位,对不上号。
沈清有心想去帮她干点活,却又怕太醒目,毕竟不知道她丈夫什么时候会进来。
约个把小时后,饭菜做好了。茶几收拾一番,碗筷摆了开来。
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那正是莫莉的丈夫王少群,他已经下班。
王少群面相倒也周正,但是否特别帅气,沈清看不出来,他看男人的貌相远不如看女人的貌相那么敏感。只不过,无比诡异的是,有那么一会儿,沈清仿佛从王少群脸上,看见了父亲沈学良的影子,感觉王少群跟父亲个性类似,脸目都有点相像。
王少群身材匀称,不胖不瘦。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肌肉非常结实,显得孔武有力。大约从小在乡下干过农活,身体锻炼得很不错。连这一点都跟沈学良差不多。
王少群表情冷漠阴沉,进门看见客人,也不开笑脸。什么待客之道,在他这儿没那回事。是不是看见陌生的沈清就反感,这个不得而知。莫莉跟他也不搭话,也不向丈夫介绍客人。再明显不过,这两夫妻还闹着别扭,处在“冷战”期间。
只傅雪珍乖巧一些,背地里分明说尽王少群的一百个不是,这会儿,倒礼貌十足,笑着脸跟他打招呼:“下班了啊。”
王少群是认得她的,也只冲她懒懒的点个头回应,仍是一脸冰霜不说话,显得非常傲慢,目中无人。沈清终于理解,为什么傅雪珍那么讨厌他了。
王少群这种“出色表现”,是沈清始料未及的。他之前心里想着,王少群再怎么混蛋,到底是个读书人,多少懂些待人礼节。也许自己还能跟他和和气气的攀谈几句,没想到……。
沈清没敢跟王少群打招呼了,只怕引起他的注意,尽力表现得自己只是陪同傅雪珍而来的一个普通客人。而且也确实不想跟他说话,他那副傲慢的嘴脸,早已令沈清非常拘促不安。
王少群也没理睬沈清,连正眼都不给他。他到底认不认得沈清,是否对沈清有特殊想法,沈清也不清楚。反正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王少群一来,屋里气氛立即变得紧张压抑,仿佛桌子面上都结了冰块,沈清感觉浑身都不带劲。此时沈清才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的跑过来。这绝对是一个错误,一个愚蠢的行动。不但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会惹来无事生非。
爱情确实能让人变得智力倒退,他认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又愚蠢又疯狂的事了。
莫莉有意让客人感到轻松,跟傅雪珍不停的说笑。莫莉没有跟沈清说话,显得跟沈清并不熟识的样子。王少群坐到桌前来,端了碗只是闷着头吃饭,谁也不理睬。屋里只有莫莉和傅雪珍的笑语声,两个男人仿佛都是哑巴。
傅雪珍怕沈清受了冷落,不时的招呼沈清:“别光吃饭啊,吃菜吧。不用客气,随便一点。”她仿佛是代替莫莉在招呼客人。
傅雪珍越是招呼他,沈清内心反而更紧张。似乎每招呼他一次,他就被当众“曝光”了一次。他真的只想“隐身”在这个屋子里。
沈清哪还有半点胃口,香喷喷的米饭到了嘴里,都是苦味,比泥巴还难下咽。他匆匆扒完那碗饭,就放了碗。对大家客套说一句:“你们慢吃,我吃好了。”
莫莉忍不住当着丈夫跟沈清说了第一句话:“真吃饱了吗?我煮够了米,饭够吃的。”
“吃饱了,吃饱了。谢谢。”沈清说。
莫莉便依待客之道,给沈清倒了一杯茶,放到沈清面前:“那你喝茶吧。”
“谢谢,谢谢,太客气了。”沈清用过分客套的言行,来掩饰他和莫莉隐藏着的那种特别的关系。
吃过饭,到六点多钟,天已经黑下来。王少群扔下碗,就去提了一只塑料桶,拿了毛巾和洗发精之类,然后出了房间。显然是洗澡去了,大约附近就有单位的公共澡堂。
