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雨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沈忆耷拉在窗台上望着那个女孩朝外走去,放学后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路上人头攒动,女孩很快消失在人流中。于是他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这首日本奈良年间的诗歌中眼巴巴盼风雨的心情了。
但天空显然未能如他所愿,头顶的乌云黑压压的,可暂时并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沈忆,三四组我打扫完了,该去倒垃圾了。”唐冰语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唐冰语性格如其名,冰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让人难以接近,却单凭着精致的外貌杀上了这所中学的校花榜榜首。然而她自己似乎并不知情,当然,就算知情大概也不会在意。有时候沈忆会想褒姒若有这仙姿玉貌他要是周幽王他也戏诸侯,脚下这一方土地怎么能跟融解冻土层的伟大工程相提并论!
当然,沈同学大抵知道自己火柴般的热情融解不了冻土,所以至今也仅仅止步于欣赏而已。至于路边偶闻的“今生非唐冰语不娶!”什么见鬼的豪情壮志!
至于他能跟唐冰语一起值日,得亏他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
前面同学争着和阿芙洛狄忒女神值日的名额争得热火朝天,最后导致女神轮空。此时班主任见到沈忆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光!
就在沈忆注意到班主任赤条条的眼神时菊花一紧以为自己羊入虎口即将晚节不保的时候班主任一锤定音“正好这边安排值日缺个人你就和唐冰语一组吧!”
于是这事就这么在全班男生凶神恶煞的眼神中敲定了,花落沈忆。
“来了来了!”沈忆离开了窗台,他每次值日都会动作很快地把半个教室打扫完,这样他就能在唐冰语仔细打扫另一半教室的时间里趴在窗台看着那个女孩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白色的裙裾在他心头摇曳,搔动着他的心神。
只不知道其他男生要是知道她在跟唐冰语值日时不主动揽活还在看别的女孩会不会把她绑起来祭天。
男孩们总会对漂亮的女孩抱有极大的幻想,沈忆纵然因为心里藏着别的女孩而志不在此,也依旧无法避免地多看两眼。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唐冰语纵然漂亮,但是太过遥远,可望而不可及,仿佛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就算两人一起值日,一起抬着大垃圾桶走在校园小道上香樟投射下来的阴影里,可身边的女孩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镜中之花与水中之月自然无限美好,但那终究是虚假的。
沈忆站在教学楼下望着天空,心里有些郁闷。
他和唐冰语倒垃圾的时候天空开始淅沥沥下起雨来,在他拖着垃圾桶跑回教学楼后已是瓢泼大雨。
唐冰语此时已经回教室收拾完东西后打着伞回家了。
而沈忆……忘了带伞!
他在檐下伸手接着雨点,叹了口气,默默地往教室走去。
他倒也并不讨厌这样的天气。
这一张张雨帘总能让他回忆起某天和那个女孩躲在同一把雨伞下四目相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庞。
那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以前一起和泥巴的小屁孩已经长大了。
如今的她亭亭玉立,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诗经.卫风.硕人》中的描述: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曾见过这张脸上肆意晃荡的大鼻涕,也见过她哭泣时扭曲的脸庞皱得很丑。
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面前少女是那么可爱,没有道理的可爱。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晕轮效应”吧。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将她某一优点以点概面,从而将她的任何举动都看得闪闪发亮。
即使这个优点只是他单方面的主观臆想。
当你对对方逐渐重视,总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的地位看得越来越高,最后莫名其妙的自卑起来,莫名感叹着对方的遥不可及。
说起来唐冰语才是真正的遥不可及。他很庆幸自己喜欢的女孩不是唐冰语,故而不至于翘首望眼欲穿得撕心裂肺。
他突然又发觉自己的心思开始乱七八糟起来,于是主动打乱了自己的思绪,回到教室花了两个小时把今天的家庭作业做完了,这才准备离开学校。
看着漫天的乌云,想来这雨短时间内大概是不会停了,于是脖子一缩,用外套裹住脑袋冲进了雨幕中。
将近八点的时间学校早已锁好了门,但沈同学轻车熟路的绕过监控,一路摸到围墙的东南角,一个冲刺蹬着墙角就翻了出去,一路飞奔。
沈忆喘着粗气从裤兜里摸出了家门的钥匙,将门打开后一股刺鼻的廉价香烟与高度酒精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这让人有种走进了中年大叔云集的地下黑网吧的感觉。
中年男人倚着门框似乎睡着了,手边还放着半瓶白酒。
沈忆将阳台的落地门打开,灌进来的晚风驱散了些烟酒味。
他迅速换掉了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回到门口,轻推着男人的肩膀喊道:“爸爸。”
喊了几声后男人终于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阴郁,浑浊,仿佛没有焦点:“儿子,回来了。”
他的声音中隐藏着别样的情感,这种情感很微妙,但不像是父子。
沈忆听出来了。
大概妈妈离开之后就这样了吧。女人嫌弃男人工资少,每天忙碌得像个销售员,既没有时间陪她,又没有金钱供他挥霍,嫁到沈家只是工作之余还得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比保姆还受罪的生活越来越无趣。于是把沈忆这个包袱丢给男人后跑了,据说后来又找了个好男人嫁了。
“回床上睡吧,地上凉。”沈忆用身体支撑着将男人带进卧室,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转身出去并关好了房门。
他将门口剩下的半瓶酒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家。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家的温暖。男人每天下班回家后一个人抽烟酗酒,喝醉后就躺着门口猪一样睡着了。
沈忆知道他这个习惯。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的事了。偶尔男人下班比女人早,在那些时间里,男人就在门口等着女人回家。抱着沈忆教他数手指头,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满地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仿佛要开出花来。
时隔这么多年,男人依旧每天晚上守在门口。仿佛下一刻大门会在锁舌的“咔哒”声后洞开,女人挟着晚风迈入家门,抱怨着工作劳累,谁谁家男人给谁谁买了包包首饰以及楼下超市的猪肉又涨价了。
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沈忆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男人的固执,所以他总是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要么是学校,要么是公园,要么是网吧。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等泡到发腻才会乘着晚风往家的方向走去。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他得把这些都热一热,另外再炒一个菜。
洗完澡吃完饭,收拾好一切后大概九点半了。
沈忆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对面也是一幢老居民楼,墙壁上爬满了三小叶的碧绿色爬山虎,雨点打在叶片上不断摇曳着。
远处霓虹灯在夜幕中闪烁,朦胧而不真实。
很多时候他会像现在这样靠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消磨着睡不着的这一段不短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