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还是不借

我有一个朋友，上周收到她的消息，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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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她还找过我，想要借给我钱，被我拒绝了。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她要借钱给我，不是找我借钱。

她告诉我，因为得了癌症，医生告诉她只能活10个月了。那一刻，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她不吃不喝，用了两天两夜想明白了一件事——趁死之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她说干就干。

她通过各种途径，包括办信用卡、网贷、银行贷款，陆续通过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各种平台和方式，一共贷到85万，然后挨个找身边她值得信任的、也认为对方需要的，哪怕是有一个梦想想要实现的朋友，把钱借给他们。

她的理由很简单，过去30多年，辛辛苦苦工作，赚的钱有一些，但不是给家里弟弟买房，就是给父母看病，花的所剩无几。关键家里人还觉得她这个女儿不孝顺，她这个姐姐不称职。她又是个倔脾气的女生，为此和家里关系闹僵了。

自从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感觉自己在世上唯一的牵挂就是那些陪伴她一路成长的朋友。

她想帮助这些朋友，即便自己走后。除了切切实实的钱，她不知道还可以留下什么给他们。想来想去，自己保持良好记录的征信，是很好的机会。

贷了款，借给朋友，然后就不还。她是一个将死之人，征信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

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合法的，但那一刻她就是想要这么去做。即便债主找上门，打官司，甚至坐牢，她都想好了，她都愿意接受。

她首先想到的是一个连续创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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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朋友2015年，万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候，和一群热爱读书的人做了一个读书交流的平台——书田网，可以帮助人们快速获取当下适合或需要阅读的书籍内容。

做了一年半，既没有融到资，也没有盈利，钱烧光了，团队解散了。关键项目启动资金大几十万，是他工作几年的积蓄，以及找朋友借的钱筹集到的。

而后去上班打工还债。后来又投资做餐饮，结果遇到疫情，最后不仅血本无归，还失去了两年打工赚钱的机会。

如此折腾往复，现金流严重吃紧，拆东墙补西墙，直到征信坏死。每天被催收电话骂到Emo，焦虑到半夜做梦惊醒。

不仅没有改变命运，还被命运死死地摁在地上摩擦。

她找到那个朋友时，那个朋友一时间百感交集，而后百般推辞。

她说：“我不管是时运不济，还是你所谓的准备不充分、认知不够，总之，你现在需要这笔钱。无论如何，你现在可以放下只有你可以帮到自己的执念，全然的信任我这个朋友。在认识你的过去几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那份勇气和韧劲，现在，给我一次勇敢的机会。”

是的，那个朋友最后接受了那笔借款。

她把这个故事，讲给了第二个她找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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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朋友，是老老实实的上班族，年初刚好失业了。平日里朋友圈岁月静好，诗和远方好像就在身边，没想到来年竟成了被优化的对象，只因为他也是快近35岁的人。

天性乐呵的人，一时间压力变得巨大。她和他视频时，一个因癌细胞扩散变得稀疏的头发，一个中年秃头却一夜白发了不少，让对方都大笑后又大哭了一场。

她和我讲这段的时候，是打语音电话，就像描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样。

她说这个朋友好惨，家里每个月有接近一万的房贷和车贷要还，如今车子准备卖掉。因为找不到工作，存款不多，还在考虑要不要去跑滴滴，又或者干脆卖掉，去做代驾。

还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原本打算一切顺利，今年还要个二胎，如今压根不敢多想。家里独子，父亲早就去世，一个年迈的母亲没有退休金，腿还不好使，妻子过去一直都是家庭主妇，如今也开始出去找工作。

之前都已经因为各种支出，使用了各种网贷，日子过得紧巴巴。

她说，再这样下去，他的征信早晚又会坏死，房子又很可能会被收回，到时候一家四口流落街头，是她最不忍心看到的。

这个朋友起初也是拒绝的，他很悔恨自己没有早早做好规划，业余时间做一些挣外快的事情。如今还要连累被病痛折磨的她也跟着操心。

她说：“神说，凡是有的，还要给他，使他富足；但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现在银行也是这样的，贷款都是流向有钱人。像你这样真正需要钱的人以后也是借不到钱的。现在，你需要一笔钱，我刚好有这笔钱。如同，以前，我有很多痛苦需要找人诉说，而你愿意一直听我讲一样。”