莫莉洗了碗筷,收拾完家务,也出去了片刻。回来的时候,跟来了四五个年轻女孩,估计是莫莉平时交往密切的邻家朋友。这些女孩年纪比较小,只在二十岁左右,明显是尚末出嫁成家的样子。莫莉找她们来,是让她们来凑凑热闹,陪她的客人打发时间。
傅雪珍一见她们,就迎上去,跟她们热切交谈。她来莫莉这里次数多,跟这些人也都混熟了。沈清不认识她们,而且男女有别,因此那些人也都没关注沈清。
那些人笑闹一番,就开始出门。说屋里太闷,大家上街逛一逛,散散心。
傅雪珍也跟着他们下楼去了。沈清不可能一个人再呆在屋子里,于是也跟着傅雪珍出了门。莫莉还在后边收拾什么东西。
沈清因为不认识那些人,跟她们说不上话,所以不便跟她们靠得太近,有意落在后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听见有人跟傅雪珍打听,后面那个男人是谁。傅雪珍说,是莫莉的亲戚。
沈清很不自在,知道自己来这里很不恰当,这里是真正的“虎穴”。他本想告辞离去,却又不甘心,觉得好不容易见到莫莉,跟莫莉都还没说上几句话。
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他这么心理矛盾着的时候,莫莉从后边突然冲上来,一下挽住沈清胳膊,公然以情人的姿态依偎他而行。“傻瓜,你不该来这里的。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她笑着说。
莫莉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为,让沈清无所适从。这可是露天室外,王少群就在附近,难免意外碰见,况且街上还有人,总有些人是认得她的。
莫莉竟然比沈清还要疯狂,彻底失去理智了。也好,两个“疯子”凑成了一堆。
沈清想把手臂抽开,跟她保持距离,又担心让她难堪,惹她生气。毕竟,她都不怕,你又怕什么,你还是一个男人。
好在夜色很浓,路上没多少街灯,没什么人看得见他们。沈清也有心只找靠屋檐阴影最深的地方行走。
“我太想你了,看不见你,日子都过不下去。这是真心话。”沈清低声说。
莫莉笑了说:“我知道,我理解。别心急,我过一阵又会回去的。”
一条街真的不经行走,没几步,就到十字街头了。这里夜摊如云,灯亮如昼,各种烧烤、小吃摊位叫卖声声,烟雾与肉香混杂着,弥漫、充斥在空气里。这里行人穿梭,热闹不已,跟刚才小巷的景象完全不同。
莫莉不得不放开沈清,跟沈清分开而行。那几位少女不知是谁买了一大把烤肉串,几个姐妹就闹腾着一顿哄抢。莫莉上去也拿了两串,走到沈清面前来,递到他嘴边。沈清没敢回应她亲昵的举动,毕竟旁边到处是人。他偏开脸温柔说:“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东西。”
“尝尝吧,很好吃的。”莫莉固执的举着烤肉串。
沈清没办法,只好四顾张望一眼,伸头在烤肉串上迅速“叮”了一口,就象小鱼吃食的那个形状。
莫莉这才“饶了”他,跟上那些小姐妹。沈清仍独自默默跟在后头,视线始终没离开莫莉。他越看越觉得莫莉完美,越看越觉得莫莉可爱。思绪不由扯得遥远,想象自己跟莫莉结婚的场景,结婚以后,要怎样让莫莉快乐的计划……。老天让他降生人世,没有别的用意,就是让他来陪伴莫莉、疼爱莫莉。除此,他一无是处。
大家慢慢走到一座跨河大桥上面。几个人都停下来,靠着大桥栏杆,闲聊着欣赏冬日夜色。好在今晚没什么风,没感觉到特别的寒冷。
女人们一停下来,沈清仍在慢慢的行走,于是超过她们走到前边去了。当然,他走得很慢,有心等着大家。脑海里只在想着自己和莫莉的事情,该怎么找个机会,把想说的话说给莫莉听。
突然,听见后头很沉闷的“扑通”一声,接着一阵骚乱,然后传来傅雪珍大声的痛骂:“王少群,你到底是不是人?”
