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恐惧症
大年初一,谭德君就带着妻子李维佳和儿子谭春雪到自己的父母家去拜。在父母家遇到谭德君的弟弟一家人。
大年初二,谭德君一家人去李维佳的父母家拜年。
李维佳的父母都已年近七十,昨天蓝天美独自一人来给他们拜年,见她到来,两个老人禁不住失声痛哭,蓝天美劝了好一阵才劝住了。今天他们见到女儿回家又想起儿子来,忍不住又痛哭一回。谭春雪从小是被外婆抱大的,看到外公外婆如此伤心,他自己也止不住地流下了泪,透过泪眼他朝父母亲脸上瞥了一下,母亲在抹着泪,父亲的目光在他们四个人脸上来回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等着他们自己把泪水止住。
大年初三,谭德君设家宴,邀请了谭德君的弟弟家的三口人和李维强的妻子蓝天美,蓝天美的女儿还在英国没有回来。蓝天美让她利用假期多去其他地方看看,用蓝天美的话说:“一个女孩子,地方走得多了,就不会被人卖掉了。”那时在报纸上看到有某大学就读的女研究生被村姑卖掉的事件。
以后的几天,谭德君都是独自出去参加各种活动的,每天回来都是满身酒气。李维佳也知道,做生意就不得不如此。自从谭德君掌管天美公司以来,李维佳明显感到谭德君手里的钱富裕了很多。
自从谭德君还清了李维强的钱以后,李维佳再没有问他炒股的情况。现在看他手头富裕了,心想是不是他在股市上又赚到钱了。
春节假期过后,所有的员工都按时回公司上班了。谭德君在公司举办了茶话会,让大家有机会相互拜年问候,中午,公司食堂给大家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还备了足够的酒,白酒、红酒和啤酒应有尽有。大家借着酒力相互祝愿,气氛其乐融融。午餐后,谭德君让大家下午自由活动。
张海波平时很注意健身,体格比较健壮。这几年因从事推销工作,少不了经常喝酒,因而酒量练得很大,白酒喝上一瓶几乎没有反应。但这段时间,因摩托车事件让他很心烦,不仅影响到饭量,也影响到酒量。今天他觉得没有喝多少,就感到头晕脑胀,腹内有翻滚之感,便不敢多喝了。下午回到他的出租屋里洗了个热水澡,便上床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多了。
“没想到我睡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很不舒服,就不出去跑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感觉梦里的故事长达好几年,却能被压缩在自己近十个小时的睡眠里。
新疆的冬季要到十点才上班,六点多时天还很黑。张海波用液化气灶煮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便铺张报纸在桌子上,开始练书法,写了他构思好多天的诗。
一别岭南玉兰香,撞进沙海重整装,
茫茫雪原书雄壮,层层荒山唱理想。
脚踩砾石追夕阳,口噙黄花吟月光,
回眸足迹已偏航,何事沦落叹荒唐。
张海波写了一阵,又觉得瞌睡袭来,他定好闹钟,便又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再一醒来九点多了,他重新穿好衣服,便去了公司。到办公室后拿出一堆名片,按顺序给客户一一打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记录着客户所答应的各种活动。多数客户很客气,互相在电话里拜个年就完事了,有些客户则有更多的要求,从简单的吃饭喝酒到系列活动都有。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张海波不断带着其他员工去应付各种客户活动。
张海波几乎每天早晨在天还曚曚亮时就从自己的出租屋里走出,然后沿着大路进行三十多分钟的慢跑。夏天他会越过小山,跑到红雁池边上,沿着池边的窄路跑上一段。冬天,他会穿过一座桥洞,跑过新疆大学,跑过赛马场。那座桥洞是公路和铁路的立体交叉,下面是公路,上面是铁路,那条铁路是给红雁池发电厂送煤的专用线路,通过的火车很少。
谭德君把车停在坡道上,开着暖风,一边吸烟一边看着张海波租屋所在的那几栋住宅楼,看着清理过积雪的路面,看着那座桥洞。当他看见一个身影从住宅区的铁栅栏门走出并开始往桥洞方向跑步并接近桥洞后,他看了看车上的时钟,便将汽车缓缓开下坡路,穿过桥洞,超越那个跑步的人,从后视镜里看见那是张海波无疑。
这样的观察谭德君进行过好几次。
寂静的清晨,这条路上少有车辆,特别是冬天。
那是一个飘着细小雪花的早晨,谭德君把车停在桥洞边的坡顶上,他看着时间,看着张海波租住的那栋楼房。
当他看到张海波慢跑着正要穿过桥洞时,他将汽车开了过去,在桥洞下踩下刹车,车子侧滑着撞到混凝土壁上,张海波正好被挤在车子和混凝土壁之间。
谭德君看了看张海波被挤扁的身子和墙壁上及雪地上的血迹,他把车向后倒了少许,张海波软软地倒了下去。
谭德君用大哥大报了警。
警察赶到现场,问:“怎么又是你?”