是的，她总是能让对方接受她，并接受她的借款。

即便这笔借钱，以后再也不会回到出借人手里。

她找到的第三个朋友，答应她，以后一定会还这笔钱。只不过是会给到同样需要这笔钱的其他人，等到她有这样的能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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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朋友是个小姑娘，我也认识。瘦瘦的身板，但脸上和她一样是不服输的眼神。唯一压垮小姑娘的是她的父母。父亲是肝癌，母亲是宫颈癌。也不知道一下子所有倒霉的事情，都到了她身上。

小姑娘家以前是开厂的，家里在村里还是有钱人。后来发达了，在市里还买了房。结果先是母亲得病，父亲停掉了家里的工厂，开始带她母亲全国各地求医。医疗效果有一些，但家里厂子关闭了，抵押了，积蓄也没了。而后是父亲的肝癌，卖掉了市里的房子，一家人搬回农村养病。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只为了说一句：“爸妈，没事的，有我在。”

我见过她爸妈的照片，消瘦的脸庞，在她面前，总是能挤出一些微笑。

这个小姑娘对她说：“我不能理解你现在面对这一切的全部心情，我只能明白一点，就是尽自己所能去帮到自己爱的人。”

她说听完那句话真的觉得这世界多美好，好想再多活几年。她说：“这才像她的妹妹嘛。毕业这么多年，能在工作中遇到这样一个知心好姐妹，真是三生有幸。”

不知道她后来找了多少个朋友，拒绝她的还是多数，我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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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我现在一个人，说缺钱吧不缺，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种；说不缺吧又缺，无房无车，更不用说谈婚论嫁。

她说：“我知道你想过不被世俗定义的生活，那就随你去吧。但我记得你曾经有一个梦想，想开一间供所有人24小时无限交流的书店——Talkkk，你需要启动资金，我愿意投资。”

是的，我是想和朋友开一间这样的书店，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沙龙大本营，一群探索各种可能性的城市青年聚集地，我说不清楚具体怎么定义，但我知道，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被看见，都可以发言，都可以成为主角......

曾经和她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很兴奋：“哇塞，就是那种每个人都是主人翁的感觉。”

她找到我的那次，和她再聊起来，我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激动，而是一种悲凉，我说：“我很难想象让别人为我的梦想埋单，尤其是一个人的生命。”

我无法说服我自己，拒绝了她。

那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坐火车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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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一间农舍，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大老远高兴地冲我挥手。

我虽近视，但我感觉她已经瘦成了竹竿。我拥抱了她，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一个曾经有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的姑娘，一直冲我笑。

她给我展示了她养殖的鸡、鸭、鹅、还有两只孔雀。她说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孔雀，一直想好好看看孔雀开屏。如今她从贷到的款里面拿出少部分，用来在这个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买一个有点废弃的农舍，养了一群动物，然后在农舍后面，还开垦了一小片菜园子。就这样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她说，这样的话，即便自己死后，也不会有人察觉，也不会打扰到别人。而这些动物，到时候没人管，也会自己去找吃的。

我很担心她被人催债的事情，她说“是这样的，借款的时候，自己是符合要求的，没有说得了癌症不能借款的。如今我身上也的确没留一分钱可以还款，上次真有人上门催收，人家一看到我的情况，骂骂咧咧的走了，他也没有办法。”

她和我一起蹲在墙边看孔雀开屏时，说：“我和家里人也断绝了关系，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相信这件事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就算追究，也拿他们没办法。毕竟借款人是我。如果他们找到你，你也不要告诉他们我去了哪里，包括我走以后。听到我死的消息，也不要来找我，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根树枝，不停地来回画一。

她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待我，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辣椒炒鸡蛋，小白菜。

吃到小白菜时，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唱起了“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有娘啊”，然后两个人相视之后哈哈大笑。

我们坐在保留了火炕的土泥地上，望着坑里残留的灰烬，从过去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聊到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聊到一起去学车。

7

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坐着，她坐在我的斜对面，低头自我介绍道：

“我不相信所有人会支持所有人，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此刻在你们面前的，是矛盾的，也是想要成长为问心无愧的我。”

她抬头的一刹那，与我四目相对。

嗯，这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8

直到她去世后半年的某一天，我的微信出现了一个小红点，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