沈清赶紧往后望去,但见王少群两手叉腰站在桥上,不知他从哪里一下蹦出来的,也不知道他在后面跟踪了多久。
王少群面前,莫莉已经卧趴在马路地上,一动不动。这是飘雪寒冬,地面结着一层薄冰。
沈清一时发了呆,脑子里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怎么回事?那边傅雪珍附身下去,抚摸一下莫莉,莫莉终于慢慢爬了起来,突然狂怒着一头朝王少群撞了上去:“打吧,有本事一拳打死我得了。再打啊,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
王少群再次高举拳头:“别以为我不敢,信不信我让你再也爬不起来。”
其它几个小姑娘都吓得躲开,只敢远远观望着。只傅雪珍拼命护住莫莉,怕莫莉吃亏。沈清再也不能镇定,他担心王少群再次动手,于是走上前去。他也顾不上别人怎么想了,满腔愤慨对王少群说:“下这么重的手,你真是畜生不如。”
“滚一边去,你什么东西?”王少群不屑一顾说。
莫莉似乎担心两个男人打起来沈清不敌,到底沈清还是文弱一些。她挡到沈清面前,冲着王少群吼道:“王少群,离婚,咱俩的婚离定了,别以为你耍狠就阻止得了。”
这话又刺激到王少群了,他大约最不想听到这句话。因此他又往莫莉身上推了一掌:“好啊,离吧。”气势明显低了一些。
莫莉被推得倒退几步。一股热血直冲沈清脑门,觉得自己不出手不行了。要是自己不勇敢保护莫莉,还谈什么爱她。他一拳就朝王少群胸口冲了过去:“王八蛋。”
王少群倒也敏捷,一侧身就避过了。沈清一拳打了个空,朝前趔趄几步,差点摔倒。沈清回身高高跃起,抬脚向王少群踢去。王少群身材壮实,沈清不但没把他踢倒,反被弹回自己跌倒在地,一只皮鞋也脱脚飞向桥下,掉进河水里。
沈清感觉自己有些狼狈,但他并不畏惧,也不气馁。他从地上翻身而起,复又冲上前,决心跟王少群一决生死。他绝对不是那种勇猛无比的人,但是为了保护莫莉,他愿意不顾一切。
好在王少群虽占着优势,却一直回避着,没敢放肆跟沈清开打。这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其实不想把事情闹大。
此时,傅雪珍上来,把沈清拉开:“别跟他打了,小心伤着了,他没人性的。”
众人也都慢慢围上来,劝说着他们夫妻,有话回家去好好说。
莫莉夫妻就被大家簇拥着离开大桥。沈清远远跟在后头,也不知道自己跟着去干吗。傅雪珍过来说:“你就别去了,你去了更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莫莉的。明天你先回去,别等我了。”然后叫他去附近的一家工厂找一个熟人,去那儿借宿一晚。
桥上最后只留下沈清一个人,他的心绪依然激动难平。他心痛莫莉悲惨的生活,可怜她不幸的命运,更恨自己无力保护她。她的这种生活和命运,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唯独不该让她承受。
不知伏在桥栏上呆立了多久,他才开始离开。街头已是万籁俱寂,连鬼影都没有了。刚刚还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只剩了一地的果皮和垃圾。
光着一只脚走路真是别扭,他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掉了。可惜了那双鞋,还没穿多久呢。
到了熟人那儿,熟人惊讶问他,怎么不穿鞋。他信口胡说,被人打了劫。熟人半信半疑疑说,谁这么没出息,打劫你一双鞋。
躺在床上,自然是睡不觉的。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挤在脑子里,不知道莫莉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受了那么大委屈,她怎么就一声没哭,随便换个女人,早把天都哭破了。
怪来怪去,怪自己太糊涂、太疯狂,根本没必要跑过来的。王少群今晚对莫莉动手,未必跟沈清有直接关系,但要是沈清不跑过来,这事百分之八十不会发生。稍稍宽慰的是,听到莫莉清楚喊出了“离婚”两个字,这正是沈清所期待的。
第二天一早,他没敢再去看望莫莉,乘上第一班客车,灰头土脸的回了家,脚上穿着熟人送给他的一双旧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