谭德君认出其中一个是上回李维强车祸时到现场的警察。
谭德君对警察说:“我从那边下来,看见有个人,我就刹车,但刹不住,打方向也打不过去,就这样碰到他了。”
他又说:“他是我们公司的人,叫张海波。”
警察在现场拍了许多照片,问了谭德君一些问题,要了他的驾驶证和行车证之类的证件,告诉他,汽车要送到公安局检查,他本人这一段时间要随传随到,然后将张海波的尸体运走,并疏导了前后被迫停下的车辆。
农场公安局的警察到张海波的家里,通知他的父母和张怡玲,张海波因车祸身亡的消息。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们三个人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们赶到乌鲁木齐,在警察的帮助下,他们看到了张海波的遗体时,都哭得死去活来。
当谭德君来看望他们时,张怡玲的妈妈双手抓住谭德君的羽绒服使劲地摇晃着,让他还回他们的儿子来。在场的警察费了很大的劲将她拉开,并告诉他们,这事故纯属意外。
后来,天美机电贸易公司给他们赔偿了十六万元,谭德君个人给他们赔偿了五万元。
张怡玲带她的父母住到张海波租的房屋里,他们商量把张海波的骨灰埋葬在哪里。张怡玲想,等自己毕业了,在哪里工作还是个未知数,回到农场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是否能留在乌鲁木齐市工作还无法确定,诺大的新疆不知道会在哪里安家。现在唯一固定的家,就是父母在农场的家,所以还是在农场给哥哥建一个永久的家为好。
张怡玲想起哥哥信里写到他给自己投了三份人身意外保险,便找到保险合同后,带着她父母到保险公司去领取了保险金,每份保险是三十万元,共领到九十万元。拿到这笔钱时,他们三个人难免又痛哭一场。
张怡玲想起以前哥哥对自己所说过的他的梦想,于是,她改变了把哥哥葬在新湖农场的主意,她对父母说想把哥哥安葬在乌鲁木齐,等将来也可以给你们二老在这里买房子,过退休生活。因为手上钱很富余,父母也就同意了她的提议。
于是他们在东山公墓选了位置,从殡仪馆取出的张海波的骨灰并下葬了。
办完这些事,父母要回农场去。张怡玲说让他们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反正房租都已经交了,但父母说家里还有很多事放不下。张怡玲知道,他们担心着家里养的那些鸡和兔子,还有就是院子里那一小片菜地,春天就要到了,菜地要翻上一遍。
他们回家后没几天,党华梅再次来到他们家里,问好之后,党华梅问他们张海超去了哪里,为什么给他的信却被退回,信封上贴了查无此人的字条。
她的问话又引起了两位老人好一顿痛哭,他们告诉她,张海超已经死了,因为车祸。得到这一噩耗,党华梅的反应与他们从警察那得知时一样,也是突然地泪水滂沱。等三个人都哭够了以后,党华梅抄下了张海波所葬之处,然后她去厨房做了一顿新疆拉条子。饭后,党华梅便告辞了,她在农场的一家宾馆住了一宿,于次日返回玛纳斯。
清明节那天,党华梅到了乌鲁木齐,在人山人海的东山公墓,她找到了张海波的坟墓,在这里她见到了张怡玲。
张怡玲在哥哥的墓碑前摆下一盘点心、一盘水果、一束黄花、一瓶酒和一个香炉,香炉里正燃着三柱香,她对哥哥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语,并告诉哥哥说:“爸爸妈妈本来想来看你,但我劝他们今年不要来了,毕竟,才刚分别不久,他们年纪也大了,还都晕车。”
党华梅到来时,她猜出这是张怡玲,张海波曾经对她说起过,他有一个妹妹叫张怡玲,现在在新疆大学读新闻专业。于是,她走近张怡玲,说:“你是张怡玲吧?”
张怡玲转过脸,只看一眼便立刻认出她是党华梅,那个长长的发辫的善鄯姑娘,虽然头发盘在了头顶上,但眼神没有变,和哥哥那张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啊,党华梅。”她一下子叫了出来。
两个姑娘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又几乎同时抽泣起来。
党华梅把手里的花束放到张海波的墓碑下说:“张老师,你安息吧,我会经常去看望叔叔阿姨,我会和怡玲成为好朋友的。”
分别时,党华梅对张怡玲说:“我去过你家两次,第一次抄写了张老师工作的地址,第二次抄写了他的墓地的地址。唉,我都不知道将来……”她扬起头,把泪水留在眼眶里。
张海波的租房租到明年的春节,因此,张怡玲每逢周末就到哥哥的租房里度过。在这里她可以自己看书学习、上网查资料、聊天、玩电脑游戏,还可以煮点什么自己想吃的东西。有时也带其他同学来这里。
在张海波的遗物里,张怡玲看到了一张书法手稿,那是张海波用行楷写出的《海滩漫步》。她把那张四开大小的宣纸复印了一份,寄给了党华梅。
在信中,张怡玲说本来想把哥哥的原稿寄给党华梅的,但考虑到以后党华梅还要有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她能从过去的感情束缚中走出来,所以只给她寄了复印件。
海滩漫步
写给特别的学生--党华梅
如春天的细雨,给荒漠点缀绿意
如清澈的溪流,给戈壁带来生机
你重新赋予我生命的意义
在我的灵魂里织就飞翔的彩翼
我走过万里山河寻寻觅觅
原来只是为了在茫茫人海遇见你
多想牵着你的手走过凡尘走过余生
却不知你心里是否也有灵犀
不忍扰乱你心田的静谧
趁你没留意我悄然远离
回望你的身影渐远渐凄迷
最终溶进了西垂的红日
想借如水时光洗去恼人的记忆
无奈往日深情总在心头涌起
出神凝望晨光中的海面
你的幻影荡漾在碧波里
党华梅收到这首诗时,她叹息着自言自语:“唉,张老师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了。”
谭春雪因为父亲的失误导致张怡玲的哥哥身亡,为此他颇感愧疚,因而,在张怡玲寒假归来后,他便对她说了些对不起之类的话。
张怡玲听了后说:“你不必那么自责,你爸应该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警察说了,那天下了点雪,路上很滑,那一段路又是下陡坡,车刹不住才出事的。况且,你爸还给了我们家一些补偿。”
亲人的离世总是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悲痛,然而,生活总得继续,只要人活着,就会有梦想,就会有希望,这些梦想与希望是人们抑制悲痛、克服艰难的动力,这些梦想与希望指引着人们一步步向前走。
许多人憧憬春天,许多诗赞美春天,许多歌颂扬春天。因为春天是一个觉醒的季节,是一个蕴含希望的季节。
但,张怡玲有个春天恐惧症。每年从三月底开始,她便有一种莫名的担忧。那个季节,室内停止了供暖,房间里总感觉阴冷阴冷的,室外小草刚刚发芽,但若不是扒开枯叶根本看不到一点绿色,在阳光不能光顾的区域还有积雪没有融化。还时不时有刺人的寒风吹拂,地面上因积雪不断融化,总是有许多黒黒的泥浆,汽车一过,溅到人身上、车身上、树身上,弄得到处肮脏不堪。
每到这个时候,张怡玲望着淡白的太阳,忍不住想:“今年的夏天还会来到吗?”
虽然理性告诉她,这种担忧实在没有必要,夏天总会如期而至,植物总会拔节开花,但她的担忧总是挥之不去。
当她请假安葬完哥哥又送父母回家,再回到学校后,知情的同学们给了她很多安慰。
在日复一日的上课学习中,时间过得很快,张怡玲心里的悲伤也随着天气转暖如同积雪融化的水一样渐渐蒸发了。周末,她有时带着陈慧、有时独自一人,在暖暖的阳光里沿着红雁池边走一走,去呼吸北疆大地难得的湿润之气。
到了五月张怡玲喜欢去沙枣树林里散步,去嗅那些沁人肺腑的沙枣花香,她也会折几枝回来插在瓶子里,让屋里也充满香气。